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護送

風勢峻急,零落地上的樹葉簌動起伏。

車窗外,男人的腳步聲沉穩有力,分明是踩在汴京的青石板上,卻給人一種兵臨城下的壓迫感。

容央端坐車內,不由蹙起眉頭。

俄而,腳步聲停,一抹高大陰影落在簾上,男人聲音随之響起:“侍衛馬軍都指揮使褚怿,代謝虞侯前為護送。”

相較上回,略多一分世家貴氣。

容央留意到他名號的變化,轉頭。

日影傾斜,簾上陰影沉壓,濃重凜冽。

不過是區區一名戰敗的武将,灰頭土臉回來後,不改這一身冷硬之氣也就罷了,而今在仕途上非但沒遭貶黜,反而官至指揮使,忠義侯府的蔭庇,果然非同一般。

容央鄙薄,素指一勾,又把簾幔撩起。

日照熒熒,褚怿逆着光,低眉沉眸站立車前,并未着那日的官服,只一襲玄色如意紋圓領窄袖便袍,烏黑長發用鴉玉簪緊束,暗影裏的五官更顯精致、深邃。

上回只燈下匆匆一瞥,此刻細細一瞅,方不得不承認,這氣勢淩人的男人,确乎是生了張極好看、也耐看的臉。

哼。

容央故作淡漠放下簾幔:“有勞了。”

窗外人眼微眯,在簾幔下落剎那,捕捉到裏面人微微揚起的唇角。

褚怿不明所以,轉身上馬。

號令聲響,一行人重又朝興國寺而去。

長帝姬封號明昭,乃官家一母同胞之妹,年少時下嫁原禮部侍郎之子周弘應,後因婚姻不睦,身心俱損,懇請官家應允和離。

和離後,長帝姬回宮居住,不到一月,突然病倒榻上。各大禦醫輪流問診,然不知為何,長達半年,都始終不能緩解其病症。

有人道,帝姬是心病。心病還需心藥醫。

于是官家忙裏抽閑,親自*慰問,每回問及周弘應,長帝姬不是三緘其口,就是閃爍其詞。官家無功而返,便命令內廷衆娘子上陣,一撥人前仆後繼,锲而不舍。

可衆人越是纏問,長帝姬就越有精神崩潰之勢。

直至後來機緣巧合,周府中一名伺候過長帝姬的侍女在後宅碎嘴,傳至大內,官家才知明昭婚後三年多來,周弘應待之甚苛,非但極少溫情流露,酗酒後還拳腳相向,更有一回酩酊中,直接在纏綿病榻的明昭面前與其屋中侍女奸*淫……

官家震怒,立刻把周家人下獄,敕大理寺嚴審,水落石出後,罷免周侍郎官職,驅逐出京,并将周弘杖責六十,流放薊州。

一時轟動朝野。

此事終了後,許是長帝心結終解,在禦醫診療、親友勸慰下,漸漸恢複神智,康健如常。

可卻不再肯留居皇宮一日,執意請旨削發為尼,遁入空門。

堂堂大鄞帝姬竟要棄俗出家,消息一經傳開,又鬧得前朝後*庭沸反盈天。官家又氣又急,責令各殿娘子輪番去勸,哪想這回還是去一個,潰敗一個,倒是明昭心願難遂,失心瘋又有複發之勢。

官家無可奈何,思來想去,只得在離皇城最近的興國寺後山修築院落一間,供明昭潛心修行。

唯一條件是:絕不剃度,永為帝姬。

四月風暖,前來寺中上香禮佛的百姓絡繹不絕,嘉儀帝姬一行抵達時,寺廟正門外正是行人如織,不少小販開攤道邊,攤上小吃古玩,鳥蟲花草,應有盡有。

因着是古剎邊上,小販們并不吆喝,兜着手靜坐樹下,也自有婦孺上前光顧。

容央隔窗看着,很是心動,然念及那些刻板的規矩禮儀,到底沒有下車,仍舊吩咐從東邊角門入寺。

每月初十,宮中派人前來探望長帝姬乃是慣例,故綠柳掩映的角門邊早有小沙彌等候,褚怿打馬在前,一眼瞥見,擡手示意車駕止步。

馬車停穩後,容央下車。

申時剛過,日頭從綠柳上斜照下來,灑落一地細而密的光,容央一件雪白的荷邊短袖外衣,罩着深褚百團花裙袍,剛一下地,雪青便撐着一把緋色小傘過來,替她遮去了那早已被柳樹遮去一半的春晖。

