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運動會(三)

運動會的第二個比賽日是在橙色的早霞中拉開帷幕的。

昨天鏖戰後,高二十二班聲名鵲起,整個學校都在議論他們班女生幾乎每項都得分的傲人成績和祁松言秦笛這對兒賽場雙驕。用李銘軒的話講,攤子剛支上,各年級小姑娘就像趕集似的過來瞧新鮮,一時之間竟搞出了客似雲來的場面。

“哎,祁松言,那個就是。”

“邊上那個是秦笛。”

“說好了一人一個要號,你別推我啊。”

“祁松言臉也太冷了吧……”

“就是不一樣的款啊!要不咱倆換,我都行!”

“我不!”

秦笛把腳踝的膠布重貼了一遍,回頭對一幫女孩兒笑笑,她們自覺受到了鼓勵,三兩步并過來,大着膽子開了口:“秦笛是嗎?我們是高三的,能留個你QQ嗎?”

祁松言頭也沒回,一心一意穿鞋帶。好不容易昨天一個擁抱緩和了莫名的尴尬,早起兩人并肩坐在這歲月靜好的,結果來了這麽些趕集的。他把眼睛釘在黎帥身上,可黎帥抱着胳膊笑眯眯地只管看熱鬧,臉上堆滿“我班男生真受歡迎,啊”的慈祥。

秦笛把鞋穿上,站起身,“不好意思啊,我沒有手機。”

女生們以為他家裏管得嚴,不給手機用,“那,我給你留,等你能上網了加我行嗎?”

秦笛在身前交疊着雙手,笑得謙和:“也沒有網。”

連祁松言都忍不住看了他一眼,這可不是什麽托辭,就是明晃晃的拒絕啊。女孩兒顯然不信,還有點丢面子,從兜裏掏出紙筆硬要寫個號碼塞過來。王初冉及時湊過來壓下了她的手,“學姐,咱們學校抓得可夠嚴的,你們都畢業班了,沒必要賭這個氣啊,我們班主任在那邊看着呢。”說着指向黎帥。

幾個女生越看黎帥那一臉恬淡的笑意越覺得陰恻恻,交換了眼神,互相推搡着依依不舍地走了。

“太能招風。”王初冉賞給他倆一個大號白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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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謝冉妹解圍啦。”秦笛給她捏捏肩膀。

“哼,趕緊去跳遠再給我拿個第一,團體的名次才能有點指望。”

“唉,說好的捧在手心的班草,來了更帥的馬上淪為工具人,慘無人道啊!”秦笛把校服外套蒙在頭上,只露出白皙的臉,像只受盡委屈的草菇蹲在地上。

王初冉怼了怼祁松言的肩膀,“更帥的今天還得帶隊挑戰4×400呢,這種時候,看臉已經毫無意義,全體女生都已經轉為你們的事業粉。加油。”

更帥的祁松言越過椅背拍了拍小草菇的頭頂,“走嗎,工具人1202?”

草菇一秒長出雙腿,卻幽幽地嘆了口氣:“走吧,工具人1201。”

其實跳遠對秦笛來說更有把握,尤其昨天意外斬獲了他才練過幾次的三級跳的冠軍,激動得暈頭轉向,居然一個猛子紮進了祁松言懷裏,好在大家都興奮得只差沒當場蹦迪,沒人注意到他耳尖上的紅,甚至連他自己都沒能覺察那幾秒之間的異樣。

跳遠的裁判是張主任,戴着十分浮誇的墨鏡,端坐陣口,身後站着計分員。祁松言走過去就看到也來陪賽的童晨星蹲在張主任腳邊,他也沉默地挨着童晨星蹲下了。秦笛在不遠處熱身,他倆貓在偷來的陰涼裏徒手在地上比比劃劃地算分。

“秦笛這個第一個再拿回去,你們班團體就能有排名了。”

“嗯,最後沖個接力,就算完成任務。”

童晨星把自己腳下可憐的數字抹掉,盯着秦笛眼紅得不行。“你命好啊,剛上任,就打下這江山。”

祁松言也望向原地跳躍的秦笛,微笑道:“主要是孩子争氣。”

