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謀劃

褚怿回書齋換上一身輕便常服後,大步流星往府外而去。

大鄞京官成親後有休沐十日,褚怿想着今天逛府的境況,心中惶恐,實在有點不知道該如何挨過這十日。

因回京後大大小小的意外,侍衛馬軍都指揮使一職褚怿統共就去就任過三天,眼下一想,慚愧之餘,頗感慶幸,稍一合計後,當下大義凜然地吩咐車夫往署衙走。

抵達時剛過巳時二刻,衙裏大小官員正忙得不可開交,眼睛只在各份卷宗上,擡也不擡。褚怿負手而入,一時竟如入無人之地,直至穿過庭院,走入後方練兵場時,方被一名濃眉大眼的青年叫住:“将軍!”

褚怿停下,朝他點一下頭。

場上開闊,欄杆邊高聳的旌旗烈烈翻飛,那青年一襲窄袖玄衣,兩步一并趕過來,擡肘一抹頭上的汗。

此人名叫李業思,是褚怿這回從邊關一塊帶入京來的副将,如今随他在馬軍司裏任職,仍舊聽他差遣。

“您昨兒剛大婚,怎麽今天就過來了?”李業思衣領汗透,頸邊還有汗在淌,整個人冒着熱氣兒,應是剛從場上訓練下來。

褚怿淡淡道:“過來看看。”

又拿下巴指場上:“如何?”

問的是這些時日的練兵情況。

李業思聞言一哂,朝練兵場上正列隊搏擊的人群道:“大多都是京中子弟,細皮嫩肉的,跟咱那邊吃糠咽菜、風吹雪淋的兵比不得。”

褚怿沒有回應。

李業思看他神色,請示道:“将軍可要檢閱?”

侍衛馬軍司是京中馬軍的大本營,換而言之,即是大鄞裝備最精、素質最高的騎兵本部,都指揮使作為統兵長官,除負責司中番衛、戍守、遷補、賞罰等政事外,平日裏的第一要務就是練兵。

褚怿任職匆匆,那三日只是大概熟悉了辦公流程,還不曾親自驗過這批馬軍的實力。

李業思等在一邊,想着他抛下新婚燕爾的帝姬不理,火急火燎趕到這練兵場來,應是惦記驗兵的事,可等半天,硬是等着沒下文。

“将軍?”

褚怿眼盯着場上:“先不驗。”

繼而,話鋒一轉:“讓你查的事呢?”

李業思一怔,顯然沒料他突然問起這茬,神情略變:“您是說賜婚的事,還是……”

“都是。”

李業思眼觀四周,低頭上前半步。

回京以後,褚怿私下吩咐了他諸多事情,其中兩件最緊要的,一是調查賜婚背後有無內情,二是徹查褚家軍被困金坡關時朝廷中是何局勢。

李業思壓低聲道:“用三道聖旨保住嘉儀帝姬,的确是丞相範大人給官家的提議,您做驸馬,也是他力谏的結果。本來,官家是想讓今年的探花郎宋淮然尚主的,可範大人說,皇室和将門通婚乃是慣例,一則可籠絡軍心,二則可方便日後牽制。且那日您……”

李業思略一停頓:“又為帝姬長跪殿外,範大人以此斷言您對帝姬有情,是以……”

褚怿眉頭一蹙。

李業思停下。

沉吟片刻,把那點情緒消化下後,褚怿道:“接着說。”

再往下便是褚家軍的事了。李業思正色:“自去年韓相下臺後,朝中政局大改,不少文官在範大人的提攜下嶄露頭角,以朝中冗兵、冗費為由,多次建議官家裁軍,更有甚者,重提三年前關南節度使叛國之事,意圖勸官家削減各方守将實權。

“易州城被圍時,正是朝中就裁軍、收權等事争辯得最兇猛的時候,對于是否出戰,也是吵得不可開交。範大人是一力主戰的,就是咱們被困金坡關時,也一直沒松口過,只是官家架不住參知政事上官岫多次犯顏進谏,又看冀州之圍遲遲不解,這才最終決定撤軍……”

褚怿靜默聽着,眸底漸漸被嚴霜覆蓋。

外族土地貧瘠,每至入冬就開始物資匮乏,所以年年冬天,都是邊關最吃緊的時候。

去年入冬,遼人大肆騷擾邊境,冀州告急。節度使梁桓生屢屢上奏朝廷,請求援軍,官家二話不說,命駐守保、涿兩州的褚家軍各派三萬精銳馳援,四叔褚晏不疑有他,慨然命五叔、六叔分別率軍前往,不想半月後,大波遼軍猛攻易州。

