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手帕

祁松言望過來的時候,秦笛正握着剪刀站起身,那道目光明明冷得寒浸浸,卻燙得他心尖一哆嗦。他腳步微滞,卻還是在祁松言蹲下撿瓷片的時候快步走了過去。

“別撿了,掃一下就行,劃了手。”

祁松言喉嚨梗得難受,低沉地“嗯”了一聲,看也沒看他便直起身。這倒讓秦笛很意外。不應該笑笑說“沒事兒我來收拾”的嗎,這一臉不加掩飾的不爽是沖誰?沖這自個兒跳樓身亡的杯子?

秦笛從口袋裏摸出手帕遞給他,祁松言握了下拳,低頭接了,連句客套的“謝謝”也沒說出來,沉默地擦了手臂濺落的咖啡液。

秦笛也沒再說話,接過別人遞來的掃帚打算清理一下,祁松言伸手握住了掃帚杆,擡起眼簾,說:“我來吧。”

秦笛看了他兩秒,松了手,站在一旁看他掃完,就拿過拖把把殘液擦了。這一次祁松言沒搶,和他拎着工具前後腳出了教室往水房去。

剛巧清潔阿姨在收拾午休積攢的垃圾,秦笛把拖把往水池一杵,親親熱熱地招呼:“阿姨,有沒有廢塑料袋啊,麻煩給我拿幾個,杯子不小心摔碎了。”

阿姨看是他,馬上笑着應:“有,給你拿幾個厚實的,給。”

秦笛謝過阿姨,撐着口袋,對祁松言擡了擡下颌,使喚人的勁兒輕車熟路。祁松言配合他把碎片倒進去,他手上靈巧地一擰一抽就打了個死結,随手拿了門把手上拴着的記號筆,一筆一劃寫上“碎瓷片,危險!”幾個字,又描黑了一些。

“這樣就行,給我吧,正好下樓一起倒了。”阿姨接過這一小袋,拖起垃圾桶出去了。

“謝謝阿姨!”秦笛在後面追着喊,轉過身,祁松言正對着水池裏的拖把發呆。

他站過去,咳了一聲,“摔碎個杯子這麽心疼?”

祁松言轉頭看他,似乎覺得他的搭話有些突兀,眉頭又皺了起來。

“哦,還不認識,唐突了。我叫秦笛。”他伸出手,眼眸彎成兩虹淺彎。

祁松言喉結滑動了一瞬,握住他的手。涼,像晨起水龍頭裏流出的第一捧清水,沁在骨頭縫裏,讓人瞬間清醒。“你好,我叫祁……”

秦笛突然湊近,“祁妙,你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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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松言簡直不知道該擺出什麽表情,這一刻其實溫和地笑笑,就能迎合上這個俏皮的挑釁,又不至于失了分寸,可他剛牽動嘴角,秦笛就漫不經心地松開手,後退一步,帶點戲谑地說:“不想笑就別笑了。”

“手帕沾上咖啡了,我回去洗了再還你。”祁松言生硬地撇開話題。

秦笛想說什麽,低頭看見祁松言修長的手握着自己的手帕,又改了主意:“那你給我洗香一點哦。”

祁松言有點無奈地點點頭。

上課鈴很合時宜地響起來,他們拎着工具走回教室,幾個踩着鈴回班的同學從他們身邊跑過,都不約而同回頭看,好像發現了什麽新風景。

晚飯祁松言還是沒出現,童晨星已經懶得再譴責他,挂着冷笑從鼻孔嗤氣兒。李銘軒喪着臉沖秦笛做最後的掙紮:“笛,我看他下午抄你筆記抄可認真了,他肯定特別謝謝你,就是認生,不好意思。”

“行了,你就別幫他找補了。他呢,什麽都不因為,單純就是看不上我而已。”晚飯的小黃魚是新炸的,撕開了還冒着鮮香的熱氣,秦笛勾着嘴角看不出一丁點兒不高興。

“他跟你甩臉了?叫號了?對線了?”童晨星把筷子往餐盤一摔,出口就是排比問句。

“沒。感覺吧,他那麽低調,應該是本能地讨厭我這種咋咋呼呼的人。不過中午他把杯子摔了,我在水房和他打了招呼也自我介紹了,希望以後對我能少點敵意吧。”

秦笛已經習慣被歸類為“別人家孩子”。他從小成績就拔尖兒,長得又白淨,對誰都笑眼彎彎,異性緣尤其不錯,再加上憑着文采和語言天賦出了許多風頭,因此被有些男生看不上是常有的事兒。只是他一向很得老師偏愛,也沒什麽破綻,很少被人找大麻煩,偶爾遇上些小來小去的磕絆,他也都算了。 班裏這幾個男生也是随着時日增長慢慢彼此了解,才處成了一股繩的關系,所以他很能理解初來乍到的低調帥學渣祁松言對他散發的隐隐的敵意。

“哎,說到班級,這次運動會你們班打算怎麽辦?”

“那就要問一下新晉體委祁松言同學了。”

李銘軒的臉比剛才還喪,“當初拆班的時候光顧着糾結能不能和你們分到一起了,完全沒想過運動會才是最大一個坎兒。你們班7個男生,我們班6個,能把項目報全都不錯了。”

童晨星仰脖灌了一大口可樂,五官擰成花:“嘶——哈——,少哭窮,秦笛跳高跳遠少說能拿一個第一,祁松言1500米前三穩穩的,加上你,再随便拉個史雨铮,4×400接力也不是沒希望。”

秦笛趕緊按住他,“睡神我铮哥今天一下午就沒有醒過,我怕他跑一半開始打呼嚕。”

“噗,那也不能指望唐澄上啊,不得被人欺負死!”

