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Day2

春寒交接的二月天，午後陽光顯得特別迷人。微冷的風拂過，幾绺發絲搔弄着耳際。

踏着悠閑的步伐來到那扇落地窗前，像位賞畫的人，欣賞這幅比畫還美麗的真實。

木制階梯兩側，上頭排放着造型盆栽，洋溢着原住民風格的小木盆裏，種滿剪裁得宜的大波斯菊。

階梯旁的紅磚牆上，挂着一盆以麻繩編織的吊籃，裏頭綻放得火豔的非洲鳳仙花，在明淨的落地窗上映出一片紅霞。

潔淨、整齊，又不失柔和。綠意盎然的盆栽造景，揉合了這條古色古香的小巷弄，讓這條石鋪小徑顯得更親切近人。

另一側的屋檐下，以鐵鏈吊着一塊造型鐵牌──『WEE』，是招呼語，也是店名。

若不是偌大的落地窗讓外人得以窺見裏頭的擺設，他真要以為這裏是私人的創意咖啡廳。

好一個小巧典雅的私人發廊。

像是對此造景産生共鳴，合諧、寧靜，他一直想要有一個屬于自己的小小世界，一個秘密花園。

裏頭的天地是自己的天地，不受拘束，可以随意揮灑自己想象的地方。

相信這家店的主人，是個自由自在，幸福快樂的人吧！

看着那塊招牌，他漾起一抹笑。

帶着有些緊張的心情踏入，畢竟他從不上發廊，每次都是家裏的人幫他安排，好像這頭發根本不是他的。

時間一到，他的行程表就會出現這麽一行字「XX時XX分，某某地方，剪發。」至于要怎麽到那某某地方也有專人接送，他就像只準備剃毛的綿羊，只要知道有這回事、有執行就行了。

對他來說，這真是悲慘的人生，連剪發這等小事也不能靠自己的自由意志行動。

＊＊＊＊＊

步上階梯，推開側邊的玻璃門。

「叮啷叮啷」，門上的木雕竹簫風鈴告知主人有客人上門。

「請稍等，我馬上來！」聲音從裏頭那架咖啡色門簾後傳出。

明亮的燈光，光潔的地板，木質櫃上整齊擺設的美發用品，他發現這家店的主人是個自我要求很高的人。

流淌一室的水晶音樂，緩和了緊繃的神經。

脫下外套與帽子，挂在木櫃旁的小架子上。

他坐在美發臺椅上，鏡中那頭搶眼的長發，怎麽看都覺得與這家店的氣氛不搭，就像一堆山百合中，突兀地插上一支紅玫瑰，怎麽看都怪。

這時姍姍來遲的主人終于從屏風後走出，「抱歉抱歉，我正在煮咖啡，一時離不開。」

透過鏡子看向正在忙着拿美發用具的人，他笑得親切，「沒關系，我不急。」米色棉質襯衫，黑色布質長褲，簡單、清爽，果然什麽樣的主人有什麽樣的屋子。

那人也透過鏡子對他獻上一抹抱歉的笑容，畢竟店家原則是客人致上，怎麽能讓客人等呢？

玻璃臺上的雜志引不起他的興趣，他從鏡子裏看着那人的一舉一動，那人從櫃子上拿出一把金屬造型劍，随後将束在腦後的長發攏緊，造型劍在雪白的發上繞了繞，發絲便被高高地固定在腦後。

動作如行雲流水般，一氣喝成。

那人将工具準備好後，推着小架子與一張滾輪原板凳走到他椅後，輕細柔婉的嗓音，朝他展露一個熙怡微笑：「先生要剪頭發？」

多麽美麗的翡翠色眸子，就像森林裏的碧潭，澄澈透明、一塵不染。

指着那頭嚣張到不行的紅發說：「我要打薄、打層次，還有，不塞耳後。」

他依舊笑着，點點頭，開始依客人的要求而動作。

其實他的頭發不長，但也不短，剛好到頸肩的位置。就是頭發多了點，不過這樣也好，要是頭發太稀疏，很多發型就做不出來。

拿條毛巾鋪在後肩上，再拿出圍巾披上，免得剪發時弄髒衣服。

将壓住的頭發攏起，略顯冰涼的手指滑過敏感的後頸，讓像只待宰羔羊的他不禁微微一顫，暗忖：『原來動作可以這麽溫柔，以前幫我剪發的人好粗魯啊……該不會是吃定我都只找他們那家？』

