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重逢
程葉川是最後一個趕到醫院的。
耿永德的病房在醫院最頂層,只有家屬可以進入。他下了專用電梯,還隔着一個走廊,姐姐的聲音已經傳了過來。
“你知不知道你爸爸心髒一直不好,知不知道他夜裏經常頭疼的睡不着覺?”
“每次你一惹他生氣,他回房間都要吃降血壓的藥,胸悶頭疼的要好久才能緩過來。”
沒有人回答,只有程葉晚自己的聲音清晰回響着:“醫生說了,這次他要是在晚送來一點點就搶救不過來了,你爺爺是怎麽去世的你都忘了嗎?”
“他要是搶救不過來,不正合了你的意。”耿桓冷冷地說。
“耿桓!!”程葉晚尖着嗓子怒聲道:“要不是因為你跟他吵架,平白無故的去氣他,他根本不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你爸爸但凡出了什麽事,都是被你害得!”
程葉晚的怒罵聲留在腦後,尖細的嗓音扯的耿桓大腦酸疼,他咬着牙後跟一言不發,在眼眶明顯發紅前轉身離開了走廊。
程葉川就站在電梯口前。
小心的眼神在他身上只停了一秒,又飛快的垂下頭,不敢直視他。
耿桓看着程葉川眨動的睫毛,突然抓起他的手,把那冰涼的指尖牢牢握在手心裏,拉着他一起出了醫院。
“去漢苑私宅。”耿桓給出租車司機報了別墅地址,是他自己的那一棟。
窗外下着灰蒙蒙的雨,十一月底的溫度已經裹上了一層濕涼,空氣鑽進鼻尖癢癢的。
程葉川怕冷,在薄毛衣外面還加了件淺灰色的外套,耿桓只穿了一件套頭的衛衣,手掌依舊溫暖,握的程葉川指腹都出了一層細汗。
兩個人離得很近,耿桓雙腿張開着,靠右的大腿上搭落着兩個人的手。程葉川很想直接抽出來,但是他明顯感覺到,耿桓一直在發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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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他有什麽病,他從來沒跟我提過。”寂靜一片的別墅中,耿桓沉聲說着。
他眼前一直重影着耿永德的模樣。平時冷眼瞧他,永遠對他連吼大罵的人,就那樣平靜的躺在床上。
身上插滿了亂七八糟的管子,臉上蓋着充滿水霧的呼吸罩,虛弱到看不見胸腔起伏。他隔着玻璃窗看了很久,仍然不相信那個看起來随時離開的人,會是自己的父親。
“我沒有想過要把他氣住院,”耿桓每開口說一句話,中間都會停頓很久,“他上一秒還在吼着罵我,讓我滾出去,然後我就看見他捂着胸口,直接半跪在了地上。”
耿桓原本和程葉川一起坐在沙發上,突然起身走到窗邊,背對着屋內,“我跟他吵架,只是因為我不想出國。”
“不想像個垃圾一樣被扔出家門,一個人流放在完全陌生的地方。”
屋裏暗壓壓的,只有玄關一處小吊燈開着,程葉川看不見耿桓的表情,靜靜聽着他說:“以前我覺得無所謂,反正像我這樣混日子的人,在哪待着都一樣惹人煩。還不如滾遠一點還他個安靜。”
“但是我現在不想走了。”
耿桓低了低頭,把沒出口的後半句咽回了心裏。
他只是想留在有程葉川的地方。
程葉川不知道耿桓在想什麽,他看着客廳前方,那是他當時摔倒受傷的位置。現在的膝蓋上還留着淡粉色的痕跡,在這種陰郁的天氣下會發癢。
耿桓轉身,順着程葉川的目光望了過去,記憶在那一瞬間回到過去,好像看到了滿地的鮮血。
他眼裏的酸澀越來越濃烈,沉聲自問:“是不是我消失了,你們所有人都會過得更好。”
“你爸爸他,他只是身體不太好才會發病…”程葉川緩緩開口,聲音很小,很慢,“不是你害的,也不是因為你才變成這樣的…”
這些話,更像是程葉川在說給自己聽。
他曾經被他爸打的無處可躲,只能鑽到低矮的桌子下面。他拼命護住自己的頭,看着水泥地上滿是碎酒瓶渣,身上抹着不知道從哪滲出來的血。
他爸抓不住他,就不依不饒的拿起掃把往裏面打,後來等他打累了也罵累了暈在沙發上,程葉川就縮在桌角裏躲了一夜。
那些淤紫又猙獰的痕跡爛在身上,疼着疼着就麻木了。只有父親的嘶吼怒罵,一直釘在了腦海深處:
“你媽媽死了,都是因為你!都是被你害得!”
“你就是個災星,是個累贅,要不是因為生你!你媽不會直接死在産床上,我們家、一切、我的日子都不會過成現在這個樣子!”
