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過去

因為遇到海哲,海軒的食欲也完全被破壞了,他随便買了點吃的,胡亂填了一下肚子,然後回到病房裏。護工見他回來,交代了一下護理病人的注意事項,就走了,留下海軒一個人在病房裏。

海軒坐在陪護的床上,看着躺着一動不動的祖父,聽着心電監測器有規律地響着,那個曾經叱咤風雲的大人物如今已經變成了風燭殘年的老人,僅剩下一點生命之火在風中搖曳着,随時都有熄滅的可能。面對這樣的祖父,阿海也怨恨不起來了,只是覺得很可憐。

老爺子已經八十三歲了,上次中風是他離家之前,原因是知道他喜歡男人,逼着他跟袁家的女孩訂婚,他不願意,老爺子氣急敗壞,用拐杖狠抽了他一頓,然後自己也突發腦溢血病倒了。

知道他喜歡男人的只有海哲,雖然他從情感上不能接受他背叛自己的事實,但殘酷的現實讓他對這個男人失望之極,這個亦父亦兄亦師亦友般的男人,曾在他蒼白無力的童年和少年時期扮演過誰也無法替代的角色,是他最信任的人,沒想到最後卻變成了最熟悉的陌路人。

他還記得爺爺領他回家時的情景,那天他穿着白襯衫、藍色牛仔褲,腳上穿着一雙鞋邊有些發黃的舊鞋子,但是刷得很幹淨,那時候他很年輕,不到二十歲,看起來有些腼腆。爺爺說,這是他朋友的兒子,父母都不在了,他收了做入室弟子,也是給海軒找的家庭教師。

海軒當時非常不屑,自己還用請家庭教師嗎?那時海哲不叫海哲,叫林哲。林哲很聰明,學習好,脾氣好,會玩,很謙卑,最重要的是,他很細心,很會揣摩人心,懂得投人所好。

海軒在廚藝上的天賦出類拔萃,但是他并不自知,因為爺爺很少誇他。林哲則相反,他的廚藝天賦一塌糊塗,學了三個月,才勉強不把菜燒壞。林哲自己并不覺得沮喪,他說術業有專攻,每個人的天賦是不一樣的,所以他便放棄了在廚藝上的鑽研。

海軒覺得這樣的林哲非常了不起,有想法和主見,他對林哲,就有點像雄性動物中年幼雄性對年長雄性的敬佩和愛戴。

海軒是在林哲的鼓勵下才漸漸找回了自信,雖然奶奶也經常誇他說他做的菜好吃,但他覺得奶奶那是偏袒他,她的話并不一定公正。林哲是個外人,他的誇獎和認可讓海軒覺得可信。漸漸地,海軒養成了每學會一道菜就請林哲嘗嘗的習慣,也逐漸把他當成了最親密的朋友和師長,成了林哲的忠實小跟班。

海軒從小就有一個對手,是他爺爺的老友袁偉雄的孫子袁正凱,袁正凱與海軒同齡,比他小兩個月。袁家也是開飯店的,兩家本來是世交,來往非常密切,如果不是因為一直以來存在的競争關系,海軒和袁正凱應該是一對很好的朋友。

但是袁老爺子和海老爺子是發小,從小就較着勁兒,比老婆比兒子,比孫子比事業,所以海軒和袁正凱從小也是一對冤家,見面就是比賽。袁正凱這家夥是個典型的處女座人,凡事追求完美,對海軒來說,的确是個相當有力的競争對手。在海軒十歲之前,他和袁正凱比賽總是輸多贏少,十歲之後,也就是林哲進入他的生活之後,海軒如被開了竅一般,廚藝突飛猛進起來,和袁正凱比賽就贏多輸少了。不過這也讓二人的關系越發劍拔弩張起來。

海老爺子終于對海軒和顏悅色了些,不過言語上還跟以前差不多,當面很少有誇獎,他的觀念裏,誇獎容易使人驕傲,驕傲就會使人落後,所以得不斷地鞭策才行。只有林哲會誇獎海軒,而且給他買各種各樣的小禮物當獎勵。

對于林哲在廚藝上缺乏天賦,海老爺子是頗覺遺憾,但是林哲以“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于人”這個觀念說服了海老爺子,海老爺子送林哲去上大學,專門學習管理。

海軒那時候不懂爺爺奶奶為什麽總是吵架,奶奶不允許他跟林哲走得太近,但是又不說原因。這對正處于叛逆期的少年來說,大人這種無理的要求總是會引起适得其反的效果,不讓跟他好,偏要和他好。