褚怿淡淡看着。

平生只聞陰間豔鬼怕被光照,想不到堂堂大鄞帝姬,也是如此。

念及此,又忍不住朝那白得晃眼的人瞥去。

傘紅,少女膚白,外衣白,而唇紅,內裙也紅。紅白相映之下,愈冶麗得直逼人眼底。

嗯,豔,倒真是挺豔的。

一隊禁衛整齊上前,分成兩列,按刀立于角門兩側。容央款步走去,及至門前,驀然止步。

餘光裏,那男人依舊端坐馬上,一雙眼雖看朝這邊,可就是沒有半分下馬的意思。

容央回頭。

褚怿對上那明顯有三分不滿的目光。

春晖明亮,他大喇喇地曬在日光底下,小麥色的臉泛着光澤,平而薄的唇,直而挺的鼻,淩厲又深邃的眼睛裏清清楚楚地寫着一行字:送到這裏,還不夠?

容央貝齒咬緊,一股倔勁上來,揚聲道:“褚将軍既是代替謝虞侯護衛,在他回來之前,便該恪盡職守。”

褚怿眼微動。

容央又道:“周密保護,寸步不離。”

褚怿這回改為唇微動,最後唇峰一揚,似笑了。

這一笑,容央反倒愣了,反應過來時,臉上竟然微微發熱,扭回頭去,暗罵一聲“冤家”,挺胸朝前。

褚怿咧着嘴角,翻身下馬,把馬鞭交給一名禁衛,默然跟上。

走進角門,是一座古樹蔽日、鳥語花香的小院,小沙彌在前引路,熟稔地與容央聊起長帝姬近況。

褚怿謹遵旨意,寸步不離,就跟在她那團小小的影子邊上,抱着臂,不時環目四看。

正走神,耳底傳來小沙彌的笑聲:“先前聽聞殿下廣擇佳婿,今日見這位貴人玉質金相,器宇不凡,與您形影相伴,莫非便是……”

褚怿轉頭。

小沙彌正偷看褚怿,冷不防撞上這一記眼神,後背發涼。

那邊容央更是面紅過耳,唇角抽動:“小師傅誤會了,這位是新上任的侍衛馬軍都指揮使褚怿褚将軍,今日護送我前來貴寺而已,與我并無私交。”

小沙彌赧然,忙致歉道:“得罪得罪,原先禁軍護衛殿下,皆是一身官服,今日這位只着便袍,是以冒犯,還望二位海涵。”

容央笑答“無礙”,一派端莊賢淑的風度。

笑完扭頭:“遠一點。”

褚怿:“……”

穿過院落,走出寺廟後門,一座綠影蓊蓊的小山隔溪相望,黛瓦白牆的小院坐落山中,藏于郁郁蔥蔥的梧桐樹後,古樸岑寂,若隐若現,正是長帝姬明昭的修行之處。

寺中有令,如無貴人吩咐,任何僧人不可越溪,小沙彌在山前駐足,雙手合十道:“小僧便送到此處了。”

容央笑道“有勞”,走下青石板鋪就的小徑,往溪邊而去。

溪流水面頗寬,正值春日,水流也相較湍急,一座圓木小橋架于其上,載着燦爛春光。容央步履款款,行至橋上,倏而緩緩停下,待褚怿上橋後,回頭道:“将軍在這橋上等着便行了。”

