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喜歡

日薄西山,練兵場上歡聲雷動。

铿然一聲,一柄寬刀猝然墜地,下一刻,一杆七尺紅纓槍被人淩空抛下,直直掼回兵器架上,伴随喝彩聲,褚怿翻身下馬。

旌旗招展,一名精疲力竭的虞侯被人架下場去,周遭私欲竊竊,或贊嘆褚家槍法之精妙,或調侃那虞侯的狼狽無能。

其中一人冷眉冷眼,把身邊同僚一掃,不屑道:“不是說‘強将手下無弱兵’嘛,怎麽将這麽厲害,兵一慫就慫了六萬啊?”

周圍氛圍驟變,有人拿胳膊捅過去,示意莫多嘴,那人偏嘴一咧,滿臉戲谑:“咋的,老子還說錯了?”

褚怿信步走下練兵場,隐約感覺身後有道視線,回頭,對上一雙似笑非笑的眼。

李業思把一方幹淨的帕子送上來,褚怿斂眸,拿過來擦完汗後,瞥一眼西邊日頭。

時候不早了。

場上議論聲還在此起彼伏,李業思笑道:“成婚後不在家裏陪陪嬌娘子,反到這兒來找人練手,攤上您這麽個新上司,這幫公子哥也是夠倒黴的。”

褚怿把帕子扔回給他,平聲:“十日後,檢閱。”

李業思眉一揚,心道該來的果然是要來的,想着他往日對部下的要求,心中暗暗替場上衆人捏一把汗:“不合格,會如何?”

褚怿拆去小臂上的臂褠:“該如何,就如何。”

李業思叫苦:“那,要不要再多給些時間練練?”

到底不是邊關那些皮糙肉厚的兄弟,一個個養尊處優的,如果真罰起來,估計少不得一場風波。

褚怿擡眸,眼神銳亮。

李業思自知是沒有轉圜的餘地了,低頭應:“謹遵将軍令。”

褚怿把臂褠還過去,舉步往外:“罰的時候算你一個。”

李業思瞠目。

這……是逼他先做那得罪人的閻王了?

署衙大門外,斜晖脈脈。

褚怿敞開胸前衣襟,站在門前石獅邊吹了一會兒風,等身上汗水差不多幹透後,方利落上車。

車夫問是回帝姬府還是忠義侯府。

褚怿想着帝姬府裏那位莫名其妙生氣上火的小祖宗,又一想侯府裏那位盼重孫兒盼得兩眼放光、随時為他備着小妾的老太君,答:“帝姬府。”

辚辚車輪聲滾離署衙,褚怿坐在車裏,閉目養神。

暮色四合,汴京城各大街上的門店攤鋪正熱鬧得緊,各式各樣的叫賣聲、歡笑聲伴随人浪,在耳外翻來覆去。

有小販的吆喝,有買主的推辭,有稚童的歡呼,有婦人的呵斥……

褚怿眉峰微動,緩緩睜開雙目。

天如一片赤紅流金的羽,風簾翠幕的屋宇鱗次栉比,高下錯落,底下是熙來攘往、語笑喧阗的人海。

褚怿隔窗閑望,目光在一座座似曾相識的屋舍間流連,在一條條物是人非的街巷裏盤桓,忽而出聲:“停車。”

車夫應聲而停。

車窗外,綠柳垂蔭,一間三開店鋪前正人來人往,漆紅牌匾上映着三顆燙金大字:百味齋。

褚怿目光停在那兒,默默走神一會兒,下車。

百味齋裏賣點心小吃,是汴京的老字號,眼下快至飯點,店裏正是最忙碌的時候。店家應接不暇,一邊應承着客人的催促,一邊在櫃臺前同小夥計一塊打算盤,忽然感覺櫃前叫嚷着“快些快些”的聲音弱下去,不由擡頭。

眼前頓時一亮。

青年高高大大立于店內,正抱着雙臂環目打量,殊不知,因他這一進門,店裏所有婦孺的目光頃刻間全去了他身上。

店家閱人無數,單只一眼,就知來人非富即貴,細看之下,更覺那眉目格外地熟悉,沉思片刻,恍然道:“大……大郎君?!”

褚怿循聲看去,店家一襲青布長衫,頭裹軟巾,長方的臉較十年前多了不少皺紋,只那一雙銅錢似的眼依舊爍亮圓潤。

這大概是這家店于褚怿而言,唯一沒變的痕跡了。

褚怿朝他點頭。

店家又驚又喜,走出櫃臺迎上前去,激動道:“先前便聞郎君回京,不想今日竟能在鄙店一見,幸會幸會,快請入座!”