“唐澄小朋友我自有妙用,徐唱的鉛球還能得兩分。”

李銘軒瞪大眼睛問:“你都盤算得明明白白的了?祁松言還在狀況外呢,不然你和他說說吧,他連人都還沒認全。”

“我才不去讨他嫌,已經和徐唱說了,讓他倆再進一步商量,其他的咱們能幫的就幫一把。”

“你倆考慮一下我的感受行嗎?除了我的1500米能得點兒分,這次還得活在祁松言的淫威之下,我們班其他大哥全軍覆沒啊,我作為體委的人生滑鐵盧馬上要來了!”

“大晨,你想我們班還一個參賽班會呢。劉小桐和王初冉剛和我說,她倆打算今晚通宵連夜把劇本寫了明天讓我改。你想劉小桐,全世界數學家都是她愛人,連數學作業都打算不寫了,這是什麽精神?”

“是一中文科實驗班一脈相承的拼搏精神!”童晨星舉起喝了大半的可樂瓶子。

李銘軒手忙腳亂舉起酸奶瓶子貼過去,“是、是啥啊,笛你給編一個。”

“是什麽都不重要,幹就完了!”秦笛把湯碗撞在他們的瓶子上。少年人的沖勁兒被馨香的餐食焙出熱燙,連小黃魚的眼裏都有了光。

祁松言放學回家的時候,家裏如他所料空無一人。最開始爸媽忙起來還會提前發信息告訴他,真情實感地囑咐幾句,也許是後來對他的沉穩懂事放了心,十天半個月不回來連消息都不發了。好在家裏的沈阿姨人好又負責,每天來打掃,把飯做好溫上才離開。

祁松言把飯菜扣好直接放回冰箱,取出沈阿姨切好的水果就着冰箱的燈吃了幾口,合了門,家裏又是一片黑暗。他在沙發上坐了一會兒,忽然想起什麽似的站起身,從褲子口袋裏掏出一塊手帕。

其實是件新鮮事兒,這年頭,連紙巾都發展得印着各式各樣的圖案、攜着不盡相同的香氣,居然還有人在用手帕。他握着這方柔軟轉身進了衛生間,暖調的燈下,甚至分辨不出布料的顏色本身就是這樣的淺黃,還是時光賦予它現在的色彩。四條細細的卡其色橫紋花邊使它看起來更柔和,簡直像小朋友的口水巾。

祁松言想起秦笛的話,把手帕湊在鼻下輕嗅,在沾染的咖啡味之外隐約聞到了一絲清淡的香,眼前忽然閃過秦笛的臉,笑得狡黠又粲然。他忍不住,把口鼻埋在手帕裏深深吸一口氣。剛才走進家門時的煩悶就随着汲取的氣息輕飄飄散了。

不敢浸泡,也不敢用力揉搓,祁松言倒了點洗衣液沿着邊一塊一塊查找和清洗咖啡漬,洗好了又放進烘幹機烘得微熱平整,對着邊線一絲不茍地折了兩折,托在手裏确認它幹淨又清香,才心滿意足地捧着它去寫作業。

秦笛的筆記詳細得不可思議,許多內容祁松言印象裏老師都只是提了一嘴,比如知識點相關理解和舉例,但秦笛全部用最概括性的語言标注進去了,看他的筆記就好像重新上了一次無聲的課,完全沒有障礙。

祁松言也是沒想到自己有一天也能體會到在知識的海洋裏暢游是什麽感覺,直到捧着手帕躺在床上,他眼前還是秦笛色彩缤紛的筆記,珠三角是大象的嘴巴,東北三大平原種的都是“綠了黃”的糧食,西邊四個“坑”裏有氣要撒給長三角……祁松言嘴裏念念有詞,眼皮開始打架,終于在昏睡的前一秒強打了精神,把手帕放在枕邊,又平展了兩下,才安心睡去。

可秦笛睡不着。

手帕借給祁松言,他手邊空蕩蕩,捏了會兒被角,全然不是手帕的觸感,他輕輕嘆了口氣。

如果說他擁有手帕的那一天是一個小小的誕辰,那麽手帕已經是個七歲的大孩子了。

十歲那年,不務正業的父親偷了家裏僅有的積蓄離家出走,母親打遍了所有親戚的電話,卻連句勸慰都沒聽到,當即打包了行李,撇下他打算獨自回娘家。他在樓道裏狠命拽着那個紫紅色的旅行包,襪底被拖出髒兮兮的孔洞,撕心裂肺的哭聲只招來了零星幾個鄰居。其他人早習慣了他們家隔三差五的雞飛狗跳,根本懶得出來看一眼。

對門的小姨是剛嫁來的新娘子,放鞭炮那天秦笛去看過。站在老舊的樓體前,她抿着嘴笑得羞澀卻看得出來是真的開心。她聽見秦笛哭喊的動靜就跑出來,摟住幾乎被拖倒的秦笛,急慌慌地叫住母親:“大姐,有什麽事兒回頭再說,你看看孩子呀,弟弟多乖,你走了他怎麽辦啊?”

母親說了什麽,秦笛已經記不清了,大概是他老秦家的種,沒人要沒人管,憑什麽丢給她累一輩子。可能是秦笛緊緊抱住了她的腿,也可能是小姨溫聲勸地動情,總之最後母親并沒走。小姨的男人喊她回去,她只來得及給秦笛擦了滿臉淚,便把手帕塞在他手裏回了屋。

那一天,小秦笛沒了爸爸。他怕哭得太大聲媽媽聽見不高興,所以用手帕捂住嘴巴,把哽咽都堵回去。果然,媽媽再也沒走。他就這麽捏着手帕,一下子長大。

這一晚,平靜無風,兩個孤獨的少年都在惦念同一條手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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