孩子果然很争氣,第一輪就跳出了暫排第一的成績。蹲着的兩人鼓掌震天響,秦笛抿住飛起的嘴角,小小挑了下眉。

沒想到第二跳出了意外。

負責跳後平沙的學弟在秦笛準備的檔口,用腳踩着推沙的那端,回頭和計分員說話的功夫,腳下一松,握杆就倒向沙坑。但秦笛已然起跳,眼看握杆橫在他落地的位置,剎那間根本沒法調整,動作全部變形,悶哼一聲,重重摔進沙裏。

“怎麽回事!?”童晨星劈頭就一嗓子,祁松言已經兩步跨過去扶起了秦笛,細沙松軟,秦笛沒什麽外傷,但表情卻十分痛苦。

“哪疼?”祁松言沉聲問。

秦笛滿身沙粒,狼狽地直起腰,卻感覺整條右腿的筋像被車輪碾過一樣痛,緊緊蹙起眉,“可能是,扭到了…我緩一下。”

祁松言攬住他的肩膀,将他整個人架在懷裏,出了沙坑才輕輕放在地上,單膝跪地幫他拍去沙塵。

張主任蹲下來問他:“怎麽樣,現在什麽感覺?”

“沒事兒,寸勁兒扭了一下,大腿裏面那條筋有點疼。”秦笛捏了捏右腿,喉結劇烈地滑動。

“如果行走困難,咱們得去醫院檢查一下,以防萬一。”

跳遠場地離十二班陣營很近,黎帥和幾個班委也察覺不對都趕過來詢問狀況。秦笛被團團圍住,沉默了片刻,咬牙撐着祁松言站起來,裝作無礙地走了幾步,回頭對大家抱歉地笑笑:“真的沒事兒,能走,也沒那麽疼了,休息一下就好。”衆人看他走得還算利索,表情也不那麽痛苦,都舒了一口氣。只有祁松言明确地感知到抓着自己小臂的那只手,十幾秒間就滲出了汗液。

秦笛站在原地,還沒有離場的意思,祁松言托着他的雙臂,對他說:“這場不能再比了。”

秦笛想反駁什麽,可酸脹與鈍痛不停從右腿內裏向外擴張,連帶整個人都在顫抖。不甘心,也許是本來擁有的就不多,因此他向來無法接受失去志在必得的東西。他總是果斷放棄沒有把握的向往,掐滅心裏那點隐秘的觊觎。但如若有什麽他自信可以取得,便會緊咬不放。

他擡頭望進祁松言的眼睛,可這一次,他把情緒藏得更好。假如能從裏面挑出些憐憫的痕跡,哪怕只有一點,秦笛便可以理直氣壯地憤怒,甩開他的手,頭也不回地回歸賽場。但祁松言的冷靜甚至超越了上次班會選角,眼波不動地對他說:“你第一跳成績很好,足夠進決賽圈,就算後面五跳全部棄權,也能拿到名次。”

看他依然緊緊抿着嘴角,祁松言在心裏嘆了口氣,還是補了一句:“我們還有4×400。”

秦笛終于在一個深呼吸之後,同意棄權,被祁松言和李銘軒扶回了班級,噴了藥霧,安置在體操墊上。

祁松言提4×400完全是權宜之計,他原本想拖兩個小時,秦笛緩不過來,他再想辦法勸勸,也就算了。結果直到廣播通知4×400檢錄,他也沒想出什麽對策,恰好隔壁十一班還特意來告知秦笛的跳遠只取了第五名,秦笛再也躺不住,外套一扒就要走。

徐唱也來攔:“四百競争激烈,搶道的壓線的,萬一再摔出點問題呢?”

李銘軒趕緊附和:“對啊,要不你別上了。”

“我不上誰上?徐唱還是唐澄?總共六個男的,還有的選嗎?”