駐守三州的褚家軍總共有二十萬,抛去馳援的六萬精銳外,餘下十四萬,再各留有兩萬守保、涿二州,精打細算起來,易州能應敵的是十萬人。

當時挑釁于城外的遼軍,是整整十五萬。

五萬之差,于兵家而言并不算什麽大數目,可此刻保、涿二州皆虛,一旦易州失守,相當于褚家軍連丢三州。

褚晏一向是個慎而又慎之人,當即下令,固城嚴守,絕不出兵。

不想數日後,朝中一封軍令送達,洋洋灑灑六七頁,先是拐彎抹角責備堂堂忠義侯府不該如此無能軟弱,令大鄞蒙羞;後是大放厥詞稱冀州大捷将近,前去馳援的六萬褚家軍頃刻可回,寫盡理由逼迫褚晏出兵。

褚晏焦頭爛額,無法抗命,被迫率七萬人與遼軍交鋒,陷于金坡關。

九日九夜。

軍令裏承諾的“頃刻可回”的六萬褚家軍沒有回。褚晏一再懇求的雄州、莫州、霸州等地援軍沒有到。七萬人成三萬,三萬人成一萬……

第十天,最後一封軍令抵達。

只一字:撤。

褚怿清楚地記得,四叔看完那一字軍令後,抖着雙手,繃着下颌,硬把那張浸滿血水和風沙的紙團起來吃了。

忠義侯府戍守邊關六十餘年,頭一回,敗得這樣可憐,可笑,可悲。

練兵場上呼喝聲震耳,褚怿斂神,把袖中不覺攥緊的雙拳松開,沉聲:“你再去查冀州節度使梁桓生的履歷,以及自去年入冬以來,他和範申有無暗中來往。”

李業思聞言一驚,越想越難以置信:“将軍難道懷疑……”

戛然而止,到底不敢往下說完。

範申新官上任三把火,想借裁軍、收權等事大刀闊斧推行新政,或有意或無意地誤導官家錯下軍令,尚且可以理解成專攻有異、政見偏差,可如果此人在大戰前私通梁桓生,豈不就意味着褚家軍金坡關一難,很有可能系這二人暗中推波助瀾?

李業思毛骨悚然。

“查出來不就知道了。”褚怿眸冷如刀,語畢,大步往練兵場內去了。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卻說一個時辰前的帝姬府內,雪青帶着倆小丫鬟追在樹木山石間,形色張皇地朝前呼喚。

前邊容央充耳不聞,腳下生風,滿腦子全是剛剛那男人亮而深的一雙眼。

一雙雪亮的、隐約透着戲谑的眼。

——求,娶?

——難不成你在垂拱殿外跪一早上就只是為了請命回北方?!

嘩然雨聲闖入耳畔,崇政殿外,他低沉的聲音比雨聲更堅決、清晰。

——褚某也有私心。

——我知道将軍的私心。

所以那私心其實并不是……

急促的叫喚聲砸在耳後,容央臉上爆紅,近乎于逃地回到院中,剛一踏進主屋,只感覺處處是障礙,哪兒哪兒都看不順眼。

鏡臺前,那男人在那裏激烈地吻過她。

坐踏上,那男人衣衫不整地躺過。

床帳中,床帳中……他們差一點點就巫山雲雨,颠鸾倒鳳。

容央呆呆地站在屋內,剎那間如火煎,如冰覆,無地自厝。

雪青自後追來:“殿下,這是怎麽了?!”

容央深深吸氣,平複後道:“我收藏的那些畫,可都帶來了?”

雪青忙道:“殿下素日裏喜歡的東西,昨日都放在嫁妝裏,一并帶過來了。”

容央一指牆壁:“換掉。”

雪青點頭,又跟着往內室走。

一座三扇松柏梅蘭紋屏風隔斷裏外,外邊是鏡臺,裏面是坐踏,再往裏,便是那紅紗帳層層疊疊的三屏風床……

容央一一指過去:“換掉,換掉……全部換掉!”

雪青戰戰兢兢,疊聲應是,還沒從這突如其來的盛怒中醒過神來,容央突然轉頭瞪向她:“當初是你說他對我有意的?”

雪青一震。

容央一個“換掉”擠在牙關,費盡力氣方吞咽回去,把人冷冷怒視片刻後,拂衣往外。

雪青大驚失色,便要去跟,容央驀然踅身,一張小臉鐵青,吓得雪青險些跪下。

容央一口氣不上不下地卡在胸口,森然道:“我、餓、了。”

雪青立刻垂首:“是,這就給殿下傳膳!”

雪青吩咐下人把午膳擺在主院唯一幸存的西廂房。

大小丫鬟、小厮還在外邊忙來忙去,一會兒搬桌椅板凳,一會兒擡妝奁木箱,間或還有管家親自帶人進來修整樹下的花圃……容央坐在八仙桌前,耷拉着眼皮看下人布菜。

雪青候立邊上,一顆心七上八下,還在研究殿下無緣無故發火的原因。

正想到先前水榭那一截,上菜的丫鬟垂首退下,容央拾箸,輕飄飄道:“那男人呢?”

