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和解

十日休沐悄然而逝, 汴京的春也徹底告罄, 炎炎夏日來臨。

清晨的庭院裏尚且還有幾分清爽之意,微風不燥,檐下樹影清澈不深,容央拿着盛放魚食的白釉褐花小瓷碟,靜立樹下,對着水缸中一條默默游動的鯉魚走神。

這是那日褚怿釣的最後一條魚。

釣魚那天, 是大婚後的第四天, 這條魚被帶回帝姬府後, 一養就養了六日, 眼下瞅着,似是更肥美了。

荼白道:“殿下, 可以殺了。”

容央斜她一眼。

荼白不解。把這玩意兒養着, 難道不就是等肥來再殺來吃的意思麽?

容央把小瓷碟遞給她:“是該殺了。”

荼白捧過來:“?”

容央扭頭吩咐:“來人, 吩咐後廚清蒸此魚, 用提盒盛好後給我。”

荼白聞言欣喜:“殿下這是準備給驸馬爺送午膳去?”

大婚休沐結束, 今日天還沒亮, 褚怿就前往署衙應卯去了, 荼白想當然認為這魚是殿下特意為驸馬所養, 又為驸馬所烹的, 一時欣慰而感動。

容央瞪來一眼。

荼白:“……?”

半個時辰後, 廚娘把盛着鮮魚的紅木提盒呈上。

容央道:“備車,我要入宮。”

文德殿。

朝後,官家躺內殿裏的坐榻上小憩, 一名小內侍垂低頭自外而入,在守候簾外的崔全海耳邊低語片刻。

崔全海眼中一亮,屏退小內侍,喜笑顏開地上前道:“官家,帝姬入宮求見。”

官家并未入眠,聞言眼皮一動,眸底幾分茫然。崔全海提醒道:“嘉儀帝姬!”

官家震了震,臉上神色一時煥然,坐直道:“莺莺?”

崔全海點頭。

官家心潮澎湃,從坐榻上站起,便欲往外,忽又定住:“她一人,還是……”

崔全海忙道:“今日大婚休沐已過,驸馬都尉眼下正在署衙上值,殿外只帝姬一人,聽傳話的內侍說,手裏還提着東西的。”

其實崔全海知道那是裝吃食的提盒,但為給官家留兩分驚喜,因而刻意略過。以往這對天家父女鬧矛盾後,帝姬多半都會捧些小東西來主動和解,或是古玩,或是小吃,或是珍禽,總之五花八門,令人嘆為觀止……

原本以為這次帝姬不會再主動來示好了,畢竟官家那一巴掌,實乃前所未有,崔全海想着都感覺狠心,更何況帝姬親身所歷?

沒想到六日後,這位最心高氣傲、驕矜自尊的帝姬還是來了。

崔全海是看着這小帝姬長大的,此刻一想,驀然就有點心疼。

而心疼的,又何止是內侍崔全海呢?

官家站在簾幔後,百感交集,暗自悔恨一番,方命人把帝姬宣召入內。

那日派崔全海攜太醫前去玉芙殿慰問後,官家就再沒向嘉儀表示過任何,一則是政務太忙,實在無暇顧及;二則是最近呂氏常來探望,每次一跟她碰面,就促使他必不可免地想起那日嘉儀激烈的言辭。

平心而論,對于那些話,官家多少還是不滿的。

而呂氏又最是體貼賢惠,不止一次給嘉儀說情過,只是越是如此,官家就越感覺嘉儀品性欠缺,裏裏外外都對不住呂氏的一片苦心,兩相對比之下,便生出刻意晾她一晾的心思來。

這一晾,眨眼就過去近八天。

八天。

又是他們父女之間的一次“最”——不歡而散後,最漫長的一次僵持。

官家黯然,回味崔全海剛剛的話,想到此刻捧着東西前來求見的女兒,欣慰之餘,實在是慚愧和悔恨交彙。

不多時,嘉儀帝姬從一重又一重飄拂的垂幔後走來,官家端坐坐榻上,一時竟略感局促。

待人行完禮後,開口的第一個字竟是啞的。

咳嗽一聲,官家低聲道:“今日,怎麽想起回宮了?”

