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小貓
國慶七天假,祁松言爸媽只在家呆了一天半,不過這已經很稀奇了。所以就算他們完全沒有過問什麽時候期中考試,也完全沒關心他們一向擅長體育的兒子在運動會上表現得怎麽樣,祁松言自己也沒有提,可在這有限的時間裏,他們看起來依然是溫馨和睦的一家三口。
祁松言有時候覺得他慣會察言觀色的父母并不是分辨不出他微小的情緒,藏得哪怕再好,畢竟還是個半大的少年,在大人的眼光裏不過都是潦草的遮掩。但,他們不在意。那些暴露在眼皮下的小消沉不值得費什麽心思,小孩子鬧脾氣罷了。供得上吃飽穿暖,把書念好,他們自覺比其他父母還要高等不少。
一天半的父母慈子孝過後,祁松言終于如願過上了自閉的生活。每天除了吃飯睡覺寫作業,就在每個能站下他的角落裏思考人生,最遠也沒超過小區院裏的山楂樹。思考的課題簡而言之一句話:秦笛為什麽生氣?
他明白脾氣再好的人也難免有失控的時候,可他幾次幫助性的示好都碰了壁,就有點令人費解了。他自覺做的不動聲色,仿佛路過花枝跌落随手一扶,自然中隐約能回味出憐惜,把多年被迫餐桌營業的經驗煉化于無形,簡直教科書一般的發揮。沒成想,落了個龇牙咧嘴、一拍兩散的下場。
到底秦笛是反感幫助?還是反感他的幫助?又或者是反感他?祁松言越假設心就越涼,連客觀分析一下都做不到,一頭把臉扣在琴鍵蓋上,傷感得不行。
門鈴大作,他連手指尖也不想動,弓着背裝死,直到手機震麻了大腿,才摸出來垂頭喪氣地“喂”了一聲。
“怎麽了?生病了麽?先給我開門。”
他拖着雙腿給司君遙開了門,冷不防被他托了滿掌的毛茸茸遞到眼前。
“這是?”
“路上撿的,給我找個小紙箱,小家夥兇得很。”
“好。”
祁松言翻出個紙盒,在司君遙的指揮下墊了塊軟布進去,司君遙兩手伸進去,松了便迅捷地收回,祁松言這才看清,那是只小得不能再小的貓咪。
肚皮原本的白毛髒得烏塗塗,背上臉上的貍花卻還是很漂亮。尖下巴,瞪着一雙大眼睛,手伸過去就弓起脊背,乍着爪尖,奶兇奶兇地叫。
“別摸它,太兇了,一路都沒敢松開它胳膊腿,楞是抱鴿子那麽抱過來的,差點把我咬了。”
“脾氣這麽差還抓它回來?”
“你看它後腿,和大貓打架被咬掉毛,還要再沖呢,我趕緊給它按住了帶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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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它吃點兒什麽嗎?”
“家裏沒有它能吃的,這麽小還要喝羊奶呢,弄口涼白開假裝喝喝吧。”
祁松言找了個調料碟裝了水,擱在它面前,小貓卻還是一臉戒備沖他龇牙。他把碟子又往前推了推,貼上了貓咪的腳,被它嗷地一巴掌糊在手背,劃了幾道白印兒。
“嘶,你兇什麽啊,不知好歹,對你好還打我。”
“它哪能想什麽對它好不好的,沒準還在生氣我阻止了它稱霸整條街的關鍵戰役呢。”
祁松言蹲着和小小一團兇獸對峙,總覺着這氣急敗壞的模樣好像在哪見過,心又開始拔涼。趁它不注意,伸手就照它腦袋瓜拍了一下,小貓嗷嗚,他也嗷嗚。司君遙推他,“怎麽欺負小朋友呢?行了,先放衛生間,我下課帶走,出去吧。”
祁松言把門關了,想了想又回來開了一點暖風,貓咪不理他,自顧自舔起禿了一塊的後腿。小沒良心的,和某人一個樣。
兩人坐到書房,司君遙仔細瞧了他臉色,問他:“不是生病吧?”
“不是。”
“運動會砸了?”
“沒,成績挺好的。”
“課代表傍丢了?”
祁松言沒說話,司君遙一臉我懂了的表情,點了點頭:“要聊聊嗎?”
祁松言垂下頭,卻問了個不相關的問題:“貓生什麽氣。”
司君遙也不看他,翻開作業,随口應道:“它有它的領地,也有它賴以生存的方式,我覺得自己為它好,就侵入它的生活,它當然生氣。”
“那保護它是做錯了?應該放着不管?”