所以他慢慢的擡起雙眸,對上耿桓發紅的眼眶,溫緩的又重複了一遍,“你爸爸的病不是因為你,和你沒關系…不要亂想太多…”
耿桓好像知道鼻尖的酸澀太過離譜,刺激到他即将壓制不住自己的情緒。
在眼淚落下之前,他一個大步跨過來,把程葉川狠狠摟進了懷裏。
“讓我靠一下。”
耿桓把下巴抵在程葉川的肩膀頭,眼淚順着下颌落在程葉川的大衣上,暈開一片濕痕,“就這一下。”
這是程葉川最後一塊完全清晰的記憶。
後來的故事還有很長一段,但是畫面漸漸開始扭動起來,周圍的景象好似被撕成碎片,順着飛快流逝的隧道劃向兩邊。
只有他一個人被留在原地,眼前還站着一個模糊的背影。
耳邊有什麽在吵,嗡鳴聲像是老電視裏的黑白顆粒,聽不真切:
“胃部已經洗幹淨了,病人原本就有一些胃潰瘍,加上太瘦了低血壓,沒幾個小時醒不過來,需要陪護過夜的話去護士那邊登記一下。”
醫生拿着一疊文檔,病人資料那裏寫着[程葉川,23歲]。
“而且他的胃潰瘍正好靠近食管附近的贲門,再不注意,很容易發展成胃穿孔或者胃出血,到時候不是你送醫院來洗個胃就能解決的了。”
醫生關門前搖了搖頭,“年紀輕輕就有這麽嚴重的胃病,現在的年輕人,一點都不把自己的小命當回事…”
病房內寂靜一片,只有程葉川細不可聞的呼吸聲,虛弱的随時可能會消失。
耿桓看向窗外,原本平整精致的西服折上了褶皺,領帶和領口處也散亂的開着,他習慣性的拿出香煙,摩挲半晌,又收了回去。
“把明天一天的會議都取消。”午夜十一點,耿桓打電話給自己的私人秘書,“市場部的調研資料還是按時,明晚八點之前準時發到我郵箱裏。”
路燈在夜半時分更加絢麗,星星點點連成一條河流,載起各有苦難的車馬行人。
幾乎是等到路邊最後一家商店關門,暗夜席卷了整條街道,滿目望去只有無盡的黑沉,耿桓才終于轉身,緩緩看向程葉川。
居高臨下的望去,程葉川的側臉有一絲消薄的弧度,臉頰的肉少的可憐,只剩一層幹瘦的肌膚貼在骨骼間,蒼白到透明。
距離耿桓最後一次這樣看着他,已經過去了四年兩個月零八天。
那一年剛過完年,他就接到了一封錄取通知書。國外的大學春季開學,在離江源市幾千公裏外的另一個半球。
他走的那天,江源市難得的下了一場大雪。他站在大門口,回頭看見程葉川裹着一圈圍巾,黑亮的頭發上沾着朦胧的雪片。
程葉川向他輕輕揮了揮手,帶着他前一個月生日時送給他的手套。
那個時候的耿桓想,他一個人在國外一定會好好努力,證明給耿永德看,讓他知道自己兒子不是個一事無成的廢物。
也想給程葉川足夠的時間,還給他原本平靜又正常的生活,等他們都徹底長大了,等程葉川徹底原諒了他,再去真正面對某些事情。
他當年走的時候,行李是管家收拾好直接給他的。耿桓唯一自己親手收納的兩件東西,一件是媽媽的項鏈,另一個,是他偷拍程葉川的照片。
都被他藏進了最隐秘的角落。
後來的這些年耿桓才慢慢明白,一個從沒有把他放進心裏的人,又如何從他那求得所謂的原諒。
再然後,耿桓想着,突然用手指蹭了下眉心,想把那些刺骨的回憶強行壓制回腦海。
四年前,他出國沒幾個月,耿永德就因為腦中風再次進了醫院。
他從國外趕回來時才知道,他們家的某一棟樓盤出現了工程問題,施工的樓層突然倒塌,致使十幾位工人重傷死亡。
緊接着他父親和大伯耿永明合資的公司突然陷入融資危機,一連串的漏洞接連湧來,瞬間擊垮了耿家,也如潮水般淹把耿桓淹沒。
一時之間耿家成了衆矢之的,記者争先從外湧來,終日守在醫院門口,甚至把耿桓唯堵在電梯門口,推搡間用攝影機砸傷了他的額頭。
耿永德的病情愈發惡化,因為腦梗堵塞引發了多個器官的衰竭,他親眼看着父親每天被病痛折磨着,卻連做手術的錢都拿不出來。
他放下驕傲的身段,抛下臉面尊嚴去求耿永德以前的朋友,卻沒有一個人願意見他,到最後它甚至去找了程葉晚,但那個女人只是隔着電話,說一切都是他的報應。
然後他就再也沒有見到過程葉川。
程葉川睜眼時,看到夢境中那個一直背對着他的身影轉了過來。
是耿桓的臉。
他說:“回去收拾東西,跟我走。”
破鏡終于寫到重逢了,但是沒有重圓。
隔了四年,兩個人都會有很多變化,很多不同。故事到這裏其實只說到了一半,有很多不完美,也不能完全符合所有人心裏預期的走向,但我仍舊會堅持把它說完。
謝謝願意一直看我寫的小天使們,謝謝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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