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融入

“真假?你說秦笛把手帕借給你,還讓你拿回家了?”

“嗯。在這。”祁松言用手在褲子上擦了幾下,從口袋裏拉出一個角給李銘軒看。

“神了啊,這手帕他寶貝得不得了,說沒它睡不着覺。”

“為什麽?”

“具體的他沒講過,但我猜和他小時候有關。你不知道,秦笛小時候可苦了,他爸卷家裏錢跑了,至今沒回來。他媽打工養他,清潔工、端盤子、擺地攤…什麽都做過。我感覺那手帕有年頭了,可能是誰的舊物吧。”

清潔工……所以他才會那樣處理那些碎瓷片。

“咋啦?”

“哦…就是覺得看着不像。”

“剛認識的時候我也這麽覺得,多陽光開朗自信的一個人,誰能想到是從這種家庭出來的啊。後來接觸多了,他那個懂事的勁兒,确實是咱們這個年齡特少見的。不過現在還行啦,學校有給他特項獎學金,他自己沒事兒給小姑娘剪剪頭發簾兒、替人寫寫情書什麽的,也不收錢,給他買一些筆啊本啊就成。他說大學給的獎學金特別多,等上了大學日子會更好過。”

剪劉海……祁松言握緊了紅桶的邊沿,陽光撲在他眼皮上,一片橘紅。他突然特別想見到秦笛,想把手帕還給他,問問他昨晚睡得怎麽樣。

他這樣想着,耳邊就響起一個清朗的聲音,從背後乘着晨風掠進他耳廓。

“祁松言!”他回過頭,秦笛從南邊的主樓,正穿過操場,朝他們走來。他肩上扛着一桶水,淺藍的水光映在他頰邊,湖波般清亮。祁松言松開桶沿,大步跑向他,把水從他肩上卸下來。

秦笛叉着腰,汗珠順着鬓角邊往下淌,“太坑了,咱們小樓桶裝水沒了,說中午才能送。那也不能渴一上午啊,我從主樓搬的,以前沒覺得操場,呼…這麽大呢……”

祁松言從口袋裏掏出手帕遞給他,“洗好了,謝謝。”

秦笛接過來,嘴角抿出道小彎。他用折得四四方方的手帕壓壓額角,擦過泛着烏青的眼底,擱在鼻子下聞了聞。“嗯,好香。”

“你昨晚沒睡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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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笛一愣,随即笑起來,“是啊,你把我手帕搶了,我還小呢,沒有手帕抓着根本睡不着!”

他原本是當個玩笑講,反正祁松言不會當真。但祁松言并沒有笑,他垂着眼尾,眼神裏情緒繁複,秦笛在那個瞬間好像從中辨認出一些什麽,但他不敢去想,只稍稍斂了笑容,避開對方的凝視,狀似輕松地招呼他:“走吧,李銘軒還等着呢。”

祁松言拂開他搭上桶子的手,一言不發地扛起水桶,向李銘軒彙合。秦笛站在原地,看他挺拔的背影一步步遠走,忽然展開笑顏,在微風裏,他跑向他,像剛剛他跑向自己那樣。

上午的課對祁松言來說是兩重天。

地理課,“副科男團”幽默擔當任老師一時興起抽問了他兩個問題,所幸他昨晚剛好複習了秦笛的筆記,雖然不太流利但也答了個七七八八。任老師上挑的眉毛挑得更高了些,把褲腰挂的那串鑰匙晃得叮咣響,頻頻點頭:“可以啊,祁松言是吧。你這和徐唱挨着,屬實吸了點徐氏靈氣。”徐唱極速擺着小胖手,示意自己完全沒起到作用,但任老師偏要借此高光一下自己的愛徒。

語文課,“主科女團”甜聲擔當汪老師打算借一句古文翻譯探一下祁松言的底,結果一胳膊伸下去發現祁松言的語文并沒有底。“邀擊”翻成請對方來打我,“假舟以行”翻譯成坐假的船走了,汪老師水靈的大眼睛中充滿絕望,而祁松言在班裏努力壓抑但實在壓抑不了的笑聲裏,帥而懵地很坦然。

因此午休鈴一響,他跟在秦笛後面,打算不動聲色地吸取一下語文課代表的秦氏靈氣,卻被李銘軒當場抓獲。

“言,你幹啥?也要去食堂嗎?”

祁松言站在秦笛有點訝異的目光裏,不自覺地挺了挺脊背,“你能不能不叫我單字?”

“松言,今天不出去吃了嗎?”

“…嗯,想吃食堂,可以一起嗎?”祁松言盡量讓自己看起來十分自然。

秦笛爽朗地回道:“走吧,今天讓金主爸爸親自體驗一下刷卡買單的快感。”

童晨星多少有點尴尬,昨天剛在飯桌上吐槽過的人,今天居然坐一桌吃飯。

他和祁松言面對面,誰也不開口。李銘軒和秦笛幾乎同時咳了一聲。祁松言擠出個酒窩,對他點點頭說:“你好,祁松言。”

“童晨星。我和你一個初中的,在你和小軒隔壁班。”

“是嗎,那還挺巧的。”

秦笛一看就知道祁松言這是又打開了防禦模式,趕緊沖李銘軒使了個眼色。

“朋友的朋友就是朋友嘛,咱們吃飯小分隊今天成立!”李銘軒擡起手,示意秦笛,秦笛馬上領會,跟他擊掌。他又轉向祁松言,祁松言猶豫了一下也拍上去。童晨星朝他翻了個白眼,他馬上一臉委屈,童晨星看他這樣也不情不願地拍了下。

“嘿嘿,大晨最夠意思。”

“周一就要交預報項目名單了,我現在很煩躁。”童晨星挖了兩口飯又皺眉。

“你們班能報上幾個?”