這“男人”指的自然就是驸馬爺褚怿了。

雪青斂神,越發斷定殿下的氣就是因驸馬而起,當下小心翼翼答:“剛剛驸馬跟前的小厮百順來傳了話,稱驸馬有事出門,今日就不回來用午膳了。”

果然容央眉尖一蹙,不滿盡在臉上。

仔細看,還不止是不滿。

雪青斟酌道:“驸馬剛回京不久,先前又在府中養傷,想來許多故友都還不曾一會,眼下大婚休沐,恐是出府應酬了。”

容央卻道:“不是。”

雪青不解。

容央故作淡然拾箸夾菜:“他是為躲我出去的。”

雪青一驚,幾分不安浮上心頭:“怎麽會……”

“怎麽不會?”容央眼睫一垂,聲調冷峭,“你當真以為他對我有意,當真以為他在崇政殿外冒雨長跪,是因為對我有情?”

提起這茬,越想越火冒三丈,容央盯着那盤山海兜半晌,突然把雙箸往桌上一拍。

屋中衆人一震,雪青更不寒而栗,心念疾轉之下,終于幡然大悟——原來殿下這一肚子的火,是因懷疑驸馬爺并沒有對她鐘情啊!

可是,怎麽會呢?

雪青驚駭交集,饒是素來聰慧鎮定,此刻也有點茫然無措,吞吐道:“驸馬軍中悍将,行事一貫粗直,于感情……感情方面,定然不會如文人雅士那般甜言軟語,溫情蜜意。先前在水榭邊,恐是言語笨拙……詞不達意,讓殿下誤會了。”

褚怿那會兒的走神狀态,雪青等人也是看在眼裏的,說認真,肯定不可能;可說不耐煩吧,又确乎談不上。

畢竟是個直來直去、落落寡合的人,哪裏會如王忱那般舌燦蓮花,随随便便就哄得人眉歡眼笑?

真要深究哪裏不夠對勁,也不過就是對帝姬最後關于“求娶”的質問默不吭聲……

等等,默不吭聲?

雪青一個激靈,把當時情形極快回放一遍。

因震懾于帝姬的餘威,那會兒她跟一衆随從皆是颔首低眉的,任心中如何震動,都不敢去窺視二位主子的臉色,故而那時驸馬在帝姬的責問下究竟是何表情,是何反應……雪青可謂是全然不知。

此刻聯系帝姬這一早遲遲不消的怒火,終于大徹大悟。

難道當時驸馬的反應并不是自己以為的忍讓無奈,而是……

雪青直咽唾沫。

八仙桌前,容央還在對着一桌佳肴蹙額,雪青懸心吊膽,低低道:“那……退一萬步說,就算先前驸馬的确對殿下……沒有那方面的意思,是奴婢有眼無珠,多嘴獻淺,可殿下畢竟是這樣天下無雙的人物,成婚後朝夕相對,驸馬不可能對您無動于衷。”

容央心煩氣躁,聽得這最後一句,臉上愠色方微妙一變。

雪青趕緊趁熱打鐵:“今日驸馬也承認了,在邊關十年,從來沒有親近過哪個姑娘,對感情上的事情只怕是一竅不通,指不定連……床帏之事都不曾有過。殿下豔美絕倫,又爛漫可愛,就是姑娘們見了也要心馳神遙,更何況是血氣方剛的驸馬呢?”

容央下颌微微揚起來。

雪青總結:“如此,拜倒在您裙下,只怕是早晚間的事……”

容央凝眸,順着雪青的話往下想,想到那男人向自己俯首稱臣的模樣,郁積在胸口的煩悶、惱恨終于散去,一陣陣快意蕩漾開來。

“是,”纖睫一眨,眼波流麗,容央慢慢振作起來,“自然是早晚間的事。”

這世上,怎麽可能有人對她無動于衷呢?

不可能的。

天生麗質的嘉儀帝姬就是年老色衰了,也一樣有翩翩公子趨之若鹜。更何況,還是風華正盛時?

容央唇邊挑起冷笑,用眼神一指桌上那雙玉箸,雪青立刻領會,把雙玉箸收走,用絲帕揩去桌上油漬,又重新捧了雙幹淨的呈上。

容央懶洋洋開始用膳:“驸馬今日是在書齋更衣的?”

雪青:“是。”

容央道:“一會兒去把他的衣服一并取來,同我的一塊熏了。”

雪青點頭,心知殿下的氣算是消了,懸在胸口的石頭落下:“可要把書齋也一并拾掇拾掇?”

“不必。”

拾掇那裏做什麽,要擱那也住着舒暢,他還肯回來麽?

容央下令:“把主屋仔細布置一下就行了。對了,今日用鳳髓香,熏足一點。”

雪青領命。

容央勾唇,對于那讨厭的男人,心裏已另有謀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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