碰上熟客中的貴客,店家哪還有心去招呼其他客人,褚怿卻擺手,淡淡一笑:“內人尚在家中等候,挑些糕點便走。”

店家聽得“內人”二字,想起昨日那場轟動京城的大婚,更是眉開眼笑,疊聲應:“好說好說,郎君且這邊來!”

隔間後,壁櫃上各色糕點琳琅滿目,空氣裏黏膩的味兒似乎較小時候更為濃稠了些,褚怿一點點地看過去,許多沉寂多年的聲音、畫面漸漸在眼前蘇醒……

——蜜糕雖甜,吃多卻是要壞牙的。越是喜愛,越該節制。你可能記着?

——今日功課做得不錯,獎你一盒糕點,可自己挑。切記,只一盒。

——卿卿,來嘗一塊這山楂糕,別怕,不很酸的。人間百味,沒有只吃甜的道理,你要都會嘗……

暮光穿過窗格,在眼前朦胧地勾勒着那人的輪廓,繼而又幻滅,根本不等人去分辨,去捕捉。

褚怿低頭,壓下胸口細密的微痛。

不多時,店家把兩包用油紙裹着的糕點送上,逐一在窗邊小案上打開:“這是郎君自小就愛的蜜糕,這一份是獻餈糕,都是原來的口味兒,如假包換!”

褚怿拈起一塊蜜糕吃了,手指微動,示意店家用繩包好,倏道:“再拿份山楂糕來。”

“啊?”店家瞪大眼,“那東西酸啊!”

褚怿一側腮幫還鼓着,唇微動,似笑了一下,點頭。

店家驚疑不定,然看他點名要,自然便也去取了。

臨結賬時,店家堅稱褚怿剛剛大婚,這三份糕點權當自己随禮,橫豎不肯收錢。褚怿笑,把那兩銀碎銀收回,繼而一個鼓囊囊的錢袋抛過去:“今日入店之人,人人一份,算我發的喜糖。”

馬車剛在帝姬府前停下,門前翹首以盼的百順一個箭步沖來,先是殷勤地把褚怿勾在手上的三份糕點接走,然後開始絮絮叨叨:“郎君您可回來了,殿下這回是真的望穿秋水……”

褚怿:“望穿秋水的是你吧。”

“……”百順百口難辯,跟在褚怿後頭,進府後,一瞅他又要往書齋走,忙舍命去攔。

褚怿蹙眉:“我去換衣。”

在練兵場裏躁了一天,此刻身上汗水雖幹,但汗氣仍在,回頭給那位祖宗嗅着,指不定又要如何。

百順理直氣壯:“不巧,您今日那身衣服全被拿回主屋了。”

一看面前人沉臉,忙撇清:“不是我幹的,殿下跟前的雪青姑娘親自過來拿的!”

褚怿眼神冷冷,自百順臉上一略,轉身往主院走。

夜幕漸臨,府中丫鬟正在各處院落裏上燈,褚怿大步流星,穿過點點燈火,及至主院外,一股若有若無的香氣飄來。

褚怿腳步微頓,定睛往四下一看,眼神開始狐疑。

百順在邊上催:“郎君?”

褚怿斂神,存着警惕邁入院中,瞪大雙眼。

燈火綿亘牆垣,院內一派銀輝,除牆角那棵參天的梧桐樹外,院裏的綠植盡數被換成了五彩斑斓的杜鵑、海棠、芍藥、牡丹……東邊一大簇,西邊一大簇,開得紅紅火火,咋咋呼呼。

至于西廂房邊上的那座花廳,已給夷為了平地,此刻還是一派狼藉,尚不知意欲何為。

再一看主屋門前,倆紅裙翠袖的小丫鬟一人捧漆金銅盆,一人捧方巾,正規規矩矩、垂眉斂目地恭候在那兒。

褚怿上前,捧盆那個立刻屈膝:“請驸馬爺盥手。”

褚怿低頭,一瞥那盆中飄飄蕩蕩的彩色花瓣:“……”

小丫鬟見褚怿久久不動,有些着急,百順将仨紙包往懷裏一揣,體貼地趕來解圍。

先是小心地捧起褚怿一只手放進去,後舀起水來替他擦洗,嘿嘿笑:“殿下可真貼心,照顧起人來,竟如此事無巨細,不過這種小事日後我來就好,驸馬爺自小就是由我伺候着,得心應手的,麻溜些。”

又扭頭:“來,郎君,咱洗另一只。”

褚怿:“……”

褚怿臉有些冷,任百順給自己那雙手洗完擦淨後,擡眉瞥一眼燭火煌煌的主屋,已經不想進去了。

“臣剛從署衙回來,身上不整,就不進來妨礙殿下了。”

門外看不到那人在何處,只一把聲音悠悠傳來,如蜜裏拔開的絲,甜甜軟軟,綿而不斷:“已為将軍備水沐浴,将軍且去,我等着。”

褚怿蹙眉,舌尖暗暗舔過後牙槽。

當下百順十分狗腿地上來引導:“來,郎君,這邊。”

褚怿淡漠斜他一眼,轉身後,涼涼道:“還記得自個姓什麽嗎?”