“不啊。它不高興它的,沒過過好日子就是這樣,等我給它更好的環境,卻不需回報地與它平等相處,我們慢慢相互了解,它總有一天會信任我,接納我常駐它的領地,并且明白我的關心不是居高臨下的憐憫。”
祁松言若有所思地出了神,司君遙把練習冊摔在他面前:“好了你別一臉少女心事了,作業寫的都是什麽東西。”
“不是,老師,你聽我解釋,你不知道,那貓他特別兇……”
“給我把這個抄十遍。”
“老師……”
司君遙把貓咪帶走的時候,祁松言其實有點舍不得。毛絨團子睡着了,尾巴圍在後腿上,夢裏也不忘遮好它的狼狽。要怎樣才能讓貓咪知道自己不是愛心泛濫,而是真心的覺得它漂亮,又能打。
但是司君遙非說這關系到他能否在30歲這一年成為一名貓狗雙全的有福人士,抱着小紙箱半步不肯留。送他出了小區祁松言都還在想,之前沒聽說他家裏有狗啊……
秋雨的涼撲進他袖口,他站在樹下開始想念小貓咪,也想念起那條淡黃色的手帕和厚厚的筆記,他才剛剛與它們建立起感情呢,就被迫分開了這樣久。誰說少女才可以有心事,少男就不能有嗎?
他掏出手機給李銘軒打了個電話:“喂,軒,我是少男…不是,我祁松言…問你點兒事兒……”
S市被一條穿城而過的河分成南北兩岸,一中和市圖書館并排坐落于北岸。圖書館大樓原本只有各圖書室可以買票進入,在這可以進行不限時的閱讀。後來五間閑置的大教室被作為自習室向外開放,本市的中學生可以憑學生證免費上自習,這讓原本門庭冷落的市圖書館逐漸有了些人氣。
秦笛的周末和假期通常都是在這裏度過的。如同往常上學一般,他會在清晨乘公交,在幾首歌之後到達圖書館,徑直走向第三自習室立柱後的角落,攤開書本,學倦了就買張五塊的讀書票,取幾本類型迥異的書讀一會兒,或者幹脆下樓坐在河堤上,與拂動的柳枝一塊出神。
教室裏大部分都是一中的學生,認得他但不太會來打擾。他們大多是結伴而來,會在午間吵吵嚷嚷地出去吃飯,也有小情侶買了零食奶茶在座位上親昵地靠着頭看動畫或劇集。偶爾也有膽子大的外校女生向他請教問題甚至幹脆要電話,他都笑着回絕了。身後的大窗投給他一片暖陽,他在這光明的一隅中呆得很自在。
所以當口袋裏的手機震起來的時候,他還以為是他媽江虹打來的,畢竟她雖然大部分時間都不管他的行蹤,但不順心時也還是會打十幾個電話痛罵他天天跑出去,心野了家裏呆不下。他掏出手機看了一眼,是一個陌生的號碼,猶豫幾次還是走出教室輕聲接了:“喂,您好。”
“是秦笛嗎?”那邊一個好聽又熟悉的聲音問道。
“是,您是哪位?”
“我是祁松言。”
“…有什麽事嗎?”
“小科的作業有一些是之前學的內容,我有點弄不明白,能跟你借一下筆記嗎?”
“…行,我在市圖書館,你過來找我吧。”
“謝謝。”
“不用客氣。”
說着不用客氣,一言一語卻再生疏不過,好像那天的大雨将這段時間剛累積起的熟稔全部沖刷掉了,連那場沖突也被抹去了痕跡。
除了懊惱自己當時的失态,秦笛并沒覺得抱歉。他無法接受任何人将他當作弱者對待,只要是他覺得可以抗下的,就不需要什麽暖心的插手。祁松言可能像李銘軒曾說的那樣,當紳士當慣了,偶然發現了他的弱處便三番兩次地多管閑事。
他這樣想着,卻抱了那本磚頭厚的筆記,早早下樓去門口等。午後的風還攜着幾日大雨過後的冷冽,成排的柳枝後,河面粼粼的光點一個接一個跳進他眼裏。
祁松言家離得不遠,騎車很快就到了。遠遠就看見秦笛衣衫單薄地抱着筆記站在門口,逆風奮力蹬了幾腿,精準地停在他面前。
“等半天了?”
