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 沐浴聖光者無罪

聖臨節當日,新的作戰命令已經大體傳達完畢,教廷軍的第一線陣列此刻已經兵臨城下,而聖殿騎士團則處于凹形陣的中間地帶,随着精良坐騎的逐漸前行,而形成了錐形的突出陣勢。

騎士們顯然并不是用于沖鋒城牆的。下午時分,崔斯特的城防已漸趨崩潰,獅鹫騎士舍命清理出的一片制空區域下,軍士們撕開了一道僅有四五米寬的口子,當騎士們魚貫湧入時,從上空看去,就仿佛黑色的行軍蟻毫無憐憫地鑽入了可憐的受害者皮膚上裸露出的傷口。

崔斯特城內空無一人,魔像代替它們的主人進行着巷戰抵抗的準備;這裏曾經輝煌的各個行政、科研、教育等公用建築物都幾近廢棄,唯有高聳的奧術防禦塔正不知疲倦地催生出時空門,驅使着受召喚的怪物攻擊和騷擾着入侵者。

埃文是隊伍中唯一一個直奔內城而去的人。

他手中并無騎兵标準配置的巨型長槍,唯舉着一面不算太高的旗幟向內騎行,他的坐騎——艾薩克·羅德的坐騎神駿非常,載着他從各個狹小的巷口和包圍圈中跳躍而出,獨自沖入了崔斯特真正的大門。

最後一批不願離開崔斯特的法師正安靜地等候在秘術大殿中,在他們身後的是以心血澆灌了百餘年的一棵幼嫩樹苗,在他們身前的是秘都崔斯特最後的一道防線。

這道防線并非屹立不動的冷硬建築物,相反,當敵人的身影在所有人視野中出現之前,他就已然拍打着巨大的龍翼,向他飛去——這是一頭巨龍。

埃文在馬背上一踏,直面這條巨龍的首次襲擊,在電光火石的一剎那間他看清了這頭龍的雙眼,也認出了眼前正是費力克斯。

費力克斯在天空之上盤旋,而後落下,将秘術大殿前的大廣場掃蕩成更加空曠的一片區域。

在這片空地上他與艾薩克·羅德(埃文)作戰,龍的巨大力量和法術能力顯露無疑,一時間劇烈的奧術和聖光的光芒如同極光一般籠罩在天空上,它們快速地變幻,伴随着一種極為不詳的預示。

等待在秘術大殿中斷後的法師們焦急地試圖窺看這場戰鬥的結果,起初他們認為己方很有勝算:因為費力克斯從頭到尾還沒有飛起來暫時脫離肉搏戰過,當一頭能夠使用龍翼和咒語兩種方式巨龍沒有這麽做的時候,那就說明他占據了絕對的上風。

龍的龐然身軀掀起了狂暴的氣象,一抹渺小的被聖光勾勒出的輪廓在其中翻覆不定,如同暴風雨下的一只小舟,随時都将傾覆;以巨龍和人類這兩種生物的平均實力來說,或者也正是暴風雨與小舟的差距吧!

連法師們都開始逐漸抱有樂觀态度,假如這場戰鬥确然是由歷史上的費力克斯和艾薩克·羅德雙方進行的話,顯然結局也并不會出乎他們的意料之外。

然而埃文永遠是埃文,他從未失敗過。

當塵埃逐漸散盡,戰鬥的餘波也從風中泯滅無蹤之時,最後站立着的是艾薩克·羅德浴血的身影;費力克斯化為人形跪倒在他的面前,按壓住自己胸口致命的傷口,并喃喃說道:“大團長……”

埃文低頭看他,從費力克斯眼中看出不容錯認的痛苦,這痛苦竟然讓他的龍瞳微微濕潤了:“艾薩克……我沒有辦法……違抗來自主人的命令。與其死在他的手中……還不如……讓我再見你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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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以飛走的,費力克斯,從一開始你就不必落地,為什麽刻意要輸?”埃文沉聲問道。

費力克斯的眼眸中倒映出艾薩克·羅德的身影,許久後他搖了搖頭,低聲問道:“你能……帶走我嗎?不要讓我……留在克雷菲爾德的手裏。大團長,帶我走,我不願再為人類征戰……除了你。”

埃文略遲疑了一瞬,就在這一瞬間,費力克斯的身體無力地倒了下去。

他死後逐漸顯露出原本的形态,只是龍側卧在埃文身前,修長的脖頸低垂向他,身軀略微弓起,長尾就一直垂到埃文的身後——以一個将埃文拱衛在腹部的姿勢。

巨大的龍頭就側在埃文身前,而後者伸手輕輕撫摸它的鼻梁骨,感受到龍身上的熱度正在慢慢消退,從它的喉間時刻醞釀着的低沉的咆哮已經只剩下最後一點鼻息,化為風的流動,并随着埃文的動作,輕吻了他的指節。

每一個聖殿騎士團的成員都曾以吻手禮向大團長宣誓。

費力克斯的屍體逐漸散發出微光,在巨龍龐大的額上慢慢凝聚起一顆深藍色的晶石,并無聲懸浮而起,落入旁邊一人的手中。

埃文擡頭看去,見到這個人穿着的法師長袍上鑲着特殊的滾邊,胸前尖銳的胸針上繁複的星辰花繞紋宣告了他屬的家族:這是一個克雷菲爾德。

現在他不但吟唱咒語,奪取了費力克斯的靈魂,将之化為龍晶握在手中,還無禮地對剛剛完成了一場傳奇屠龍戰役的大團長說道:“你們敘舊敘得很開心?”

