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背影

祁松言來十二班的第二天早晨,愣在座位上眼睛都沒睜明白就被李銘軒拖起來去倒垃圾。他倆一人一手拎着大紅桶在晨光裏往操場西北角蹭。初秋的涼意絲絲縷縷鑽入衣袖,祁松言打了個寒顫,揉着眼睛問:“今天我值日?”

李銘軒嗷嗚了個睏虎出籠的呵欠:“咱們班沒有值日啊,體力活兒都是哥兒幾個誰看見誰幹。”

“體力活兒是指?”

“搬教材,擦玻璃,掃除、換水、倒垃圾。”

“也就是所有勞動。”

“差不多吧。咋的,你個著名紳士還計較這個?”

祁松言換了只手擡桶,“就是覺得和理科班不太一樣,你班女生這是公主待遇啊。”

“是咱們班。小帥說了女孩兒就得拿來寵,現在練成手了,以後伺候媳婦兒不怕愁。再說,其實女生挺照顧我們的。咱幾個說學習,真行的也就秦笛一個,複習的時候基本都靠女生帶。髒了的球服和小毛巾每個禮拜都幫忙洗得香噴噴。要是生了病,更了不得,女生一旦媽起來,那叫一個無微不至……你笑啥?”

祁松言把臉上波出的酒窩捏散,“我好像明白你當初為什麽死活要學文了。”

李銘軒把桶搶到自己手裏,邊倒邊嘟囔:“可惜花兒萬千朵,都不屬于我。我要是有你那張帥臉就好了……”

祁松言看着他哀怨的小表情,不知道為什麽突然想起他同桌那個人。

他自己的長相也就是普通意義上的不錯,秦笛……名字聽着婉約,長得卻是明亮恣肆的好看。走廊龍虎榜上一直挂着他的照片,學校下了八百個令不許在照片上塗抹,也攔不住女生們在他照片上畫滿了愛心。但這人看着總覺得不是善茬,昨天他帶頭鼓掌的時候那一臉“哦嚯有意思”的表情讓祁松言說不上哪裏有些不舒服,可李銘軒自作主張借來了他的筆記,又應下了四天午飯晚飯,想到這兒祁松言不自覺地捏了捏鼻梁。

“哎?秦笛!”

祁松言正想着,就被李銘軒一嗓子叫得心底一顫,好像做什麽壞事被抓包,桶差點沒抓穩。

他擡頭就看見秦笛遠遠走過來,逆向晨曦,插着口袋,越近,神采飛揚的眉眼越清晰。可能是初升的熹光太透明,可能是校服上衣的顏色太淺淡,剛記憶中太過張揚而引起的不适似乎從來沒存在過,秦笛沖他們揮揮手笑起來,面龐竟顯得十分柔和,像空氣中流動的清新的樹葉氣味,剛飄來就無聲漫在鼻尖。

一中的夏季校服原本是通用的米色長褲,男生藍色上衣,女生粉色。到他們這一屆,學校不知道發了什麽瘋,給男生女生統一訂了淺粉色的POLO衫,前襟有兩顆紐扣,翻着白色的衣領。這顏色挑人,女生穿着不覺得什麽,男生穿起來長得帥的更出衆,長得抱歉的更顯得灰頭土臉。所以如非必要,男生多數都不穿夏季校服上衣。祁松言日常都是配一件白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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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家剛來第二天就拉他倒垃圾,有點太不溫暖吧?”秦笛說着李銘軒,目光卻落在祁松言身上。祁松言習慣性地堆了個營業微笑,接話說:“沒,大軒帶我熟悉班風建設呢。”

秦笛覺得有意思,昨天他就發現這個祁松言雖然經常臉上堆着和煦的笑意,待人接物禮貌又親切,但背過人,立刻就收斂了笑容,一副拒人千裏的模樣。外熱內冷啊……秦笛挑了眉毛,點點頭,走在他倆前頭往樓上去。

祁松言看着他悠哉的步子才注意到,他沒背書包,反而手裏握着一冊歷史書,應該不是剛來,而是早早到校找了個清淨地方背書。學霸果然比較不一樣。

秦笛有一小截上衣塞在了褲腰間,兩條褲線從磨起了毛邊的白色編織腰帶延伸下去,走了很遠才結束在挽邊的褲腳裏,露出白皙的腳踝和一點點白襪邊。他一手攏着書搭在臀上,另一只手握住這把手腕,随着步子被臀尖踮得輕晃。祁松言盯着這個背影,用鼻尖蹭了蹭手背,突然閃身快步越過了不緊不慢的秦笛。

“哎!咋突然走這麽快……”李銘軒撓撓頭。

秦笛站住,摸了一把後腰,把衣擺扥出來,突然湧上一種微妙的感覺,沒來得及細想就被此起彼伏跟他打招呼的同學沖散了。

祁松言幾乎一整個早自習眼前晃的都是那個腰那個手腕那個腳踝。

邪了門,明明從進入青春期開始他的內心也就比古井多那麽一絲波吧,多半也都在夢裏。大多數時候他都是一個沒有多餘的情緒的人。他低調地混在學生堆裏,溫和地與人相處,沉穩又可靠,不時也有女生因為他這張臉向他表示好感,但都被他四兩撥千斤地化解了。于是他如自己所願地成為了一個誰提到都點頭,卻又似乎獨立游走、沒有什麽存在感的人。

而秦笛不一樣。提起他誰都能繪聲繪色地講出許多标簽和事跡,走到哪裏他都是焦點,是蛋糕上那顆令人垂涎的酒漬櫻桃,是五彩書封上那行醒目的标題,具有天生的吸引力。祁松言本能地想遠離這種人,似乎怕他周身的光芒不小心照亮了自己,連帶也被他人無端審視。可秦笛卻偏偏總是撞進他眼裏,叫他忍不住注意,又因為這點忍不住而感到焦躁。