“我算了一下,勉強報六個,4×400直接棄權。每個人除了接力最多能報兩項,不然我直接都包了都行啊!”

秦笛夾了條小黃魚給他,安慰道:“女生那邊還比較撐得住,我們這個條件盡力了就行,誰也不敢說什麽。”

童晨星立起眉毛:“不敢?我看他們太敢了。自從分了文理,哪次活動沒被理科班那幫男的欺負過。你還記得上次拔河比賽,十男十女,我們男生不夠只能用女生湊。六班第一局贏了我們,第二局假裝拔不過突然松手,女孩摔傷好幾個,第三局他們五秒完勝。我們受着傷,還受了嘲諷,憋屈成什麽樣兒。回去全班一起哭了一節課。”

祁松言第一次切身體會到文科班男生的難處,運動會這種大型活動每個班都是躍躍欲試,雖說“友誼第一,比賽第二”的口號喊了幾十年,真到場上,誰也不想輸。他默默在腦子裏過了一遍班裏這六個男生,發現有的連名字都還記不住,也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

李銘軒看到了對他說:“言,咱們班情況能好一點,而且你來了啊,形勢還是很樂觀的。”

“小軒,你要是不想被大晨暗殺,就別說了。”秦笛看童晨星幾乎頭頂冒煙,趕緊夾了條魚放進他餐盤。

祁松言看了一圈,每個人都有小黃魚,只有他沒有,感覺自己被小黃魚排擠了,默默低頭扒飯,然後扒到了突然出現的小魚。他擡頭看向秦笛,對上一雙盈着微微笑意的眼眸。

秦笛這雙眼睛長得太好,扇形的雙眼皮挑起末尾的小彎,瞳孔黑亮,映着直直垂下的濃密睫毛,純真又攝魄。祁松言被他看得心跳驟停,趕緊垂首用口型說了句謝謝,開始啃小魚。

早上扛起桶就面無表情八百米沖刺的那個人,和眼前這個給夾條魚就不好意思的,真的是一個人嗎?秦笛玩味地想。從十四歲确定了自己的取向之後,他其實還沒遇到過令他心動的人,但他對世界一直葆有充足的好奇,總能從不同人身上發現自己感興趣的部分,也同樣善于發掘人的優點,所以幾乎和誰都能相處融洽。揭開祁松言那被他一眼看穿的僞裝後,他發現這人像一本書,依然有許多紙頁可以翻閱,每一篇都有不同的意趣。

下午第一節 是體育課。體育老師是他們政教處分管紀律的張主任,運動會在即,他領着大家跑了幾圈熱身便宣布解散,讓大家自己找找狀态。祁松言叫來徐唱,坐在單杠上和他商量報項目的事兒。

沒想到徐唱看着那麽不善言辭一個人,張嘴就說了一大篇子話:“咱們班女生基本不用太擔心,項目自願就能報滿,長跑不太行,其他項目包括接力都能有成績。男生的優勢是田賽,雖然限了項目,跳高跳遠秦笛成績都會靠前,李銘軒也能拿到分,我的鉛球也還可以。徑賽…啊,徑賽聽說你1500穩妥,200米我們打算讓唐澄和你一起報,就是頭發有點長戴眼鏡那個,他是藝術生,主要讓他混進去搶跑,影響一下其他人發揮。史雨铮,就是上課一直睡覺那個,他400應該可以沖一下。咱們短跑都不行,所以…嗯…應該放棄4×100,攻一下4×400。大概就,就是這樣……”

祁松言聽他講到一半就低頭觀察他,發現他一直在瞄手心,便從單杠上跳下來,出其不意向他伸出手,徐唱下意識地把手遞過去,祁松言順勢一翻,發現他掌心有個紙片,密密麻麻連符號帶字寫了一堆項目安排,那字體祁松言太熟悉了,是秦笛寫的。

徐唱看祁松言不說話,以為他生氣了,趕緊解釋:“你,你別誤會。我們沒有想幹涉你什麽,只是秦笛說你剛轉過來,班裏情況都不了解,活兒又來得太急,希望能幫幫你,才和我一起商量了這些…是我太笨了,根本記不住……”

祁松言捏着那張紙片,對徐唱溫和地笑起來:“沒有怪你們,我确實什麽都不知道,兩眼一抹黑,今天之前還是都沒進入狀況。你們能為我着想到這個地步,我謝謝你們都來不及。從現在開始,我已經是你們中的一分子了,這是我參加的第一個活動,也想為大家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像加入四人吃飯小分隊那樣,也許融入一個集體并沒有想象得那麽難。從記住每一個人的名字和臉龐開始,從愉快地接受他人的善意開始,從主動做對集體有益的事開始。祁松言把紙片塞進口袋,拍了拍徐唱的肩膀:“我現在要去做一件事,不一定會成功,但我想試一試,你願意一起嗎?”

“願意!我都聽你的,你才是體委!”徐唱使勁兒點頭。

“走,我們去抓張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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