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合奏
周五沒有晚課,王初冉通知班委留下掃除,順便開個會。
“你們幾個女孩兒就先出去操場逛逛,欣賞一下夕陽,掃完喊你們。”秦笛邊說邊把她們請出去,徐唱已經開始推桌椅。
“行,回來給你們帶好吃的。”王初冉也不和他客氣,拉着朱瑞和劉小桐出去了。
秦笛看了眼祁松言純白的上衣,從唐澄的儲物櫃裏拿出件沾滿顏料的舊襯衫,“澄子畫畫時候穿的,你套一下吧。”
“笛,你偏心!怎麽不給我!”
“你大黑的T恤還怕髒?”
“黑色沾灰了更顯髒啊!”
“誰上回打球出汗把上衣反過來又穿一天?突然變幹淨人了。”
“我失寵了,兩位爸爸,你們睜開眼看看,我才是你們兒子啊,怎麽你倆熟了就不疼我了呢?宮裏的牆那麽冷…”
祁松言從“兩位爸爸”這個詞開始大腦就當機了,還是秦笛從兜裏摸出個棒棒糖塞進李銘軒嘴裏,才止了他胡言亂語。
幾個男生身手利索、配合默契,很快就打掃好教室,把桌椅按輪換順序複了位。李銘軒下樓倒垃圾,叫回了三個女生,女生們帶了果汁和烤腸,幾個人圍在一起邊吃邊說。
“劇本我和小桐已經連夜搞出來了,上午拿給小帥看,他給了些意見,我倆調整了一下。開會主要是跟大家報備一下大概流程和需要準備的節目,再選一下主要角色。劇本印好了,你們看看。”
祁松言對文字的東西天生就不感冒,語文閱讀看兩段就犯困,也提不出什麽建設性問題,就假裝翻翻。但秦笛臉色越來越沉,他有些疑惑,就聽王初冉說:“初步計劃是讓秦笛演主人公,參賽第一要義——顏值暴擊!”
祁松言趕緊掃了一下劇本扉頁的劇情梗概,主人公父母相互家暴,他情緒低落,成績下降,被老師批評、同學排擠,加上親人去世,于是萌生輕生念頭,在天臺許下最後心願的時候,司命之神和吸取怨念的幽魂同時出現,展開操控主人公心智的博弈,最後主人公在兩人論辯和司命幻化的拾憶之卷中明白了生命的可貴,也發現了身邊潛藏的關懷與溫暖,通過尋求心理輔導獲得了開解。
祁松言回想起李銘軒只言片語中秦笛那些身世,心咯噔一沉。
他能看出來秦笛是在猶豫。就整個劇本來說,秦笛确實是飾演主人公的最佳人選,臉、身材、氣質都非常适合上鏡,大段的臺詞也需要流利清晰的口齒。但,他在猶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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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松言其實并不知道那幾分鐘裏,秦笛心裏經歷了什麽怎樣的糾結,但他明白,秦笛這樣一個妥帖的聰明人,猶豫多半就等于拒絕。
秦笛合上劇本嘆了口氣,仰起臉想對興奮等待的王初冉笑笑,卻突然聽見祁松言清了一下喉嚨,緩慢又堅定地發言:“對不起,提個建議,我覺得主人公不應該挑秦笛。”
幾乎所有人都愣住了,誰也沒想到第一個發言的會是他。
“我和王初冉寫劇本的時候就考慮讓秦笛演了,你為什麽覺得不合适呢?”劉小桐弱弱地問。
“劇本裏安排了一些哭戲,女孩兒哭起來更能引發評審的心疼吧。”
朱瑞點點頭,“我覺得祁松言說的有道理,而且調查數據說青春期女生出現心理問題的概率要稍微高一點,更有代表性,邏輯上也合理。”
“但秦笛初中就演過舞臺劇,更有經驗啊!”王初冉有點着急。
“所以更應該讓他站在宏觀角度給大家做指導,這樣整體效果才更好,畢竟咱們不是為了保送主角,而是為了整臺班會能獲獎。”祁松言聲音平和,卻莫名讓人信服。