埃文卻反而嘆了口氣道:“修伊特,我知道是你。告訴我這是怎麽一回事,費力克斯是……聖殿騎士團的人?龍?為什麽抱着必死的心态……來和艾薩克·羅德打了一場?”

修伊特将龍晶仔細地收起,一邊淡淡說道:“他是一名龍裔,應該也是聖殿騎士團的軍士之一,但并非聖騎士,只是後來死了,靈魂被諾登·克雷菲爾德——我的一名先祖——捕獲之後,再以遠古的奈葉達英血脈塑造新的身體,造出了這麽一個龍血術士。為了得到新的生命,他的靈魂被誘使簽訂了契約,變成了諾登的魔靈——就像我和路易斯之間那樣,他不會得到安息,只要供給足夠的魔力,他還将從新的軀殼中複生——繼續成為克雷菲爾德家的傀儡,成為我和你那一代的那個費力克斯。”

“他一直想回到艾薩克·羅德麾下。”埃文神色黯然地嘆了口氣,接着說道,“歷史上應該不是這樣。平安夜時我們就該交戰,費力克斯在當時也死了麽?”

“史料沒有記載過他的出現,不過諾登沒有理由在守城的時候放過一頭巨龍不使用,想必費力克斯仍然是接受命令出征,最後想方設法地死在了艾薩克·羅德的手上。”修伊特雙手攏在袖中,娓娓說道,“我在這個迷宮裏設想過很多次,為了達到避免正面戰争的最終目的,必須說服兩方中的一方退兵或者棄城,教廷軍中的艾薩克·羅德顯然沒有掌握整個軍隊的權力或野心,因此只能說服法師棄城;為使棄城,必須有足夠的益處超過抛棄崔斯特的弊端,或者說是将崔斯特最後一點利用價值也一并使用掉;光複會的法師都決議設下最後一個陷阱——它此刻就掌握在秘書大殿這最後一批斷後者手上,他們已經與死亡無異;如果還想阻止這最後一次同歸于盡一般的結局,只能從聖殿騎士團入手。”

“這麽說,你也已經知道,聖殿騎士團會被派遣作為先鋒?”埃文道。

修伊特無聲地點了點頭,他的雙眼此刻屬于一位先祖,但從中射出的銳利目光顯然來自一百年後修伊特的靈魂和智慧。

“這個同歸于盡的陷阱只可能将聖殿騎士團作為目标,因為後續者到場之前如果他們不行動,顯然就會失去最後的行動的餘裕;現在聖殿騎士團陷入了危險當中,一旦他們作為教廷軍最鋒利的第一劍攻向秘術大殿,就相當于是奏響了毀滅的序曲。”在這段話的最後,修伊特難得地使用了一次吟游詩人所鐘愛的比喻手法。

“他們不會攻來了,因為我在這裏。就将我當作……不,”埃文略作停頓,短暫地笑了笑說道,“我就是聖殿騎士團。”

他摸了摸仍倒在自己身前的,巨龍已然冷卻的頭顱,擡手以一個呼哨呼喚了自己的戰馬,然後從馬背上取下一面鳶尾花纏繞着八支騎士劍的旗幟,并說道:“費力克斯好像無論如何,都會死在聖臨節一樣,而艾薩克·羅德,其實也死在了今天……我很不喜歡宿命論的。”

“埃文。”修伊特凝視着他說道,“我和你,與他們不同。”

埃文溫和地笑道:“我知道……我也不喜歡羅密歐與朱麗葉啊。”

說完,他在法師略顯茫然的目光中翻身上馬,向着秘術大殿內進發。

“所有持任何形式的十字架者……所有向東方忏悔者……所有沐浴聖光者……免其死罪。”埃文起初試着念了一遍,接着笑了一聲。

他騎在艾薩克·羅德的戰馬上,行過費力克斯的屍體,慢慢進去秘術大殿,聲音逐漸清晰洪亮起來:“所有持任何形式的十字架者,所有向東方忏悔者,所有沐浴聖光者,免其死罪!”

從他背後逐漸亮起了輝煌無比的聖光,甚至将修伊特靜靜等候着他的身影也模糊了輪廓。

這時修伊特聽見身後也傳來了馬蹄聲。

聖殿騎士團踏入城中,聖騎士們沒有等候在外,卻一一向大團長所行進的方向追随而來。

修伊特蘊含着魔力的雙眼看見這些亡靈的本來面貌:他們只剩下白骨的身軀披着雪白的祭披,手持聖十字旗幟,同樣沐浴在聖光當中。

一名騎士掠過了修伊特的身邊,蒼白的頭骨在修伊特視線中一閃而逝,下颌骨動了動,仿佛是一個笑容;這個亡靈在路過時對修伊特說:“沐浴聖光者無罪。法師,你被寬恕了……”

說完,這名亡魂的聲音和他的身軀一起,在聖光中消解無蹤。

他被寬恕了。

這是那一年聖臨節過去的第一百七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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