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紅痣

對祁松言來說,上一次起這麽早可以追溯到小學三年級去北京旅游被爸媽強行從床上拖走去看升旗儀式。甚至學校主樓正門都還沒開,他只能穿過桃李林,繞進操場。

晨光中的樹林有葉片與露水親吻的味道,像雨滴,卻沒那麽冷冽,溫柔而寧谧地飄過來栖在發梢。小樓裏靜悄悄,他踮腳從門框上摘下膠帶貼住的鑰匙,開了門。

他和秦笛的書桌親密地挨在一起,毫無縫隙。他坐過去,看秦笛桌洞裏碼着整齊的筆記和試卷,于是戴上耳機,也把書桌裏的東西一股腦掏出來,認真分起類。

秦笛從樓梯上來,發現班級門開着,有些驚訝。一般來說,不會有人比他更早到校。他習慣在整個城市都睡眼朦胧的時刻就收拾妥當、乘上公交,坐在只有他一人的車廂裏,聽四、五首歌,然後抵達學校。他可以躲在桃李林的角落看一早上歷史書,也可以跑兩圈步就回來把黑板擦得一絲白痕也無。窗臺的花葉絡石一直受他照拂,一片綠意從根部泛上來,在末端露出白皙,又綴上一兩葉胭脂粉,只要按時澆水和剪枝,永遠都嬌滴滴地漂亮着。秦笛的一天,通常是在這樣的時光裏開始,難得的自在安寧。

所以當他倚着門饒有興味地觀看祁松言戴着耳機搖頭晃腦地把書本翻得嘩啦啦響,他突然覺得,這個早晨似乎變得不太一樣。

祁松言擡頭瞥見秦笛抱着胳膊站在門口,也吓了一跳,但馬上穩住了差點崩壞的表情。摘下耳機,把漫到他桌上的卷紙攏回自己的領地。

“這麽早啊。”秦笛走過去,坐下來。

椅子擺得太近,他們的衣袖明确地擦到一起,臂膀也幾乎相貼,兩個人都愣了一瞬,但誰也沒挪動。

“整理一下這些亂七八糟的。筆記還你,都抄完了,謝謝。”

“我覺得風琴夾不好用。”

“嗯?”

“卷子在裏面還是散的,你每科都分成知識點、平常練習和大考試卷,按時間用不同顏色長尾夾夾起來,比較容易翻找和閱覽。像這樣。”秦笛說着,從成堆的紙張裏挑出幾篇,鋪平對齊,摸出一個長尾夾在一角固定,依折痕合了遞給他。

祁松言對他笑,秦笛一挑眉毛,祁松言馬上說:“不是裝的。”

“所以來這麽早肯定也不是為了收拾書桌的對吧?大作曲家,趕緊給我聽聽你活兒好不好。”

這個活兒,大約是指班歌的曲子。可祁松言瞳孔瞬間放大,趕緊遞了一只耳機給他,按下播放鍵。

周日一整天,祁松言都沒從琴凳上下來過,指尖磨得幾乎喪失知覺。當初爸媽強迫他學鋼琴和帶他出入各種飯局其實都是一回事兒,他們想讓他成為自己希望的那種人,但祁松言偏偏不要。可他最尖銳的叛逆也不過是偶爾的陽奉陰違,該學的也都還是學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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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他第一次用音符去賦予,第一次自願烘托某篇創作。秦笛的文字是破曉的金亮,他想竭盡全力用旋律幻化磅礴的雲,托出這片曙光。

他們并肩在空蕩的教室裏聽完一首歌,花葉絡石滴下半顆水珠,于萬籁俱靜中敲出細微的聲響。祁松言緊張地看向秦笛,他柔和的側臉起初沒什麽表情,當察覺了祁松言的注視,才轉過臉,明燦地笑起來,細碎的暖光漾在眼底,蕩皺了祁松言的心波。

他還是保持謙遜的語氣問:“還行嗎?”

“怎麽說呢,你做好歌傳出去之後每天收一抽屜情書的準備吧。”

“這就是傳說中的誇張手法。”

“不要小看自己的魅力嘛,大作曲家。”

“所以你已經準備好收情書了?”

“收過太多了,畢竟高低算個校草。”

“…有心動的嗎?”

“沒有。”

“為什麽?”

秦笛舉高雙臂向後仰,伸了個懶腰,露出粉色校服下一小截雪白的腰:“寫得再好還能比過我?”

祁松言也沒料到是這個答案,收了mp3,搖頭笑笑。

一首歌,暗度陳倉了整個升旗儀式,傳遍全班。回班級的路上幾乎每個女生都在竊竊哼唱,還不時回頭望向排尾的祁松言。

祁松言躲在秦笛身後,全當看不見。

王初冉緩了腳步,落在後面照他後腰就是一掌:“行啊你!給我聽激動了都!今天就號召大家學起來。對,你別忘了預報項目。”

“嗯。我和徐唱向張主任争取了一下,他答應我們班和十三班男生可以不限項目數量。”

“真假?你什麽時候去說的?”

“周五。”

“那開會的時候你怎麽不說啊。”

“張主任說要周一請示領導才能确認,我升旗之前去問了,校長同意了。”

邊上的李銘軒馬上領會了精神:“哦,那這樣,咱們田賽能多報幾項了啊,三級跳和鐵餅也能報了!”