幾個男生同時沉默了。秦笛說的是事實,而且他們已經給女生拖了很多後腿,誰都有拼一把的心氣兒。

祁松言很想說些什麽,但最終還是一言不發地拎起秦笛的釘子鞋,看了李銘軒和史雨铮一眼。

“讓秦笛跑第三棒吧,小軒一,我跑第二棒壓位置,祁松言四。”史雨铮難得開了口。

李銘軒擰着眉頭,還是不放心:“笛…”

“走吧。”秦笛攬過他的肩膀。

祁松言架起他另一只手臂,史雨铮挎上李銘軒的臂彎。他們四個就這樣相互扶持着路過了許多目光,有期許,有觀望,也有竊竊的幸災樂禍,但所有的注視都寫了“別人”這個名字,因此反而不那麽重要。

接力的分數是單人項目的二倍,因此競争更大,看點也更足。高一男子組剛結束比拼,場上的餘熱還沒有消退,鑼鼓喧天中,高二運動員按順序分好組,被帶至起點旁。

soft

也許是休息那兩個小時和及時噴上的藥物起了作用,秦笛覺得疼痛減輕了不少,不算難以忍受。

眼看要上跑道,各班選手都抱在一起做精神喊話。祁松言看了看一臉淡然的史雨铮和持續憂心的李銘軒,伸出手:“沒有預賽,只看成績,我們這組實力強,速度能帶得起來。一起努力。”

三個男生把手疊上去,史雨铮就樂了:“我真頭回聽見這麽冷靜的加油。”

“是啊,言,能不能搞個有氣勢的!”

祁松言氣沉丹田,拿出彙操比賽的嗓門抑揚頓挫:“高二十二,氣貫長虹!長劍在手,敢縛蒼龍!”

“加油!”四道聲線嘹亮地沖向深白色的雲層,喚醒了躲藏的太陽。

他們目送李銘軒手握接力棒上了跑道,秦笛忽然聽見祁松言在他身後小聲地說:“盡力就行,有我們呢。”他聽見“我”和“們”之間那個小小的停頓,莫名有點開心,但沒有回頭,只是輕輕“嗯”了一聲。

李銘軒起跑不算敏捷,但速度還不錯,第六道的位置過彎雖然辛苦,但起跑的優勢也并不是那麽好追。史雨铮上午拿了400米第四,實力不可小觑,第一個彎道過後,他開始發力并道,從外側直插邊線,牢牢占據了小組第三的位置,直到秦笛接棒。

前200米,秦笛只是覺得右腿有些發軟使不上力,到第二個彎道,最初的脹痛以幾何倍數增強,蹬地時能明顯感到腳踝吃不住勁。後方選手紛紛趕上來,他在粗重的呼吸裏咬牙堅守位置。

祁松言在接力帶上眼看秦笛跑來,臉上是無法掩飾的痛苦,眼神卻蓄着一百分的堅定。他小幅後退,無限接近起跑線,“再堅持一下,秦笛!看着我!”

秦笛奮力擺臂,向那個呼喊奔去。他伸出手,将接力棒沉沉壓在祁松言手中,卻被身後擁來的人帶倒,向前撲倒在跑道上。

“秦笛!”祁松言握着接力棒,想回身接近他,卻看到秦笛擡起頭狠狠朝他喊:“跑!”

他握緊接力棒,猛地扭頭彙進沖刺的洪流。那一分鐘裏,他腦中一片混沌,只有釘鞋在暗紅的跑道上兇狠抓地的觸覺,搡着他不顧一切地沖向終點。幾乎所有人都無視了廣播裏無關人員遠離跑道的警告,将場地圍得喧嚷,各自為班級選手瘋狂吶喊。

祁松言在震耳欲聾的喊聲中标緊前方最後兩個領先位,于最後一個直道發起絕地沖擊。他變入二道,用低吼壓制肌肉的酸痛,腳掌抓地,探出半個身位,猛一加速,以第二名沖過終點!

人群霎那間圍過來,他把接力棒塞進了不知誰的手裏,逆向人流,跌跌撞撞擠回班級營地。秦笛坐在前排的椅子上,擡頭便看見祁松言甚至有些粗魯地撥開人牆,終于在見到他的那一刻,脫力跌坐在地上。

秦笛靜靜地望着他,洶湧的汗水打濕了祁松言的眉眼,他劇烈地喘息着,近乎狼狽地抹開額前的碎發,傾過身體去查看秦笛四肢的擦傷,伸出手想觸碰,卻還是收了回去。

秦笛從搭在腿上的外套裏掏出手帕遞給他,祁松言接過,卻沒有擦汗,只是緊緊地握着,再也沒松開。

随着4×400米接力結束,一中運動會接近尾聲。黎帥換了和學生同款的藍色田徑服,魅力降臨教工大賽,一舉俘獲全校師生芳心以及高二教工組男女混合接力冠軍。十二班全體揮動彩虹沙錘賣力給他應援,賺取了悶騷帥哥的一個隔空飛吻。