他初中畢業的時候,奶奶生了一場急病去世了,唯一能給他關懷的人離開了,海軒低落了很長一段時間,當時林哲正在國外讀書,他寫了一封信回來開導海軒,說了他自己母親去世時的感受,說他在國外生活的點滴趣事,分享一些為人處世的經驗,洋洋灑灑,寫了近萬字。海軒覺得這個世界上,還有人像奶奶一樣是真正關懷自己的,讓他覺得很溫暖。從那時起,他們養成了寫航空信的習慣。

那時候,青春期的海軒發現到自己的性向不太正常,他對身嬌體軟的女孩子不感興趣,倒是更喜歡面容清秀的男孩,這個發現讓他很害怕,他偷偷查閱了很多資料,知道了同性戀這類人的存在。海軒知道自己屬于異類,少數派,不為世人認同,所以他把這個秘密深深地藏了起來,連無話不談的林哲也從不透露半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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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海軒察覺到了父母之死的異常,他們家對他父母的死是諱莫如深,從來不會主動提及。海軒有一次在收拾舊物的時候,翻出一個密封得很嚴實的生鏽的鐵盒子,盒子裏有一疊舊信和一個舊日記本,信是寫給他父親的,看筆觸,不像女性的娟秀,倒是男人的粗犷,海軒看了一下,是別人給他父親的情書,日記本則是他父親的。

海軒花了一個下午的時間,看完了書信和日記本,發現了一個驚人的秘密,他的父親,也是一個喜歡男人的人。他跟他的一個同學相戀,後來迫于現實壓力娶妻生子,那個戀人後來去香港,又輾轉到了英國,說起國外環境對同性戀的寬容,也鼓動海軒的父親出國。看得出來父親對這個提議非常心動,在日記裏表示要離婚出國去。

不過這件事最後顯然沒有成功,海軒的父母在他三歲的時候就雙雙出車禍去世了,據說車上還有他父親一個從國外回來的朋友。當時車禍的情況是,他父親駕駛的那輛車自己開進了一輛高速行駛的貨櫃車車輪下,車前座的父母當場斃命,後排的朋友搶救無效死亡。

父母去世的具體細節海軒不得而知,但是他隐約猜到,爺爺奶奶是知道父母去世的具體原因的,因為他們從來不提他父母的事,他的姑姑說起他的父母來是一臉鄙夷,也不讓自己的兒子和海軒交往過密。

知道這個秘密的海軒變得十分沮喪絕望,他的叛逆達到了高峰,經常出去花天酒地,和別人飙車鬥毆,讓祖父非常頭痛,打又打不過了,罵又不痛不癢,斷了經濟來源他也照樣能玩轉,真是束手無策,就連林哲的電話和航空信都無濟于事。

給他當頭棒喝的是從小作為對手的袁正凱,自從海軒叛逆之後,就很少和袁正凱比賽。有一回袁正凱跟他正式下戰帖,要和他比拼海家的壓軸菜霸王鴨。海軒荒廢功課已久,霸王鴨根本就沒學過,所以不接袁正凱的帖子。

袁正凱就冷嘲熱諷,毫不留情面地把他羞辱了一頓。海軒自然不甘受辱,提起拳頭來解決問題,沒想到看起來瘦小的袁正凱不避不讓,迎面而上。海軒比袁正凱高半個頭,又加之學過擒拿格鬥,卻沒占到便宜,因為袁正凱從小就師從一位詠春拳師傅學拳,海軒的牙齒都被打得松動了。

這一頓羞辱讓海軒振作了起來,他開始回歸廚房,重新開始學做菜。這一架打得海軒的愛情也萌了芽,他開始留意起那個從小就處處跟他作對的對手來。袁正凱長得不算好看,但是讓人看着覺得很舒服,他性格很龜毛,處處都要求完美,也讓海軒覺得他很可愛。

為了和袁正凱有更多的接觸,海軒勤練自己的廚藝,以引起他的注意。兩個對手的友誼就在這無止境的較勁中慢慢深厚起來,變成了無話不說的好友。海軒的愛慕與日俱增,卻永遠也說不出口,因為袁正凱是個直男,他一直都在追求他的班花,還不斷地找海軒支招,高中快畢業的時候,他終于追到了他的班花,還跟海軒炫耀了許久。

海軒高中畢業這年,林哲終于從國外留學歸來,他回來的第一件事,海老爺子就宣布了他的身份,林哲改名海哲,與海軒一樣,是擁有合法繼承權的海家人。

其實根本不用特意說明,已經長大的海軒看着海哲那張跟自己五分相似的臉時就知道了他的身份,又想起奶奶對海哲的種種不滿,覺得終于能夠解釋得通這件事了。海軒并沒有像姑姑海貝那樣怒不可遏,他很平靜地接受了事實,畢竟出軌的是隔了一輩的爺爺,而不是他父親,他除了無奈無語,也別無他法。至于家産,因為沒缺過錢,海軒從小對錢的概念就不深,爺爺認回了兒子,也不可能會剝奪他這個孫子的繼承權,再說還有奶奶給他留的百分之三十的股份。