拿着梳子先将頭發梳順後，再用噴霧罐将其噴濕，原本亂翹的發絲乖乖地服貼在頭上。

撈過竹籃裏的塑膠夾，将頭發依層次夾起，開始做修發的工作。

他透過鏡子，專注地看着他，而那人，專心地手下的動作。

看着那張因認真而散發着自信的表情，他在心底默默地微笑，只有真心喜歡一份工作，那份工作才會執行的完美。

鏡中那人樂于工作的神情，讓他不禁也想站在屬于那人的陽光下，分享屬于他得快樂，看看是否能在他那充滿爾虞我詐的企業世界裏，滲入一些溫暖人心的元素。

其實他這家發廊的店面算是滿偏僻的，一般想招攬生意的話，應該開在鬧區才對。

但是他并不是以美發作正業，而只是興趣，加上他有天份才學的。開在這條複古的小巷子，原因是地價便宜，而且客人不多，不像他某位友人是以美發為業，一到五的預約從來沒斷過。

他将美發視作他的休閑活動，不需要很多客人，有固定的就好。就算沒有也無妨，假日到店裏沖壺咖啡度過悠閑的星期日，也不失為人生一大享受。

層次與削薄的工作完成後，再來是鬓發了。這位先生說不要塞耳後……

原先一直專心于修發的工作，根本沒注意這位客人的樣貌，只知道他有一頭耀眼的酒紅色頭發。

喜愛美發的他一看到客人，第一焦點便是客人的發型，至于長相，其實他不會去注意。

由于要修鬓發，這下終于可看清客人的樣子了。

擡眼，兩人的眼神在鏡子裏相接，相視而笑。莫名地，一聲贊嘆在心裏響起：『好帥氣的人，剛毅的臉部線條跟這發色真是太相配了！而那雙深邃的眼睛，嗯……好像很精明的樣子。而且，好像看我看很久了……』