“沒有,剛下來。給你。”秦笛慌忙把視線斂在筆記上,盡力忽略祁松言那一身騷包的打扮。明明是連粉色校服都不願意穿的人,純白的連帽衛衣居然配了一副鮮紅的抽繩,腳下也踩了一雙大紅的籃球鞋,配上他那顆酒窩,閃得秦笛眼暈。
祁松言接了筆記卻沒有要走的意思,抽搭了幾下鼻子,囔囔地對秦笛說:“騎過來風太大了,手凍僵了。”
秦笛瞄了他一眼,說:“那你把車鎖了,我帶你暖和一下。”
祁松言把車推進車棚鎖了,小跑幾步随秦笛進了樓。一樓大廳內側有幾個自動售貨機,賣飲料零食之類的。秦笛站在一臺自助咖啡機面前塞了四枚硬幣進去,機器咔噠吐出盞小紙杯,緊接着流滿熱燙的咖啡。秦笛拿了遞給他,等下一杯也好了,就捧在手裏示意他跟過來。
一條漂亮的旋轉樓梯盤旋而上,玻璃天花板透下充足的陽光。自習室和閱覽室都在樓後身,有電梯直通,這裏幾乎無人走動。秦笛轉過兩個彎,挑了個順眼的臺階坐下,祁松言也挨着他坐。空曠的大廳裏,只有細微的塵埃在通明的光線中游動,秦笛啜了一口咖啡,暖洋洋地眯起眼睛。
“你都來這上自習?”
“嗯。不花錢,椅子舒服,景色漂亮。”
“不嫌人多了有點吵嗎?”
秦笛從口袋裏掏出一只mp3,帶出了手帕,被祁松言接在手裏。
“我都坐角落,聽聽歌就不吵。”
他摩挲着mp3的鏡面屏幕,卻不小心把它喚亮,祁松言看見白色的一行字飄過去,“《浴火鳳凰》--祁松言”。秦笛立刻按了關閉鍵,用耳機線繞了個密實塞回口袋深處。那是祁松言自彈自唱的班歌小樣,在他來之前,秦笛剛好播到這一首。
祁松言沒有點破他的欲蓋彌彰,捏着手帕湊到鼻子下面聞了聞,“幾天不見,怪想的。”
秦笛把手帕搶回來,明知道他在跟手帕說話,可心跳還是在話音結束的句號裏異軍突起,連忙把臉埋在小紙杯騰起的雲霧裏。
祁松言雙手捧起紙杯,頓了頓說:“那天對不起。”
秦笛楞了一瞬,從喉嚨裏擠出一個“嗯”。
祁松言用肩膀撞他,“你倒是不客氣,嗯什麽呢,正常不是應該說‘我也不對’嗎?”
“我哪不對了?”
“咱們倆算不算朋友?”
“…算。”
“朋友看你受傷想幫個忙,怎麽了?如果那天傷的是我,你不送我回去嗎?”
“肯定會送啊,可我不需要。”
“就問你疼不疼,撒謊期中必廢。”
“疼,但是…”
“沒有但是。秦笛,人和人都是有來有往。你借我筆記,我請你吃飯。你幫我籌謀運動會,我幫你擋了班會的選角。你拼命給我掙了那麽多分,我送你回家。朋友就是這麽相處的。你今天又借了我筆記,請我喝了咖啡,所以這個藥,你還是得收。”祁松言把一個小瓶子放在秦笛懷裏,秦笛低頭看了,是輔助愈合的凝膠。
他握着瓶子,喝完了最後一口咖啡,“今天話可夠多的,草稿打了幾天啊?”
“不多你下次又要和我嗷嗚。”
“什麽嗷嗚?”
“沒什麽。秦笛,都不是同情,你也不需要被同情。你哪哪都好,光芒萬丈的。如果你都需要被同情,那我這種學渣真的沒法活了。你有你的領地,沒人想侵犯,我只是想在你的光芒裏仰望你一下。”
秦笛把紙杯捏捏扁,霍地站起身。
“幹嘛?”
秦笛歪着頭俯視祁松言被日光照成琥珀色的瞳孔,挑了挑眉:“讓你仰望仰望我。”
說完他們倆都笑了,祁松言嗆得臉通紅,把他手裏的紙杯拿過來連同自己的一起扔進垃圾箱。
“我走了,回去研讀一下大佬的筆記。”
“有不會的再請教大佬。”
“大佬,你有微信QQ嗎?總不能一直打電話吧,怪打擾的。”
秦笛掏出手機怼在他臉上,理直氣壯:“手機是真的有,網是真的沒有,我這個卡只能接打電話和發短信,就是這麽窮,所以你就夢回一下2000年,有事先短信吧。”
“行。後天見。”
“後天見。”
他們在門口告別,各自揣走了藥膏和筆記。光追着襯衫少年的輕快步子沒入幽長的走廊,風被單車遠遠落在身後,旋了方向繼續拂動岸邊的垂柳。
他們背向彼此,卻走得更近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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