秦笛沒觀察到他這麽多彎彎繞繞,一心都在惦記中午的糖醋裏脊和酥炸小黃魚。

第一節 就是班主任黎帥的政治課,他踩着鈴站上講臺,推推眼鏡:“上課之前啊,先通知幾個事情。雖然球類比賽取消,但今年運動會計劃如期舉辦。”

話音未落,全班一陣興奮的躁動,黎帥擡手在空氣裏壓了兩下,接續道:“再就是,市優秀班會評比,咱們學校直接把這個任務下到我這了,也是出于對咱們班同學的信任和欣賞。班會的主題是‘珍惜生命’,錄制當天各年級都會派同學來觀摩。”

“妥了,這半個月都可以正大光明不學習了。”李銘軒小聲對秦笛嘀咕。

秦笛瞥了他一眼,“考崩了,家長會別找我跟你媽求情。”

“笛笛!我親愛的笛笛……”秦笛推開他攀上自己手臂的爪子,示意他黎帥還有話講。李銘軒只能扁着嘴坐正了。

“班會就交給班長和文委了,劇本啊節目啊,你們看着商量,秦笛協助一下。”王初冉和朱瑞齊刷刷望向秦笛,秦笛勾着嘴角比了一個浮誇的OK,兩個女生都露出意會的微笑。

祁松言強迫自己把目光收回來,還沒來得及低頭,黎帥就點了他的名字。

“祁松言,聽說你體育這方面還比較擅長是吧,我們班一直缺個體育委員,今天就任命你了,運動會的事兒你讓徐唱幫幫你,有需要就和我提。”黎帥說得誠懇又不容推拒,祁松言把馬上皺起的眉心按平,想編點什麽理由搪塞,餘光卻瞥見秦笛似乎在看他,頓了一秒還是點點頭:“好,我一定盡力。”

還是秦笛,第一個把手拍得震天響,女生們似乎也都很滿意這個安排,紛紛跟着鼓掌。徐唱激動得臉頰紅亮亮,一個勁兒沖祁松言說:“好!好!”

也不知道哪兒好。兩天被鼓掌喝彩兩次,隐沒在人群中的祁松言仿佛突然被大燈照了個通體透亮,無處可藏,僅有的涵養只夠支撐他把合宜的微笑僵在嘴角。

午飯。秦笛和李銘軒坐在食堂大眼瞪小眼。童晨星也跟過來坐在秦笛邊上。

“所以說,祁妙把飯卡扔給你,讓你帶秦笛吃飯,他不來?”

“……笛,你別介意啊,祁松言說有外校同學過來找他,中午在外面吃了。”

“哦,那意思是晚上那頓能陪?”

“大晨兒……”

“欠了四天八頓,就把錢給到位了就成,是這個意思嗎?”

眼看李銘軒委屈得要埋進餐盤裏,秦笛拍拍童晨星,讓他別說了。

“反正和他也不熟,一桌吃飯怪尴尬的,哪有和你倆吃飯香啊。”秦笛笑笑,撕開一塊小黃魚,雪白的魚肉從酥皮裏冒出來,瞧着鮮嫩無比。

“求人沒個求人的态度,以前沒聽說他們這麽不會辦事兒,人還是得真處上才知道什麽樣兒。”童晨星把例湯推給秦笛,嘴上依然不肯放過祁松言。

李銘軒一直咔吧着眼睛觀察秦笛的神色,半個字也不敢再辯駁。他也覺得祁松言很奇怪,把飯卡拿給自己的時候似乎也感到這麽做不太妥當,但也不知想起了什麽,還是交代了讓他把秦笛安排明白,要吃什麽随便刷就好。好在秦笛看起來沒太放在心上,說好的小黃魚和糖醋裏脊也沒多點別的,吃得慢條斯理。

祁松言吃過午飯在外面晃了一大圈才回學校,也不知道自己在躲什麽。班裏有幾個女生趴在桌上午休,另一些在上自習,有零星幾個吃過飯想閑聊的都拉着手出了教室。只有秦笛,坐在教室最後面被幾個女生圍着,談笑聲不時傳出,因為壓得低卻更顯得暧昧。祁松言提了一口氣,從他們旁邊經過,才看清秦笛是在給劉小桐剪劉海。

劉小桐和他面對面坐着,手裏捧着一張草紙,閉着眼睛,睫毛簌簌地顫。秦笛把她拉得很近,兩條腿岔在她膝蓋之外,左手揮着一把不知從哪弄來的理發剪,輕巧地修着劉海的形狀,右手不時用小木梳順順發絲,勾着嘴角柔聲說:“剪了多少回了,還緊張。”

劉小桐不敢張嘴,含糊地說:“那我就害怕嘛。”

邊上另一個女生俯下身用膝蓋碰碰秦笛的:“我不怕,先給我剪也行。”

“你排隊去!”劉小桐閉着眼拐了她一肘。

“別動,一會兒變狗啃了。”

不是已經秋天了?為什麽空氣還是這麽燥熱?祁松言覺着領口汗津津的,像藏了一排芒尖,刺得他坐不安穩。他拉開領口,想取本書扇些風進去,卻碰倒了桌邊的水杯。瓷片碎裂的聲音激起了女孩子的尖叫,冷掉的咖啡濺在褲腳,留下暗澀的苦氣。

祁松言霍地站起身,在周圍注視的目光裏,緩緩回頭望向秦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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