容央雙手拿着那小小的紅木提盒,低着眉順着眼答:“驸馬上值去了,府中無人陪我,悶得慌。”

依舊是往日那嬌憨恣意的口吻,仿佛那天的事情并沒發生過。

官家胸口一酸。

容央纖睫眨動,又道:“前幾天,我跟驸馬去釣了魚,一共釣了六條,其中最肥的一條,我吃了,留下第二肥的,養了六天。這六天,我每天都去給它喂食,喂得很勤,它也吃得很好。今天瞧着差不多了,應該是比當初我吃下的那條更肥了,便命人宰來烹了。”

說及此處,容央也不請示,扭頭就吩咐外間的內侍把小案搬來,在官家旁邊擺下,然後把手裏的小提盒呈放上去。

官家默不作聲地看着這一切,眼神幾次偷偷地往她左臉上飄,容央恍如不覺,低着頭把提盒打開:“這一次,最肥的魚我不吃了,給爹爹吧。”

柔光如線,鮮香撲鼻而至,官家定定看着那雙被睫毛遮擋的大眼睛,心髒突然像被什麽東西捏住。

——這一次,最肥的魚我不吃了,給爹爹吧。

一大股酸澀驀然在胸口漫開,官家低下頭,斂着眉深吸口氣,再擡眼時,恰對上面前那雙明亮的眼。

光線裏,那雙眼睛紅紅的,官家一震,自己的眼也開始變得紅紅的。

官家唇線緊抿,神情愧疚。

短暫相視後,容央垂落眼睫,把外露的委屈藏去,恭謹地捧上玉箸。官家接過,略尴尬、也略激動地把魚嘗了一口。

清蒸的鯉魚松軟細嫩,并不算什麽驚豔的珍馐,可此刻于官家而言,無異于世間至美之味。

“這魚……真是你們釣的?”擱下玉箸,官家聲音明顯變溫和。

容央點頭,很知趣地在對面坐下來,道:“他親自用抛竿釣的,我親自從釣鈎上取下來的。”

官家心潮起伏,有點意外:“褚怿一個武将,竟也喜歡釣魚?”

國朝有垂釣之風,但附庸的多半是些文人墨客,武官裏喜歡這項娛樂的并不多,遑論還是個年紀輕輕、本該沉浸于勾欄瓦舍的将領。

容央甕聲:“他大概是心裏苦悶吧。”

官家一怔,瞬間明白過來,臉色不由複雜。

朝中崇文抑武,但邊防畢竟還得靠武将來守,且褚怿這樣天賦異禀、少年成名的将才又着實鳳毛麟角,對于這樣的人物,官家其實是打心底欣賞的。

也正是緣此,這回召褚怿回京,他并沒有對其追究懲治,反而給予四品官位供其歷練,而範申提出讓褚怿尚主時,也只是一念之後,便點頭同意了這門婚事。

金坡關大敗的症結在于朝廷,而不在将帥,這一點,官家一直很清楚。

短暫沉吟,官家道:“金坡關戰敗,他也是受害者,當時如果不是朕誤判敵情,錯下軍令,褚家軍不至于到如此局面……你既已和他成家,往後便是他身邊最親近、最知心的那一個,有空時,便多寬慰他些。”

這時崔全海已悄悄吩咐內侍送了果盤上來,容央拈起一個小蘆橘,聞言道:“我已經寬慰過他了。我跟他說,我素來是最要強、最愛出風頭的,他如果做不到一雪前恥,做不成骁勇大将,那我日後可就找別人去了。”

官家啼笑皆非:“你這是什麽寬慰法?”

容央不以為意:“本來就是,難不成不去激勵,反倒勸他安于現狀嗎?”

官家笑容微滞,容央把那顆蘆橘剝好,笑嘻嘻地給他送過去:“爹爹,我的驸馬,是可以做大将軍的吧?”

官家看着那橙黃的果肉,欲言又止。

容央假裝看不見他的遲疑:“您那時說,我可以不用顧慮國朝的規矩,只管去挑內心最喜歡、最中意的那一個,哪怕是看上想要在仕途上有所作為的人也無不可。現在,這話還作數嗎?”

