83 為了避免戰争
迷宮中的這一年是教廷軍圍攻魔都崔斯特的第三年,這一夜是他們在戰地上度過的第二個平安夜。
按照規定和習俗,教廷軍停止了一切會議和活動,專心休息一夜。聖殿騎士團同樣如此,除了晚上一起聚集吃無酵餅之外,還要一起禱告、互相祝福,披上純白色的祭披,這也是一年中唯一一個可以肆意玩鬧的夜晚。
這一夜所有人都很放松,但埃文站在營帳邊的時候,卻有人說道:“大宗師閣下,聖臨節前夜快樂。指揮官閣下聽說聖殿騎士團已經到達,您卻沒有親自在營中等候召喚,令我前來請您過去。”
埃文挑了挑眉,阻止了身後想随他一起去的幾人,一邊直接就跟着傳令官走了,一邊只慢慢回複了一句:“平安夜快樂。”
總指揮官的營帳略寬敞了一些,但也僅止于此,一批将領、幕僚和軍事顧問現在都聚集在其中,雖然各個穿着白色的祭披,臉上帶着得體的微笑,但營中的氣氛還是比外面的士兵們沉肅。
埃文熟門熟路地找到了屬于大團長的位置,坐下後聽了一會兒這個會議。指揮官是一名五十餘歲的高階聖堂武士,論資歷也已經坐在了大主教的位置上,他開門見山地要求所有将領做好準備,明天就襲擊魔都崔斯特。
有人反駁道:“指揮官閣下,明天可是聖臨節啊!”
指揮官卻力排衆議,直叱了任何人的反駁,并看向埃文的方向說道:“羅德閣下,你帶領的聖殿騎士團今天已經到達,為什麽沒有參加下午的會議?”
埃文沉默不語——顯然埃文是不可能知道為什麽的。
指揮官有些不滿地看着他,繼而說道:“具體的計劃讓我的副官一會兒向你複述。現在分配聖殿騎士團的任務:明天城防攻破後,羅德閣下,由你帶領騎士團作為前鋒,攻入崔斯特中,如有遇敵,由你指揮進行巷戰;如沒有遇敵,就整肅外城,等待後續部隊跟上。”
埃文沉吟了片刻,這令指揮官愈發不滿,隐含斥責地問道:“你有什麽疑義?”
“有。”埃文淡淡說道,“我不同意這個作戰計劃。我認為明天聖臨節我們不該強行進攻……這個神聖的節日難道對你而言毫無意義麽,指揮官閣下?”
“當然有意義,羅德閣下,但現在不是拘泥于這些儀式的時候!正因為往日的聖臨節我們從沒有表現過攻擊性,所以崔斯特的異教徒會在明天麻痹大意,屆時我們趁此機會進行僞裝,然後一舉攻破崔斯特,父神光輝照耀在崔斯特上空之時的意義,難道不比單純地慶祝聖臨節的意義更大嗎?”指揮官反問道。
營帳裏的幾人紛紛出聲贊同,而埃文之所以公然反對這個作戰計劃,也不過是不希望造成争端而已……但顯然他在這裏無法掌控住整個局面。
指揮官已經對他的不服從産生了斥責之意,并且帶着一絲難言的惡意說道:“羅德閣下,雖然你是大宗師,無論是聖廷地位還是民間的聲譽都遠高于我,但不要忘記這裏是戰場,而我才是教皇冕下親自任命的遠征軍總指揮官!你來到這裏是歸入我的麾下,聖殿騎士團在這裏也不是那個清高且獨立的聖殿騎士團了!”