頒獎前,祁松言找到王初冉,讓她去領獎:“我們男生盡力了,這個榮耀更應該屬于十二班所向披靡的姑娘,你去領獎,笑好看點兒。”

王初冉直抹眼淚:“你們都多拼了,秦笛摔成那個樣兒…多白的腿啊…嗚……”

秦笛扒着椅子背笑得差點仰過去,“冉妹啊,不知道還以為我截肢了哈哈哈哈。假期回來就給你看無痕無瑕大白腿啊,別哭了,趕緊塗個口紅把咱們門面撐起來!”

王初冉抽抽搭搭地揍了他一拳,接過來朱瑞遞的口紅精益求精地塗了。

十二班綜合團體成績排名第三,還拿了精神文明獎。幾個男生用了個大紙箱擡回了全班的獎品,還有項目前三才有的特殊徽章,大家視若珍寶地別在胸前,在磅礴的烏雲下合影留念。花門拆了,秦笛讓徐唱翻出來早就買好的彩條紮帶,将拆下來的花紮成若幹小束,送給女孩兒們每人一捧。在全校歆羨的目光裏,十二十三班的女生手捧花朵彙成一川神氣的小河。

大雨将至的潮氣把空氣浸潤得不再通透,散場後大批學生奔出校門各奔東西,只有祁松言和秦笛僵持在公交站,李銘軒和童晨星站在一旁完全插不進去話。

“打個車,我送你回去。”

“真的不用,公交十五分鐘就到家了。”

祁松言看了看終點站紮堆的學生,耐着性子跟他談判:“那讓李銘軒和童晨星送你,我不去了,行嗎?”

秦笛很無奈,“跟誰送沒關系,我就是真的能自己走。”

祁松言完全不為所動,“我們給你打車,你自己回去行嗎?”

“祁松言。”

“嗯。”

“我是個廢物嗎?”秦笛抓緊了書包背帶,冷言質問。

“你不是。”

“所以我不需要多餘的關照。”

就算克制得再好,這會兒祁松言也感覺到秦笛是認真在生氣。有一個瞬間他想不然就算了,何苦讓剛消除的那些防備再重新被拾起呢。可他低下頭就看見秦笛塗了紅藥水的傷,一大片一大片綻在皮膚上,無端刺眼。在沙坑,在跑道,秦笛跌落的場景閃過瞳孔,忽然他就不願輕易放過秦笛炸起來的倔強了。

“只是普通的關照,為你的傷考慮,并不多餘。”

“我不疼。”秦笛別過臉丢了一句。

他撒謊的樣子實在太可惡,連稍加粉飾都不肯,祁松言抓着他的包帶将他倏然拉近,沉聲問:“秦笛,我不明白一而再再而三的逞強有什麽意義,我們是你的朋友,只想幫個微不足道的忙。你倔什麽?”

秦笛驀地被他冰涼的語氣紮在心尖,仿佛被當衆數落出一身的無理取鬧,當即便要甩開他的手。童晨星擋住秦笛的視線,臉色非常難看地說:“祁松言,有點太把自己當回事兒了吧?”

李銘軒趕緊把祁松言往後拽,“他也是為笛好啊,剛才一路走出來都多費勁了,你不也說應該打車送他回去嗎?”

“有話就好好說,跟誰呢他?”

一滴雨砸在祁松言臉上,他從未體會過這樣的焦躁,因為一個人莫名的尖銳和逞強,因為他被劃分在無形的界線以外,因為這明明沒有預報卻突如其來的雨,因為,他隐隐知道為何卻無法正視的這些因為。

他把雨水蹭掉,就地攔下剛好駛來的一輛出租,拉開門捏着秦笛手腕就把他推進去。回頭沖童晨星大聲說:“上車!”

秦笛在車內企圖拉動把手,卻被祁松言死死按住。童晨星慌忙從另一側上了車,指揮司機快走。最後,祁松言只看到秦笛一張氣急敗壞的臉,随着車輛啓動的聲音一閃而過。

倒是難得,他站在傾盆墜落的大雨裏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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