“對,咱們徑賽相對弱一點,能放的就放,接力争一個4×400,辛苦徐唱和秦笛田賽多參加幾項,争點分。團體成績,我們給女生少拖些後腿。”

秦笛和徐唱都拍胸脯表示絕對沒問題,王初冉樂得當場開始蹦迪,被困成狗的“睡神”史雨铮強行按住,拖回教室。

周五彙操表演,周六運動會開賽,留給大家的時間不多了,黎帥特批每天下午都給一節自習課讓他們練習。操場上有不少班級在,秋日的陽光猛烈地炙烤在每個人臉上,後背曬不到的地方卻被風掃得陰冷,可方陣裏一句抱怨也聽不到。

祁松言作為體委,站在六路方陣的基準角,負責施令和控制行進速度。當方陣經過主席臺時,他需要用一句氣吞山河的“向右看”來開啓班級的口號。長這麽大,他幾乎沒大聲說過一句話,更別說在這麽多人面前氣吞山河了,氣吞韭菜盒都難。

可滿操場似乎都在有意無意關注着他們這個男生只勉強占滿一排的小隊伍,祁松言深吸一口氣,用盡全力喊了一句“向右看!”喊完他站在隊伍前低聲問:“還行嗎?”

女生們都瘋狂點頭,偷偷給他豎大拇指。他吐出一口氣,看了看手心。

“口號是——高二十二,氣貫長虹。長劍在手,敢縛蒼龍。”口號是秦笛午飯時候想的,嚼着糖醋裏脊,轉了轉眼珠子,就脫口而出,還順便幫童晨星把十三班的也編了。李銘軒還吐槽他龍啊虎啊的太硬氣,但秦笛說就要這種奶音好漢歌、張飛嘤嘤嘤的反差萌。

“咱們練一次,向右看!”

“高二十二,氣貫長虹!長劍在手,敢縛蒼龍!”女孩們青嫩的喊聲剛抛入半空就彌散在風裏,隔壁幾個理科班發出爆笑,十二班的姑娘都皺起眉頭挂上了委屈臉。

祁松言連眼色都沒給一個,溫聲鼓勵:“挺好的,再齊一點更好。”

王初冉站在隊伍裏呸了一嘴,“不用理他們,咱們練自己的!”

幾個女孩兒随聲附和到:“對,嫉妒咱們男帥女美呢!不理他們!”

李銘軒咧嘴樂,“我就愛聽你們聊這個,特別符合客觀事實。”

秦笛抹了一把鬓角的汗,揚聲道:“我就愛聽你們聲音,因為十二班女生——”

“最甜啦!!”幾個男生像排練過許多次一樣異口同聲吼出來,勾出一片悅耳的笑聲。

祁松言偏頭露出酒窩,挺直腰背,再次銜起哨子。

一節課練得太努力,全員都被兇悍的烈日制得沒了脾氣,徐唱招呼了人從超市擡了兩箱冰鎮的玻璃瓶汽水回來。

“班費買的?”祁松言把汽水啓了放在秦笛桌上。

秦笛拿起來先冰了冰被曬得發紅的臉頰,“嗯哼,貫徹女孩兒富養政策。想問哪來的錢財讓我們如此揮霍是吧?”

“嗯。”

“後面那個紙箱裏攢的塑料瓶和廢紙本,半個月賣一次。其他就找點項目創收。不知道你發沒發現,咱們班窗簾不需要手扯來扯去,那是因為我們安了滑輪和拉繩,不怕拽掉了再爬高去夾。靠這門手藝,誰來了都拉窗邊展示一下,沒兩天各班班長就來下訂單了。早自習之前每個班走一圈,收了錢打進班費,供全班吃了一夏天雪糕,還有剩。”

“佩服。”祁松言豎起大拇指。

秦笛得意地揚了下眉毛,喝了兩口汽水,眼皮逐漸挑不開。自顧自咕哝了句“睡會兒”,把長袖校服外套往身上一披,就睏倒在桌上。女生們結伴洗臉回來,把頭發梳好,也大多精力不濟,陸續抱着靠枕或書包趴在桌上小憩。

人語漸落,半夢半醒間,秦笛依稀聽到黎帥的皮鞋聲,腳步輕悄地走進來轉了一圈,合了窗又關了門,走了出去。然後有一只手輕輕把他披着的外套往上拉了拉,溫熱的手指擦過他的耳尖。

他不自覺地蹙起眉,祁松言便收回手,等他逐漸舒展眉心,才小心翼翼地把他手中握着的冰涼的玻璃瓶抽出來。秦笛的手指微微蜷縮,祁松言順着他被冰得通紅的指肚瞧見了他手腕內那一粒小血點,無端綻在光潔的皮膚上。

祁松言鬼使神差地伸出食指,覆上去,可血色卻并沒因此消失。原來,那是一顆紅色的小痣,長在暗暗跳動的脈搏上。秦笛的手指沒再動彈,仿佛被觸到了什麽安撫開關。祁松言又用拇指輕輕摩挲了兩下,才收回手,也趴在桌上,凝視着那顆紅痣,漸漸合上雙眼。

在他看不見的臂彎裏,濃黑的眼睫簌簌顫抖,仿若初生的小蝴蝶第一次扇動了翅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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