褚怿眉峰微挑。

橋那邊便是一棵遮天榕樹,綠蔭充足,不讓他去橋邊等,偏讓他在橋上等,這心思,未免壞得有些太稚氣了。

褚怿不動聲色,點頭。

容央滿意,在雪青、荼白簇擁下往前而去。

前腳剛動,褚怿後腳跟來,徑自走到榕樹下,抱臂,閑閑往樹上一倚。

容央:“……”

雪青在旁低聲勸:“殿下,時辰不早了。”

容央盯着樹下男人,心道好極,強壓怒火微微一笑,扭頭離去。

褚怿回味着那枚笑,唇角輕扯,沖身邊禁衛道:“去探探,你們頭兒到哪兒了。”

那禁衛雖不識他,卻對其名如雷貫耳,當下恭恭敬敬地領命而去。

褚怿掃一眼山上小院,繼而瞥回枝葉繁茂的大榕樹,腳下輕點,不等周遭禁衛反應過來,人已躺在樹上阖目睡下了。

篤篤木魚聲回蕩耳畔,斜陽映照的室內,青煙縷縷。

容央在窗前案頭邊坐下,把雪青呈上來的畫卷在案上展開,對跪在佛像前打坐的長帝姬道:“爹爹今日給姑姑畫了一幅畫,姑姑猜猜,這畫上乃是何物。”

金輝斜映,檀香氤氲,長帝姬眉目不動:“俗物。”

“……”

伺候明昭的宮女斂秋急忙上前圓場:“官家禦筆,栩栩如生,超凡入聖,自是尋常俗物不可比的!”

一面笑,一面把畫拿起來,呈至長帝姬面前去:“殿下,您看。”

長帝姬眼皮微掀,看清畫上筆酣墨飽的一株湘妃竹後,冰冷神情微微一動。

這檔口,拂冬上前來,在容央耳畔低語幾句。

容央這才知道,原來昨夜姑姑夢魇了。

既是夢魇,則八成是又夢到姓周那混賬了。

心念一轉,容央道:“兩相枯坐,實在無趣,拂冬嬷嬷,勞駕取我那把箜篌來。”

拂冬“诶”一聲,笑着往外。

長帝姬年輕時愛音律,尤愛音色柔美、空靈清澈的箜篌,據說少時曾學藝于名滿京都的芳齋先生,一曲《湘妃竹》彈得出神入化,後因婚姻變故,再不碰琴,只在癡癡惘惘時,常吩咐底下人奏上一曲。

說來也是巧,容央天生一把好嗓子,且在箜篌方面,造詣更甚明昭,只是身為一國之嫡出帝女,不能如坊間歌姬那般耽于聲色,是以在宮內,容央很少擺弄器樂,及笄後,更是連唱上一曲也成了奢侈。

如此一來,每月前來興國寺探望的這一晌午,倒成她釋放天性的難得機會,如逢明昭心情不錯,還能得她一開金口,指點一二。

少頃,拂冬捧着那把鳳尾小箜篌入內,擺在案上。容央正襟跪坐,把箜篌豎抱于懷,纖纖素手在銅弦上輕輕撫過,對長帝姬笑道:“今日給姑姑唱一曲《蘇幕遮》,如不入耳,還盼姑姑不吝賜教。”

日薄西山,天上傳來倦鳥歸林的清嘯,倏而一聲清越琴音自山中小院裏傳出,繼而暢如流水,淙淙而至。

層層密葉下,褚怿眉峰一動。

耳畔,涓涓溪水叮咚不絕。

也是耳畔,空靈琴音悠揚婉轉。

須臾,一道妙曼歌聲隐約響起,如珠落玉盤,聲出金石,霎時天地一晃,萬籁俱寂。

褚怿睜開眼。

前去查探謝京下落的那名禁衛自小橋那邊匆匆趕來,四下張望,方發現褚怿人在樹上,箭步上前,便欲回禀,褚怿手一擡,示意噤聲。

禁衛一愣,順着褚怿視線所在的方向看去。

小山靜立,風吹梧桐,一片歌聲缥缥缈缈,如雲開霰霁,如春水化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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