埃文站起身,這個小小的動作令營帳中的人都緊張起來;但他只是環顧所有人,之後便點頭道:“我明白了,總指揮官閣下。明天我會‘帶領’聖殿騎士團突入崔斯特。那麽現在,容我告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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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現在提前退場無疑是失禮的,但剛才因為他僅僅一個動作就成驚弓之鳥的衆人,也忽然間察覺到論實力他才是這裏最重量級的人物,因此也就敢怒不敢言,默認他離開了。
埃文離開營帳前又向內看了一眼,只覺得在純白色的背景裏坐着的這些純白色大人物們,似乎都貪婪地向他看來……向艾薩克·羅德看來。
最後一任大團長的書房景象忽然出現在了埃文面前,艾薩克·羅德正是在這場戰役之後,選擇了自我毀滅。
營帳外依舊熱鬧非凡,每一個衷心感謝着平安夜的人路過時,都會向埃文欠身行禮,進行祝福。
埃文向着前方走去,走到營地邊緣回望,見到教廷軍的營地幾乎無邊無際,按照他的經驗來看,能達到這個地步就已經至少有數十萬軍隊了;他又望向崔斯特的方向,法師這一邊則依然岑寂,法師們一直沒有主動出現過,城牆上的魔像負責着日夜不斷的巡邏和守備。
教廷軍十倍于法師,指揮官按照兵法的常識圍困住了崔斯特接近三年之久,現在忽然抽調包括聖殿騎士團在內的大批兵力,就是想在聖臨節打他們一個措手不及。
如果按照歷史的發展,這個平安夜并不平安,法師會突然進行偷襲……
埃文一邊這樣想着,一邊忽然聽見風中有箭矢激射過來的聲音,光聽見這聲音他就條件反射地擡起手,一道聖光屏障豎立在前——
下一刻,一支箭竟直接穿透了他的屏障,繼而向他眉心射來,一閃而沒。
埃文大吃一驚,然而一抹額上沒有絲毫傷痕,此刻再回身去看,見到那支箭竟然穿過他射中了身後的一名士兵。
士兵面露愕然之色,捂住自己受傷的胸口,虛弱地倒下了;而他身周,無數穿着同樣铠甲和長劍的士兵英勇向前沖鋒——
他們如同幻影一般穿過埃文的身邊,埃文返回身去時,眼前空蕩蕩的原野竟然已經成為了慘烈的戰場。
箭矢、魔法光芒、刀劍的影子、聖光和神術,像五顏六色的極光一般穿插在這片戰場上,一切都沒有聲響,像只展現在埃文眼前的古老默片;有時鮮血會從人的動脈中飛濺到數米之遠,有時只是冰冷的一道飛來的影子,人的屍體就會向蘆葦一樣鋪滿地面。
埃文身邊,他剛剛認識的一名聖騎士的影子似乎中了法師的遠程魔法,綠色的液體将他侵蝕得面目全非;埃文伸出手想要救治他,但就在埃文面前,他臉上從愕然的表情被腐蝕到只剩下白骨,接着他想要抓住埃文伸出的手,卻在下一刻失去了這麽做力量。
這時有人輕輕拍了一下埃文的肩膀,埃文茫然回過頭去,看見的正是剛才在他面前死去的那名聖騎士——他微笑着說道:“平安夜快樂,羅德閣下。您一個人站在這裏幹什麽呢?”
戰場的光影一瞬間又從這片原野上撤離了,一切景象消失無蹤。埃文搖了搖頭,回複道:“沒什麽,我們回去吧,我有一些事情要吩咐。”
這名聖騎士向他欠了欠身,笑容裏帶着無法隐藏的崇敬和愛戴。
看到他完好無損的面容,埃文忽然心下一酸,他再次看向這片空曠的原野和晴朗的夜空,靜靜想道:他們都死在了這裏。那個歷史上沒有我,只有艾薩克·羅德的妥協,只有平安夜的血色,還有這些被遺忘了一百多年……至今仍無法安息的亡魂們。
他們的死亡換來了崔斯特的覆滅,在教廷中他們死後極盡榮耀,在法師看來他們卻是死有餘辜,而對這些生命戛然而止的士兵自己而言……他們死在了平安夜,死在了所有人快樂、平安、充滿希望地祝福着他們的夜晚。
信仰。
究竟是于光明破滅之時,賜予人民可貴希望,同律法并駕齊驅地保護着人性之善的車輪;還是那少數人手中持有,驅策着卑下者為他們獨占的權力富貴而流血犧牲的馬鞭?
歷史曾經無數次告誡過人們:不要将對公正的憧憬寄托在任何人類掌權者的良心上,一秒也不要。
埃文回到了聖殿騎士團的營帳當中,他只召集幾個重要的幕僚進行會議,并說道:“明天我将先獨自進入崔斯特。”
在他們進行反駁之前,埃文已經說道:“這是命令,不容許反駁,就讓我使用一下久違了的權力吧,或者你們要在這裏彈劾我?”
幕僚們面面相觑,按照慣例,在戰場上其實誰也無權彈劾大團長,彈劾的程序只能在一場戰鬥了結之後啓動。
“你們可以放心,我并沒有打算把自己送進去變成炮灰……或者成為他們的一個籌碼。在這裏我要告訴你們,我會做些什麽。”埃文站起身,雙手撐在桌上,鎮靜地說道,“我要啓動大約一萬年前的赦免法,告訴我它還沒有被徹底忘記。”
“什麽?!您确定嗎?”
“大團長!”
幕僚們紛紛出聲,而埃文微笑着搖了搖頭:“我當然知道這意味着什麽。不過就算回去後立刻被審判也好,在戰場上就直接被判罪也好,我決定要做這件事。現在請你們替我進行最後一個準備……将我的長披衣準備好吧,明天我将獨自進入崔斯特。”
“赦免法……大團長,”這一代牧師長沉聲說道,“您知道這是在推翻聖廷數百年的政策和戒律嗎?一旦啓動赦免法,‘手持任何十字的忏悔者皆免死’,明天就将産生數千年來第一批被教皇判罪處死、卻被聖殿騎士團赦免的異教徒……您知道這意味着什麽嗎?您一定要赦免他們嗎?”
“我知道,我都知道。”埃文沉着而又冷靜地說道,“為了避免戰争——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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