避開那過于犀利的目光，他一邊比對着頭兩側的頭發長度，透過鏡子贊嘆道：「你的發質很好，平常有在保養唷。」

「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他笑得頑皮。

「哈，你真幽默。」頓了下，問道：「你怎麽找到這家店的？我開的店面不好找呢，朋友介紹的嗎？」很純粹的好奇。

梳過發，指尖拂過耳廓，輕輕柔柔。他看着鏡子裏的映像，确定好長度，拿起排骨梳與剪刀，開始完成最後的程序。

「原先是要逛鬧街，在轉角處發現這條石鋪小徑。好奇之下就走進來看看，結果就發現這座秘密花園。」對着鏡裏的他眨眨眼。

「很有趣的譬喻。」美麗的眸子也對他眨了眨。

左邊修好換右邊，「你的頭發有些自然卷……」

「自然卷？」詫異地看着他。

「你看。」拔了一根卷得像螺絲的頭發。

「……」

「這可以改善。下回給你的專業美發師修發時，記得告訴他打薄時不可以用削的，不然頭發會卷得更厲害。」他輕輕一笑。

「好了，跟我到後面來洗一下頭。」将圍巾上的頭發搖落後，小心翼翼地解開圍巾，移開，收到小架子上。

跟着他走到一架山水屏風後，指着靠牆的洗頭臺道：「坐上來吧。」

坐下，上半身往後躺。他不太喜歡這種感覺，因為頭要往後仰，整個人的重心都往後掉，起身時還要有人幫你把頭一推，這才容易離開座位。

他閉上眼等待接下來的酷刑。怎麽說？

這要追朔到他每個月定期的修發行程，自從他出生以來第一次接觸到給人洗發後就從來沒換過的千年不變美發師。

他很懷疑那位美發師對他有仇，不然就是對他的頭發和頭皮有仇，洗這麽用力、抓這麽大力做什麽！他的頭發跟頭皮很髒嗎！

這個陰影讓他對美發師失去信心──溫柔的信心。美發師洗發就只會這麽粗暴，溫柔？哈哈，怎麽可能！

将頭固定好，調溫水，順着發将其弄沖濕。

一手捧着腦後，一手将後頸拍濕，沒有印像中的粗魯，是再溫柔不過的舒服。

關水，擠了洗發精在手上，搓泡，開始洗頭。

沿着額際的發線慢慢往兩側按摩，動作緩慢而輕柔，為的是不讓泡沫濺到客人臉上。

修長的十指在頭皮上來回搓揉，按壓的力道恰到好處，每一下都深深地印在他心裏。心裏那塊洗頭陰影也在他溫柔的十指下煙消雲散。

大概的沖洗不會耗太多時間，将手上的泡沫沖掉後，他打開水，捧着後腦杓開始沖泡沫。

一樣是輕輕地按摩，沿着前額發線慢慢撥弄，鬓角、耳廓、後頸，失去泡沫的屏障後，他深刻地感覺到他手掌上細致柔嫩的皮膚，皮膚上的觸感極其美好，原來給人洗發是這麽舒服享受的一件事。

決定了！下次修發時就選這家！

「好，你可以起來了。」拿條毛巾将滴水的頭發包起，輕輕一捧，往前推，客人順利地起身，身着他再回到美發臺椅，坐定。

看着鏡子裏的『蛋頭』，他開玩笑道：「你包成這樣也很好看呢，要不要改當阿拉伯人？」

沒料到他會對他開玩笑，他愣了下，随即笑道：「哎呀那可不行，不然阿拉伯的男子會娶不到老婆。」

忍俊不禁，他笑出聲來，連帶正在壓乾頭發的手都顫抖着，「哈哈哈，虧你講得出來。」

将毛巾拿掉，用大梳子将頭發梳順。

再拿出另一把較小的梳子，取出吹風機，打開，将頭發一段段吹乾。

他閉着眼感受他的動作，跟洗發時相同，溫和、細膩。就像副熱帶的二月，徐徐溫柔。

吹乾後，他将再發梳順一次。

從小架子裏拿出一瓶護發液，倒了些在手上，抹開，将他豔麗的紅發收攏于掌心，讓發液均勻于每一根發絲，而後順了順整個發頂，用梳子梳出客人特別交代的發型。

他看着自己的傑作，嘴角勾起惑人的弧度。『完成！』放下梳子，拿出另一面鏡子放在客人身後，「如何？有哪裏需要修改？」

他仔細地瞧了瞧，完美！「這樣就行了。」起身，「請問這樣多少？」

「剪發嘛，300。」領着他走到櫃臺。

拿出皮夾付錢，他問道：「對了，你這有名片嗎？」

「呃，我沒有做名片，這不是我的正業。」

「這樣啊……」惋惜地笑了笑，「那……可以請教你的名字嗎？我想我可能會成為你的長期顧客。」笑得燦爛。

「好啊。」他拿起一張便條紙，寫上名字與聯絡電話。「這是我的手機，歡迎你預約。」

接過紙條，嗯……簫中劍。跟某位知名的劍道宗師同姓呢。

他也寫了張紙條遞給他，「給你。」

「這是？」狐疑地觑向他。

「我的名字與電話，希望跟你交個朋友。」真誠柔和的微笑。

「謝謝。」收起紙條。

欣賞簫中劍款款動人的笑容，他突然有個莫名的想法，好想守住這笑容，讓這笑靥只為自己綻放……

「那我走了，再見。」推開門走了出去。

「等等……」

走下階梯，迎面而來的冷風讓自己發現忘了拿外套與帽子。

推開門，「你的東西。」他笑着拿給他，「歡迎下次光臨。」揮揮手。

「嗯。」感激一笑。

走到石鋪小徑上，目送着他的背影離開。

午後的陽光下，那頭亮眼的紅發，真的很美麗呢。

簫中劍坐在木制階梯上，看着天空幾朵雲飄過。

指尖，還殘留着那人發梢的柔順。

再摸摸自己的頭發，好看的眉輕蹙。那人的發質真是好到令人羨慕……

抽出口袋裏的米色紙條，出神地看着。

朱聞蒼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