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交心

青瓦蓋上之後, 褚怿把手中纖細白嫩的腳踝松開。

容央正攥緊被褥做着被他撓腳心的準備,冷不丁得到解脫,一時茫然地睜開雙眼。

床帳中,褚怿一襲雪白中衣屈膝而坐, 容央往上一瞄, 反應過來:“走了?”

褚怿點頭。

室內燭火熄了一半,影影綽綽的帳幔內,對面人的小臉因憋過笑而泛着妍麗的潮紅, 褚怿默默把視線撤開,掀開被褥平躺下去。

容央縮在裏側, 餘光瞄到他躺下, 本意想再往裏挪一挪, 然身體竟半天沒聽使喚。

于是輕咳一聲, 道:“你往外一點。”

“……”褚怿抱着雙臂,一動不動, “殿下不妨看看自己那邊還富餘多少。”

容央扭頭, 驚見床裏側空着一臂多長的區域,眉頭一蹙, 憤憤不平地往裏挪去。

片刻,又道:“總共玩四回,回回都是我輸,不公平。”

褚怿這回沒吱聲,也不知是不是在那兒暗暗地笑。

先前沐浴完後,容央本是三令五申不準他在床上越界的, 奈何剛一上床,褚怿就又朝她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繼而用眼神示意上方。

容央在某些方面的确很冰雪聰明,當下領會過來,一時且驚且怒,且怒且無奈。

究竟是出于怎樣的不信任,內宅裏的老祖宗才會派人來聽孫兒的床帏?

容央匪夷所思,卻又知道這種事偏偏強硬不得,否則越是攆,他越疑上加疑,來勢洶洶,因而再如何憤懑,也只能生生咽下。

只是,單這樣挺屍一樣地睡着,又如何能打消屋外人的疑心呢?

容央對大婚前宮中兩位女官的教導很是刻骨銘心,思來想去,只得蹈鋒飲血,為盡快把“敵人”逼走着想,很有犧牲精神地跟褚怿偷偷提議:“我跟你玩猜枚,誰輸,誰被撓癢癢。”

褚怿當時眼神很靜,沉默一剎,便點頭,繼而乖乖地坐起來跟她猜枚。

這一猜,便是她足足被撓了三回腳心。

想她嘉儀帝姬也曾是各種酒令裏的一員常勝大将,怎麽今夜到了他褚怿這裏,就敗得這樣丢盔棄甲,慘不忍睹?

容央憤恨不甘,越想越痛徹心髓。

這時,枕邊人淡然地道:“殿下若是想撓人,直接上手便是,臣保證不躲,不惱。”

容央心道誰想撓你,人卻抱着被衾坐起來了。

褚怿雙眼微開一條縫,對上那雙滾圓的大眼。

容央上下把人一掃,堅決地公布:“我不撓你腳心,我要撓胳肢窩。”

褚怿大義凜然:“随意。”

容央哼道:“那你倒是把手拿開啊。”

褚怿這回眼睛全睜了開來,看着對面人,把環在胸前的雙臂往兩邊一放。

容央竊笑,立刻俯身朝那觊觎已久的地方偷襲過去,不攻不知道,一攻,才知這碉堡竟是這樣的堅硬如鐵。

而更氣人的是,攻了半天,那人還渾然沒有反應。

容央瞠目,又用力順着他胳肢窩往下撓了撓,褚怿平躺着,眉都沒動一下。

容央怒道:“你為什麽不笑?!”

褚怿四平八穩:“并不想笑。”

容央:“?!”

這算什麽回答?!

容央偏不信這個邪,目中精光一聚,複又順着他側腰往下襲去,繼而越界至小腹。

便在這時,手腕突然被他擒住。

容央冷笑擡頭:“你幹什麽?是你說不躲,不惱的!”

暗夜裏,他一雙眼深沉如晦,聞言似笑非笑:“再往下,怕你惱。”

容央懵然,順着兩人交觸的地方看去,臉上頓時如水沸騰,險些冒起煙來。

褚怿松開手,容央立刻轉身鑽回被衾裏去,背對着他佯裝無事發生。褚怿笑,雙臂抱回胸前,調整氣息壓下旖念,繼續入眠。

不多時,身側又一陣竜窣聲。

褚怿轉頭,果然對上一雙晶亮的、絲毫睡意也無的眼。

“你家裏人為何連你的床帏之事都要管?”她突然來這麽一句,憤憤不平、氣勢洶洶的樣子。

褚怿欲言又止。

容央惱火:“眼下是監督床帏之事,那日後是不是連何時有孕,何時生産,乃至所生是男是女,總共會生幾個她們都要來管?”

褚怿:“……”

容央一股腦轟炸完後,又後悔起來,論理說,上述一串的事的确是夫家要管的,不過她畢竟是一國帝姬,且有獨立的帝姬府在外,應該可以有點自治權、隐私權吧?

褚怿靜靜看着她,還是沒有回應,容央在這沉默中感受到一股不安來,再次抱被坐起。

褚怿唇深抿,跟着坐起來。

帳幔裏,兩人四目交接,暗流湧動。

“父親只我一點血脈,奶奶的确盼子心切。”

褚怿頓了頓,直言:“侯府缺子嗣,缺男人。”

他坦然告知,平直的語調裏聽不出什麽态度,反倒是容央怔了怔,想起今夜在席間所見

人頭攢動、座無隙地的廳堂裏,能為忠義侯府掙功名、傳封蔭的血脈,的确寥寥無幾。

可是……

容央颦眉:“她們沒生兒子嗎?”