又道:“不過不作數也不要緊,反正驸馬都尉一生也不愁吃喝,只是您得早些告訴我,我好對他另做打算,不然等他知道我這輩子嫁不成大英雄、大人物時,八成就有恃無恐,對我愛答不理了。”

官家蹙眉:“又說氣話……”

容央揚臉,示意手裏的小蘆橘。

官家無奈,把那東西拿過來吃了,重又看她兩眼,認真道:“朕答應你,不會因為驸馬的身份在仕途上對他有所克扣。”

容央眼睛微亮。

官家開誠布公:“驸馬都尉不能掌權是慣例,皇室同将門聯姻,借此收攏軍心也是慣例。褚怿是忠義侯之後,又是萬裏挑一的将才,這樣的人不去征戰疆場,衛國安民,不單是你的損失,亦是大鄞的損失。朕不會刻意去阻撓他,但也不會因為你去偏幫他,能有多大成就,全由他自己的本事說了算……”

這一日,嘉儀帝姬離開文德殿時,已是日影西斜,官家小憩榻上,望着那盤被二人吃得幹幹淨淨的小蘆橘,回想帝姬提及新婚生活時的生動情态,臉上帶着欣慰笑意。

這些天,範申那幾個老東西不止一次提到革褚怿職的問題,各式各樣的利弊分析層出不窮,差點就讓他動搖了原本的決定。

幸而嘉儀來得巧,讓那份動搖被及時扼殺在了搖籃之中。

大鄞最能打的忠義侯府已經不能再受波及了。

而沒有母族庇護的嘉儀,正需要一個強有力的後盾。

就讓那位英武耿介的青年将軍,來做這後盾吧。

拿定主意後,官家釋然,便欲昏昏入眠,殿外突然傳來急切的嘈雜聲。

“何人在外聒噪?”

崔全海忙來應道:“……禦史中丞劉大人,稱是有十萬火急之事要啓奏官家。”

十萬火急?

官家狐疑,生怕又是為革驸馬職務一事,這時殿外人聲漸高,一句“公然抗旨,殺降八千”傳入耳中。

官家臉色一凜。

崔全海小聲道:“似乎是骠騎大将軍褚晏在山西剿匪的事……”

官家聞言,臉色愈沉,思忖片刻道:“傳。”

申時,署衙馬場。

炎炎赤日灼燒大地,甲胄齊整的方陣中,是雅雀靜默、唇揭齒寒的冷。

軍都指揮使管轄五營,每營五都,每都一百人。今日受檢閱的二千五百餘人中,不合格者逾六成。

槍打出頭鳥,刀砍地頭蛇。軍都指揮使來罰,自然是罰級別最高的主官和副官。

五個指揮營的正副指揮使低頭出列,脫去甲胄,赤膊站立烈陽之下。邊上已有準備笞刑的禁軍在瑟瑟等候。

褚怿聲音平直:“行刑。”

語畢,一聲笞響兼皮肉破裂聲和悶哼聲劃破場上的死寂,繼而是兩聲、三聲……

一片一片,此起彼伏。

間雜隊列裏的倒抽冷氣之聲。

褚怿擡頭,把受刑的十人一一巡視過去,對上一雙陰冷的眼。

他記得這雙眼,那日來馬場尋人切磋,在人潮裏朝他射來冷光的,正是這一雙眼。

褚怿眼不動,喚來李業思,直接伸指示意。

那人神情明顯一震,被鞭條笞中時,強撐的表情繃垮。

李業思看過去,立刻回答:“三營副指揮使劉綱。”

褚怿:“家世。”

李業思因這一問而略意外:“……禦史中丞劉石旌之子,翰林學士王靖之的外孫兒。”

劉石旌,王靖之。

俱是回宮謝恩那夜,入雲樓宴中之人。

褚怿笑。

這一家人對忠義侯府的反感憎惡,看來已是出奇地統一了。

半個時辰後,褚怿離開署衙,剛上馬車,一人一騎自大街盡頭匆匆而來,口中高喊“大郎君”。

褚怿吩咐車夫稍後。

那人翻身下馬,上前急喘片刻,禀道:“大郎君,剛剛宮裏有消息傳來,四爺被人彈劾了!”

褚怿皺眉:“因何事?”

那人臉色難堪:“四爺在山西平亂,把投降的八千山匪全殺了……”

李業思正在車下相送,聞言悚然:“大将軍殺降?!”