百順手往後,趕去背上寒氣,賠笑道:“您先前去書齋不也是想着沐浴更衣嘛,橫豎都一樣,一樣一樣……”

褚怿“呵”一聲,手往他後頸一搭,百順臉上笑容霎時僵硬。

褚怿聲兒響在耳邊:“一樣嗎?”

百順吞唾沫:“那、那自然還是……以、以您的心意為準。”

廂房淨室,毫無意外,又是一場花瓣浴。

褚怿腦仁疼,在屏風內站了片刻,皺着眉解開腰帶。

剛脫下外袍,屏風外有細碎腳步聲靠近,褚怿餘光一掃,捕捉到一截紅裙角,立刻沉聲:“出去。”

倆小丫鬟駐足于外,一個壯膽道:“回驸馬……奴婢是奉殿下之命前來伺候的。”

褚怿上前一步,徑自把外袍挂在衣架上,語氣不容置喙:“出去。”

“……”壯膽回禀那人臉色漲紅,和同伴對視一眼,到底不敢再忤逆,悻悻地去了。

褚怿脫完衣服躺進浴桶,雙臂搭上桶沿,頭往後一仰。

先前在院裏嗅到的香氣仍舊萦繞鼻端,雖然淡,威力卻不容小觑,此刻人浸在熱水中,回味着,竟然有點暈。

再一想屋裏那尚未露面的人,想着那一句“我等着”,褚怿伸手往太陽穴按去,眸心漸漸浮上疑惑。

早上不是拂袖而去的麽?

難道并不需要哄,也能自愈?

還是說,這女人的臉,本就是“一日三變天”?

褚怿眉心深鎖,盯着胸前歡歡喜喜的花瓣,把眼睛一閉。

令人費解。

洗盡一身疲憊後,褚怿穿上幹淨的中衣走至外間喚百順。

百順捧來幹淨的衣裳,伺候他更衣。

衣服一上身,褚怿就察覺到了不對:“什麽味兒?”

百順讪笑,替他撫平肩線:“鳳髓香,聽說是宮裏特供的熏香,殿下今日身上熏的也是這一款。”

“……”

褚怿唇線深抿,嗅着那直往鼻孔裏鑽的香氣,忍耐至此,終于有點不耐煩了。

徑自把腰帶系好,也不等百順檢查,褚怿大步朝主屋走去。

此刻夜濃如墨,宵風漸起,檐前的燈籠紅光曳地,褚怿長腿闊步,邁入主屋,大有一番深入虎穴一探究竟的架勢。

相比屋外的光影氤氲,屋內實在可稱得上亮如白晝,褚怿一眼掃去,立刻發現裏裏外外的家具差不多全部換過,跟院外手筆一樣,亦是花團錦簇,咋咋呼呼。

且那濃郁香氣,較之外邊實擔得上“洶湧”之名。

褚怿吸了兩口,自認不敵。

腳下一動,正準備走,绛紅紗幔後,一抹婀娜倩影自燦燦燈輝裏走來。

褚怿擡眼。

她又換了套衣服,準确來說,是從頭到尾地換了副裝束

如雲墨發不再盤髻,就那樣半随意、半刻意地披在肩後,沒有金釵玉簪,只一朵剛采撷下的牡丹別在耳邊。流光溢彩的牡丹映襯着素黑的發、雪白的臉,令她于這寂靜而明豔的夜裏,煥發着驚心動魄、勾魂攝骨的美麗。

褚怿眼一眯。

然而這還不夠,視線往下,只一襲曳地的絲質藕色單衫羅衣,雙腿半隐半現,細腰不盈一握,胸前兜肚模模糊糊。

更為致命的是,那袒露的、白生生的鎖骨上、脖頸上,還留有他昨夜吮吸過的、嚣張的痕跡……

褚怿下颌微動,眼皮掀起來,對上那雙晶亮的眸,如審視林裏的獵物,又如審視陣上的勁敵。

“将軍喜歡嗎?”似乎是許久,也似乎只是須臾,容央脆生生開口,眉梢眼角笑意無邪。

不知問的是這屋裏屋外,還是眼前。

褚怿聲兒啞而低:“我若不喜,你會換嗎?”

她自然不會。

暧昧光影裏,她笑得天真又妩媚:“我會讓你喜歡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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