這時候李銘軒翻完劇本也反應過來了,趕緊插話道:“對呀,而且你們仨肯定都得演重要角色,本來壓力就大,到時候怎麽兼顧整體啊,我看這角色讓小桐演正好。朱瑞和你一個神一個魂,讓笛做導演。”
王初冉叉起腰,吸了一大口果汁,猛地扭頭看向徐唱,徐唱吓得嗖地坐直了,看了看下午剛和他統一戰線的祁松言,小聲說:“我覺得祁松言考慮得挺周到的。”
王初冉把果汁囫囵咽了,手拍在劇本上,在秦笛面前做最後的掙紮。
其實秦笛并沒想要拒絕。劇本的設定确實足夠使他不舒服,但從小到大他幾乎無時無刻不在經歷這種不适,已經習慣第一時間就選擇承受,甚至不會再有怨言。
淋了幾滴雨的時候可能還會想辦法躲避,但全身濕透的以後,雨滴是沉重或是冰冷都不再有分別。
可是,忽然有個人站出來替他說“不行”。
獨自淋雨是他确認自己尚在生存的一種方式,當雨水沖刷掉他所有溫度,他便覺得自己堅不可摧。他不需要俯視和憐憫,在震耳欲聾的雨聲中,他堅持的不過那一點僅能握住的自尊。在他眼裏,刻意的關懷如同對流浪貓的施舍,無非是換取一聲微弱的嗚鳴,這樣就可以告訴自己貓在感激我呢我真是一個善良的人,可轉過身,沒人會再關心貓的以後。鄰居們在背後啧啧嘆息他的可憐是如此,祁松言也是如此。
他藏在劇本後冷冷掃視祁松言的臉,可對方根本沒用目光向他索求什麽致謝,他那樣冷靜和嚴謹,表情淡得仿佛秦笛并不在場。這下連秦笛也拿不準他究竟是真心提建議還是為了別的什麽。
“秦笛,你說。”
祁松言轉頭,看了秦笛一眼,截過話茬:“演過那麽多次,也不差這一次吧。”
秦笛望進他眼裏,好像又見到那個對他的耀眼唯恐趨避不及的祁松言,逐漸提起沉下的嘴角。他向後靠在椅背上,扯了一下衣領,輕快地說:“說的對,機會留給大家,況且導演聽着也挺拉風,以後就叫我秦導吧。”
祁松言緩緩松開了桌子下緊緊攥着的手。
“好好好,秦!導!那就女主小桐,我兇一點就演反派,朱瑞就女神。心理老師戴萱。女主爹…就你了,祁松言。”
打擊報複來得太快,祁松言都沒來得及争辯。李銘軒笑得嗆了水,“哈哈哈哈,這次是真的成爸爸了!咳咳咳…”
“女主媽你看中哪個随便挑,我保證給你配個又美又潑辣的,打起架特別帶勁兒!”
“我謝謝你啊…”
“對了,我們一直沒有班歌,小帥的意思,借這個機會弄一首出來。現成的歌太容易撞款了,一點也不酷。所以我決定,原創班歌!”
“你也是真敢想,寫歌超難,雖然我學過鋼琴,但是考完級之後琴已經變成衣服架子了,可別指望我。”朱瑞一甩馬尾,躲到劉小桐身後。
“就知道你會這麽說。歌詞我已經拜托大師寫好了,铛铛铛!”王初冉甩出一張紙,得意地抖了兩抖,“45分鐘一節課,保質保量,經典之作!”
徐唱捧過王初冉甩飛的紙,看了一遍,又遞給劉小桐和祁松言。
“怎麽樣?牛不牛?!”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秦笛身上,充滿敬仰。
“別看我,我被她逼的,就硬寫啊。”
“秦導不要謙虛。接下來我就把譜曲的任務交給…祁松言同學!”
祁松言萬萬沒想到,打擊報複竟然還有第二輪!
“我……”
“哎,你不可以拒絕。我已經接到線報,鋼琴十級對吧,吉他也OK對吧。組織上決定讓你發揮一下,好更加融入集體,機會難得,推辭就是自絕于同學。”
王初冉這一套行雲流水的道德綁架震得祁松言啞口無言,到底是誰在不停出賣自己啊,又是體育又是音樂,一直把自己推往幕前。祁松言按了下眉心,沒接話。
劉小桐拉了一下王初冉的手:“你看人家這麽為難,要不…多給點時間?”