海哲對他依舊不錯,應該說,要比出國之前更好了,以前海軒小,兩人相處的時候關系不對等,現在他已經成年了,海哲很自然地将他當成成年朋友一樣尊重。除去小叔的身份,他們依舊是一對談得來的朋友。

海哲回國之後,進入了海極鮮工作,因為他的空降和私生子身份,他并不受人尊重。海哲說服海鴻,自己在g市另開了一家分店,要用實力來讓人信服他的能力。從店子選址、裝修、招人等全都由他親自操辦,最後他還說服了海軒,上他的分店去做廚師長。

有了海軒這個王牌,這家店的營業額比總店都高了三分之一,比其他分店幾乎多了一半。海哲一鳴驚人,公司高層其他人再無話可說,他順利地進入了公司核心階層。

海軒一邊上大學,一邊擔任分店的廚師長職務,那幾年,海哲對海軒的關懷簡直是無微不至,連買襪子交話費這種小事都考慮到了,而且做得極其自然。雖然海哲說是順便給他捎帶的,海軒有種被當成兒子照顧的感覺,盡管海哲比他只大了七八歲。海軒也察覺到了海哲的小心翼翼,他有些替這個小叔難受,覺得他完全沒有必要這麽讨好自己。

海哲在那幾年裏,迅速鞏固了在海極鮮的地位,他幾乎贏得了所有高層的認可,謙卑恭敬,會做人,通達事理,有能力,更是讓海鴻滿意得不得了。長子的猝然去世曾一度讓他陷入絕望之中,孫子海軒雖然廚藝資質不錯,但是對管理不感興趣,他越發深刻體會到海哲當初說的那個“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于人”觀念,看樣子小兒子和孫子兩個人一個要成為勞心者,一個要成為勞力者了。讓他感到欣慰的是,他們兩個的關系十分融洽,他應該不會看到那種可怕的家族暗鬥戲碼了。

海軒大學畢業之後,海哲推薦他進海極鮮做了廚師總監,這個職務原本是海鴻老爺子的,如今兒孫都出來了,他則可以歇一歇了。盡管如此,海軒還是堅持在海哲最先開的那家分店裏兼任廚師長的職務,同時還帶了幾個徒弟,他覺得廚師如果不做菜,是一個徒有虛名的廚師。他自己還年輕,很多東西都需要學,還有很大的進步空間,很多經驗需要在實踐中總結,更重要的是,他如果止步不前,袁正凱就要超過他了,他不能讓自己和他拉開太大的差距。

随着年歲的增大,海軒的煩惱也越來越明顯,袁正凱快要結婚了,爺爺也在催他找女朋友結婚,他還想在他百年之前抱上重孫子。海軒有了父母婚姻的陰影,發誓不會結婚,但是世人不會管你那麽多,你年紀到了,就該談戀愛結婚,這是人之常情,也是自然規律。

好在海軒還有個擋箭牌,他的小叔比他大那麽多,也還沒有結婚談戀愛。海鴻對海哲的婚姻很看得開,從來沒有催促過,大概他也覺得,小兒子的身份有些名不正言不順,需要鞏固事業來說服世人。

海哲那幾年确實非常忙,他忙着在全國各地開分店,做出的成績大家有目共睹。他越能幹,就越發顯出海家的嫡孫海軒的無能來,大家一談到海軒,就會感慨,菜是做得真好,但是不會管理啊,要被小叔搶去所有的風頭了。

海軒當時并未在意,就如同海哲當初說的那樣,術業有專攻,一個酒樓最能安身立命的東西,自然是廚藝,沒有廚藝,再大的酒樓也撐不起來。而且相較于做一個八面玲珑的生意人,他更喜歡在廚房裏構築他的世界。

海哲對他的廚藝提升是竭盡全力支持,只要海軒需要的食材,哪怕是再名貴稀少,他都會想辦法給他弄來,他說,提升海軒的實力,就是提升海極鮮的軟件實力。

海軒一直都保持着和袁正凱比賽的傳統,一個月至少有一場比試,慢慢地,這就成了海極鮮和袁氏酒樓的保留節目,兩家輪流坐莊,誰要是贏了誰就坐莊,每次比試,都會吸引不少老顧客前來觀戰。