朝中平定匪亂素有章程,大致以招安為主,剿滅為輔,無故殺降,無異于抗旨。

褚怿:“四叔如今人在何處?”

那人回道:“已在回京路上,快的話,不出六日便可入京。”

李業思焦急地看向車上:“谏官都已入宮彈劾,待大将軍回來,只怕形勢于我等已然不利。”

褚怿眉目沉靜,并無一絲慌亂:“何人所彈?”

報信人道:“禦史中丞劉石旌。”

李業思一震。

褚怿冷笑。

“來而不往非禮也。”褚怿泰然入車,隔窗對二人道,“傳信吳大人,安排言官彈劾參知政事,上官岫。”

李業思瞪大雙目,報信那人怔忡之後,領命而去。

這時,褚怿朝窗外勾手。

李業思靠近。

褚怿低頭輕語片刻,交代完後,在李業思的驚疑中合窗而去。

炎日西頹,從宮中大功告成的嘉儀帝姬此刻正坐在水聲潺潺的水榭裏歇涼。

雪青在邊上搖扇,荼白在桌前剝着新鮮亮澤的玉石榴,時而暮風吹過,微燥的空氣裏散開淡淡花香。

雪青忽低聲道:“殿下,驸馬爺回來了。”

容央轉頭。

樹影橫斜,假山起伏,回廊內,一道玄影飒飒然行走其中,容央看過去,碰巧那人也側目看過來,隔着脈脈餘晖,兩人目光在空中交彙。

心頭怦然一下,容央移開眼。

少頃,褚怿走至水榭中。

容央故意不看他,曼聲:“這就回來了?”

褚怿:“殿下不歡迎?”

容央依舊淡淡地答:“剛結束休沐就這樣歸心似箭,日後在公務上如何能有建樹?”

褚怿琢磨着這個“歸心似箭”,繼而一瞥西邊日頭:“是該殚精竭慮,披星戴月。”

容央也看見那西沉的日頭了,臉色怔住。

他是成心的麽?

眉間一蹙,容央正聲道:“殚精竭慮是應該的,披星戴月……倒也不必。”

褚怿笑。

這一聲笑很低,但還是被心虛的當事人捕捉到了,容央冷下臉,便欲“力挽狂瀾”,百順突然自廊上趕來,神色凝重地在褚怿耳後低語片刻。

容央蹙眉。

褚怿聽完,頭一點,把頭屏退。

容央道:“有事?”

褚怿走入亭中,面上無并無異樣:“衙中有人延請,今夜戌時漱玉居小聚。”

夜裏去外面小聚?

容央眼神當場就跟着臉一并冷了冷,若不是想到京中官員多半是這德行,而他剛剛回京,又是新官上任,是該在交際方面多費些功夫,只怕是要發作一二了。

不過理解歸理解,心裏的不爽快還是要略略表示的。

于是似笑非笑:“将軍人緣倒是不錯。”

褚怿在小桌前坐下,四平八穩:“承蒙殿下垂愛,衙中不少同僚對臣心懷羨意,引頸欲交。”

容央顯然對這份恭維并不太滿意:“說的像是很多人都想尚主似的。”

褚怿便順水推舟:“那是自然。”

容央拈起琉璃碗裏的一顆紅石榴:“那是癞蛤*蟆想吃天鵝肉。”

“……”

水榭外湖光流轉,絲絲斜晖鋪陳在兩人之間的小石桌上,褚怿視線從那拈石榴的指頭上移,對上那雙促狹的眼。

很體貼、也很有自知之明地回以一笑:“殿下是想說臣吧?”

“……”

容央萬沒想到他會反诘這樣一問來,一時又窘又喜。

窘的是他一針見血,喜的是他還是很懂得在自己面前放一放身段的。

于是這回是真的展顏了,把那顆準備自吃的石榴送過去,哄:“癞蛤*蟆是吃不到天鵝肉的,将軍已經吃到了,不是癞蛤*蟆。”

褚怿盯着她拈在指間、朝自己送來的紅石榴,掀眼:“我吃到了?”

作者有話要說:容央:我是不是又被撩了?

發現大家都很關注圓房,水到渠成時會有的,也不一定非要等戰後(壞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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