褚怿知道她問的是什麽,答:“生了。”

容央便更費解府中缺男人一說:“那人都到哪兒去了?”

褚怿斂容,靜默答:“死了。”

燭火昏暗的床幔裏驀然一片阒寂,仿佛一切聲息都沉入了他那雙平靜的眼睛裏,容央駭然垂落眼睫,一些被擱置的片段湧上心頭。

“慶義十三年冬,關南高陽一役,父親命喪降将韓德晖刀下。慶義十六年開春,先帝下令攻遼奪城,二叔身先士卒,就義于雲中山。三叔領兵前往支援,穿越赤溪澗時,逢大霧,被埋伏四周的賊兵截殺。

“平熙八年夏,居庸關告急,褚家軍奉旨馳援,二叔長子在戰中殉國,半年後的大捷中,又重傷去了一個。三叔共四個兒子,已從軍的有兩個,一人殁于前年的涿州之圍,一人殁于今年的金坡關。四叔還沒成家,亦無妾室,膝下至今一無所有。五叔六叔的兒子尚且年幼,最年長的就是今夜宴上的褚恒。

“褚家有規矩,最晚弱冠、最早束發便須前往關城參軍,我這一輩,在關城戍守的共六人,而今已故四人。四人之中,無一人年過弱冠,無一人成家,無一人有後。”

長夜如封,褚怿平靜道來,低啞的聲音裏裹挾着滔天的浪,一下一下地卷落在容央耳邊。

——四人之中,無一人年過弱冠,無一人成家,無一人有後。那意思便是還不到二十歲,他的堂弟們就已殒命于疆場?

心髒登時像被什麽東西緊緊攥住,容央幾次如鲠在喉,最後心虛氣弱,小聲支吾:“那、那你倒是,還挺厲害的……”

褚怿看過去,盯着那雙顫抖不安的睫毛,扯唇一笑。

容央更加尴尬,突然想起剛剛他說從軍的年齡最早是束發,便岔開話題道:“可我聽說,你參軍時才十二歲的?”

褚怿默了默:“嗯。”

容央不解:“怎麽會那麽早?”

十二歲,還遠遠不及束發。

褚怿道:“想去看看,那地方究竟長什麽樣。”

那讓他父親一去不回的地方,那把褚家男兒一個個埋葬的地方。

帳外燭燈似乎又熄了一盞,裏面光線昏黑下來,褚怿眸中的光也随之一黯,只那聲音裏依舊有笑,幾分冷然,幾分自嘲。

容央更有一種苦不堪言之感。

時辰應該很晚了,窗外的風都走了,容央抱着被衾躺下來,褚怿也躺下來,兩人望着帳頂,一時無話。

不知多久,容央突然道:“你回京,是特意來成親的?”

褚怿手臂習慣性地往腦後一搭:“嗯。”

容央吞口唾沫,嚅嗫道:“那你……是不是也很想要一個孩子?”

褚怿閉上眼:“不重要。”

容央扭頭。

怎麽會不重要?

“十月懷胎是你,辛苦生産是你,日後陪伴養育,多半也還是你,所以生不生,何時生,也都在你。”

茫然中,他聲音落入耳裏,語氣之篤定,态度之溫和,讓容央愕然。

他明明很需要子嗣,明明有很重的擔子,可是這一刻,他卻說他的想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願不願,她想不想……

容央胸口又酸澀起來,緩緩側過身,在他衣袖上拉了拉。

褚怿睜開眼,不知是不是錯覺,這一刻,面前這雙明眸竟有幾分溫柔。

“我會給你生孩子的……”

夜裏,她突然極小聲地向他承諾。

卻又話鋒一轉:“但現在還不成。”

褚怿眉峰挑起。

容央鄭重地道:“我還沒喜歡上你呢。我只會和我喜歡的人生兒育女的。”

褚怿啞然,想起在農舍小院外的那個夜晚,低低一笑:“是,還沒一将功成,一雪前恥。”

他這一次是真的笑了,眉眼舒展,眸底的冷氣在彌散。

容央看癡一瞬,反應過來後,又不疊腹诽:笑什麽,說得好像只要他一将功成,就一定能得她芳心似的。

心念轉動間,思緒飄開,容央勾住一撮發絲,曼聲道:“不過要是日後我們有了孩子,那定是這天下最招人喜歡、最受人仰慕的孩子。男的呢,一定最英俊;女的呢,一定最可人。畢竟我這麽美,而你……”

偷偷瞟過去:“也還是不賴的。”

褚怿勾唇:“聽着似不如你。”

“本來就不如我。”

“哦?”

容央看着他睡顏,欲言又止。

月光幽淡,他閉着眼,安靜地躺在枕邊,一張英俊的臉就近在眼前。容央驀然想起大婚那夜,她偷偷看他側臉輪廓的情形,想起自己在月光下,隔空去描摹他的臉……

那一夜,她想到的是八千裏路雲和月,大漠孤煙,鐵衣披雪。

這一刻,她想起華燈璀璨,煙火人間。

褚怿倏然睜開眼。

月照朦胧,兩人的目光就這樣毫無防備、也無需防備地交彙了。

容央臉驟紅,騰一下背過身去,甕聲:“不許越界。”

褚怿的心在怦動,垂眸,提醒對方:“頭發越界了。”

容央把散在身後的頭發撈回去,小身板倔強地側卧着。

褚怿笑,轉回頭去入睡。

他睡不着,可他第一次覺着,其實睡不着的夜,也可以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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