海軒在廚藝上的造詣和天賦要勝過袁正凱,但是他不會永遠都贏,偶爾會放水,讓袁正凱也扳回幾局,否則一邊倒就沒有比試的必要了。

海軒很享受這種感覺,一個人暗暗偷着樂,這個節目一直延續到袁正凱結婚,袁正凱覺得自己和海軒交情匪淺,便請他來為自己當伴郎。海軒不能拒絕他的請求,但是內心的煎熬可想而知。

那天拉着海軒批鬥的人不少,說袁正凱結婚了,他這個老對手也應該加把勁了,否則就落後太多了,還有人故意将他和袁正凱的妹妹湊成堆。海軒心情不好,幫袁正凱擋酒,來者不拒,喝得有點多。

還沒回去就吐得一塌糊塗,與他同去喝喜酒的海哲帶他回去,他在車上說酒話,不小心把自己喜歡男人的秘密給吐露了出來,說自己這輩子都不會結婚,他喜歡了一個男人很多年,那人也對他很好,但是他們不可能在一起,他甚至都不敢告訴對方,他說了很多,但是并沒有說出袁正凱的名字。

不久之後,海哲開始交女朋友,海老爺子也開始逼着海軒結婚,海軒連女朋友都沒有,結個鬼的婚,海老爺子便極力撮合他和袁正凱的妹妹袁媛的婚事,海軒壓根就不喜歡女人,所以根本不可能會喜歡袁媛,但是袁媛似乎非常喜歡他,海軒又怎麽可能會娶他喜歡人的妹妹?

海軒反對這樁婚事,海老爺子再次拿出了家長的權威,放下狠話,說如果不結婚,就別想繼承家産。海軒寧肯放棄繼承權,也不願意妥協結婚。祖孫倆在書房裏為這件事大聲争執,最後海老爺子氣急了,罵他和他爸一樣是個變态,遲早要自己害死自己。

海軒便趁機追問了父母的死因,海老爺子無奈地告訴孫子,當初海軒他爸提出離婚,他媽拼命追問原因,海軒他爸便說了實情,海軒他媽提出要跟那個男的見一面,當時那個男人正好在國內,便同意了,路上的時候,海軒他媽撲上去打轉方向盤,沖入了貨櫃車下,三個人都死了。

海老爺子頓着拐杖說:“你爸就是鬼迷了心竅,好好的日子不過,逼得你媽走絕路!”

海軒則認為:“你明知道我們這樣的人結了婚是禍害別人家的女兒,為什麽還要逼着我結婚?你讓我結婚,那袁媛就是下一個我媽。”

海老爺子氣得老淚縱橫,用拐杖使勁抽打海軒:“你既然這樣,那我就打死你這個畜生,當我沒生你爸那個短命鬼,也就沒有你這個小畜生!”

海軒沒有反抗,也沒有逃走,結結實實挨了爺爺一頓打,然而這頓打過之後,海軒倒是沒什麽問題,老爺子自己氣得腦溢血中風了。送到醫院去搶救,病危通知都下了好幾次。

海軒在醫院守着的時候,家裏人則開始追問遺囑的事了。老爺子最近一份遺囑是出事前幾天,他将自己海極鮮百分之七十的股份分成了兩部分,海哲和海軒各分得百分之三十五,但是海軒分得股份的前提是和女人結婚,如果不能結婚,那麽股份就全權歸海哲處理。

海軒看着這份遺囑,自己是不可能結婚的,那麽最大的受益人就是海哲。海軒心裏冒出一個念頭:以海哲對自己的了解,他知道自己肯定是不會結婚的,讓爺爺立這樣一份遺囑,與其說是為了逼着自己結婚,倒不如說他自己為了獲得最大的利益。

海軒想到這裏,心裏有些不舒服,他實在不願意接受是海哲在算計自己這個事實。因為知道他喜歡男人的,只有海哲,而現在爺爺也知道了,又立了這樣一份遺囑,這分明就是海哲想把自己的利益最大化。

這件事海軒還沒說什麽,姑媽海貝已經鬧開了,作為海鴻唯一的女兒,她沒有分得任何股份,只有一筆現金和兩套房産,她懷疑這份遺囑的真僞性。然而遺囑是經過公證處公證的,并沒有造假。海貝便覺得老爺子是老糊塗了,受了奸人海哲的挑唆,才立了這麽一份遺囑。就算是海軒最後拿不到股份,也不可能全都歸海哲所有,這無論如何也說不過去。

看樣子姑媽也早就懷疑海軒的性向了。

好在海老爺子命大,并沒有就此一命嗚呼,他漸漸康複起來,遺囑的事也就只能押後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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