祁松言簡直難以置信,坑人還帶組團的,說好了對新同學的團結友愛溫暖呢?他擡起頭,發現秦笛正笑吟吟地望着他,完全沒有幫他說話的意思,他突然想到,如果譜了曲,那這歌,算他們兩個合作的作品。作詞,秦笛,作曲,祁松言…聽着怪好聽的。
他拾過歌詞, 朝秦笛晃了一下,說:“這活兒,我接了。”
在幾個人的掌聲裏,秦笛吹了記響亮的口哨。
周六一早,祁松言是被沈阿姨砸門砸醒的,被子一掀,歌詞飛出來被他眼疾手快抓住了。
“快起來吧,老師都到小區門口了,馬上上來了。”沈阿姨把牙刷和杯子塞進他手裏,利索地鋪好床鋪。
祁松言閉着眼睛刷了牙,洗完臉出來,司君遙已經坐在客廳裏了。
“小松,我走了啊,早飯在餐桌上,午飯在鍋裏。給老師泡的茶在書房,你招呼老師喝。”
“謝謝阿姨。”
“老師別客氣,小松晚上想吃什麽給我打電話啊。”
“放心吧,拜拜。”
司君遙站起來胡嚕了一把他濕淋淋的頭發,随他進了書房。
“作業拿給我,我先看着,你把早飯吃了。”
祁松言把練習冊翻好遞過去,轉身端了早飯進來。
“老師,一起吃點兒嗎?阿姨做了挺多。”
司君遙瞥了一眼,低頭繼續圈圈點點,“我早上也吃的三明治。怎麽樣,這禮拜在新班級,适應得還不錯?”
“還可以。地理比較有意思,政治我是真的聽不懂。”
“聽不懂的也不止政治吧,這翻譯,我是吃了早飯挺住了。你語文老師抗得住嗎?”
祁松言把心虛的眼神埋進牛奶杯,從旁邊拖過筆記本,翻開了給司君遙看,“我已經鎖定了語文課代表,吸點兒靈氣。”
“字寫得不錯,記得也細致。女孩兒嗎?”
“男的。”
“那倒是挺難得,你把人家傍住了,沒準還真有點用。”
“肯定有用,他特別優秀,還很有文采。”
“第一次聽祁妙小朋友誇人啊,拿人筆記嘴軟?”
祁松言把唇邊的牛奶沫舔了,從兜裏摸出折好的歌詞放到司君遙眼前。
司君遙展開紙頁細細看了遞還給他,“他寫的?”
“嗯。我們班歌的歌詞。原創。”
“赤子之心,少年意氣。”
“就是‘好’的意思?”
“對,很好。”
祁松言盯着紙上隽秀的字跡,頰邊蹦出了酒窩。
司君遙心領神會地順水推了舟:“那今天先不講計劃的內容了,我用他筆記給你複習一下前面的課。”
兩個小時像踩着滑板一樣飛過去,司君遙收拾包的時候甚至覺得他的學生竟然有點意猶未盡,搞得他想把筆記拿去印了給別人試試,到底哪來這麽神奇的功效。
祁松言把司君遙送到小區門口,剛想和他說再見,就發現他腳步停滞了。馬路對面,一個高個兒男孩雙手插袋,好像在等誰。祁松言看司君遙似乎有些意外卻很開心的樣子,剛想問一句,就看那人邁着長腿走過來。
有事嗎?陰天戴墨鏡,把他家小區門口當T臺?但祁松言沒吱聲。
“下課了?這你學生?長挺帥啊!”
“謝謝,你也挺帥。”
祁松言明顯感覺這人湧上來一股想揍人的氣勢,卻被司君遙拉了一把手肘就軟下來。
“行啦,走吧。祁妙好好複習,傍好你的課代表。”
“嗯。”
那人還想說什麽,司君遙把包遞過去,他順手接了,邊走邊低頭嘟囔:“這麽重你早給我啊。”
“現在拎不也一樣。”
“不是,等一下。”
祁松言轉身往回走,卻聽見他在背後大聲問:“奇怪!你有對象嗎?”
祁松言一臉莫名,扭臉道:“我叫祁妙。”
“行,奇啥都行,有沒有對象!”
祁松言心說都不認識,問這個幹嘛,但司君遙沖他猛點頭。
他吞了下口水,硬着頭皮答:“有。”
“那行,拜拜!”突如其來歡快的告別,司君遙在背後給祁松言豎了個大拇指。
總覺得哪裏不太對,祁松言趿拉着拖鞋慢慢走回去。小區裏的元寶楓已經染上了一抹秋色,伸着柔荑,随風微動。好好學習,傍住秦笛……人生目标好像一下子變得很明确。樓門口兩棵并排的山楂樹牽着枝桠,立得理直氣壯,祁松言停在那,忽然想起,十二班的座位是單排輪換,周一他和秦笛就是同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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