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同生

七天假期結束,返校第一個清晨的必做事項不是同學間詢問假期過得如何,也不是觀察誰又換了新發型,而是大型作業交流互鑒。

李銘軒扒着兩輪黑眼圈伏在桌上抄得要死要活,隔着過道沖着秦笛吭吭唧唧:“我下回再也不拖到死線來臨的時候才發力了,昨天一宿沒睡都沒補完!”

秦笛悠哉悠哉翻閱着劉小桐帶來的散文選,嘴角勾出了小嘲諷:“誰讓你非得假期去景點看人,曬得好像打更大爺在主樓樓頂養的那只二狗子,最後還寫不完作業,圖什麽。”

“那是我想去嗎?我和我爸全程給我媽我姐當導游攝影師拎包俠,腿都遛細了,哪是旅游啊,就是開了個藝人助理體驗卡。”

祁松言按秦笛說的方法整理着試卷,聽了也忍不住揶揄:“那天給你打電話問秦笛號碼的時候,你聽上去還挺高興的啊。”

李銘軒一骨碌爬起來,眼睛瞪溜圓:“你、你怎麽說出來了啊!”

兩個人并肩而坐,停下了手中的動作,一齊投去了看傻子的眼神。李銘軒又把下巴磕回桌板,喃喃地說:“好吧,不說也能猜到是我…所以你們兩個是和好了嗎?冰釋前嫌?義結金蘭?舉案齊眉?山盟海誓?”

“趕緊補你的作業吧,被汪老師聽見,美麗大眼睛準被你氣得翻成這樣。”秦笛翻了個白眼。

“雖然我有點吃醋,但是兩位爸爸好好相處才是最重要的,小軒需要一個幸福的家。”

祁松言探過身子,問道:“非得都是爸爸嗎?秦笛是媽媽不行嗎?”

“祁妙,你筆記沒了。”秦笛一把抽走筆記本,被祁松言眼疾手快瞬間搶了回來,舉過頭頂,得意地露出酒窩,秦笛白了他一眼沒愛搭理,繼續翻散文選去了。

升旗儀式回來,各科課代表一起收作業,整個教室鬧的雞飛狗跳,黎帥抱了摞卷進來,推推眼鏡,用狀似輕松的語氣說:“發張複習題篇,做完我收上來看一看。”

王初冉馬上抓住了漏洞:“你這是考試!”

“啊,不是考試,就是為大家查缺補漏。”

“騙人!你要批分!”

“也可以不批分,畫一下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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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還是考試!”幾個平日敢說話的女生也跟着附和。

黎帥一臉無辜:“那你們想怎麽辦?”

“留練習明天講!”

“對,你不要看了,收上去暗搓搓批分,還悄悄記下來。”

黎帥被戳破了慣用的小伎倆卻還保持着風度,把卷給了課代表餘可,囑咐她下課發。

祁松言嘆為觀止,問秦笛:“這也行?”

秦笛搖搖頭:“年輕人,你對女生的力量一無所知。”

文科新鮮人祁松言自以為通過一個運動會已經對女生們有了長足的認識,沒想到人生處處有驚喜,上了十年學,第一次知道考試是可以通過撒嬌來消除的,不禁心生敬意。

可女生們的厲害還不僅止于此,返校的第一天他就收到了修訂印好的班會劇本和流程單,人員利用充分、安排合理,舞臺劇中巧妙地穿插了一些才藝展示,各部分的責任人也标記得很清楚,細致又利索。

備戰期中考和排練班會同時進行,班委幾個女孩為了效率,把能做的準備工作都做得妥妥當當。黎帥向學校借來了他們小樓東側的多功能報告廳,學校答應只要精心使用、自行打掃,便可以随時使用,直到班會展演結束。于是每天下午的第二節 自習成了雷打不動的排練時間,秦導正式上線。

劇本已經寫得很完善了,秦笛的工作主要是憑借初中在戲劇社的經驗指導一下舞臺調度和臺詞動作的展現。所幸作為女主的劉小桐假期就把詞兒背得滾瓜爛熟,情緒也到位,前幾幕過得都算順利。

可輪到祁松言上場,全場都開始捏鼻梁。

“我回來了。”

“等一下,你是醉酒回家,這冷靜自持的語氣…”秦笛坐在舞臺下的專座上咬住筆。

“像剛上完黨課。”王初冉站在秦笛背後發出了精準吐槽。

祁松言退後,又往前假裝踉跄幾步,推開了并不存在的門,單手撐在桌子上,模仿醉了的語氣低聲說:“我…回來了…”

坐在桌子後面的餘可用手指頭敲了敲桌子,冷着臉對秦笛說:“導演,他勾引我。”

秦笛努力咬筆,控制自己不笑出聲,扭過頭小聲對王初冉說:“制片,選角失誤。這不是一位終日爛醉一事無成的父親,這是酒會不小心喝過量打算追回初戀的深情總裁。”

“咳…祁松言啊,你能不能讓他先破産…不要帥,要落魄,要稀爛!”

“不然你們換個人不行嗎,這真是我知識盲區。”祁松言為難地按了按眉心。

“別的角色都分配完了,讓你當背景板白瞎這張臉,秦導趕緊給指導一下。”

秦笛問他:“臺詞你背了嗎?”

“差不多。”

“找一下人物。中年失業,心理失衡,能力又跟不上,每天就是借喝醉來逃避現實。老婆很兇,經常數落你,所以你積壓了許多憤懑,對自己的,對老婆的,對生活的。這人一定得犯渾,得不講理,吵不過老婆就轉而把氣撒在女兒身上。餘可也盡量擺脫一下你的精英感,你就是底層婦女,脾氣暴躁,諷刺都是外放的潑辣的,你情緒起來了,就能帶得動他。”

祁松言看看周圍鼓勵的眼光,點頭道:“那我再試試。”

他踉跄着腳步,進了家門。大聲嚷了句“我回來了”,企圖吸引妻女的注意。餘可在桌前假裝推開碗碟,吊起眉梢:“喝大酒喝出功了呗?還得跪着迎你啊?叫喚啥呢?!”

“少廢話,把熱水給我倒上,洗腳。”

“洗啥腳啊,渾身上下最幹淨的就是褲兜兒,不用洗這那的,光看你兜兒就知道你是幹淨人兒。”餘可抱起胳膊斜了他一眼。

祁松言歪歪扭扭地走過去,劉小桐仿佛感覺到一絲危險,顫巍巍地喊了句:“爸……”站起來往桌子後縮了縮。

祁松言知道下一句是情緒的爆發,可話在嘴邊卻怎麽也喊不出。他從來沒和人吵過架,記憶裏父母的争吵都是急促的幾句之後便有人回房或有人出門,這種激烈的争吵他只在電視上見過。他提起一口氣,又洩了出去,側過臉望向秦笛。

在場的人都沉默地面面相觑,秦笛想了想,起身從臺側慢慢走上舞臺,對他說:“你下去坐,我給你示範一遍。”

祁松言跳下舞臺,和王初冉并肩站在椅子後。

只見秦笛從舞臺一角拎起半瓶沒喝完的礦泉水,夾在指頭縫,走得雖然搖晃卻刻意維持肢體的平穩。他進了門,并沒有理餘可,而是徑直走到劉小桐身邊把瓶子輕輕放在她椅子下,堆着笑和藹卻音量刺耳地問:“閨女,吃飯吶?”

劉小桐捧着碗不敢說話,點了點頭。

餘可反應很快,照樣推了碗筷:“又喝大酒了?一天不灌你那貓尿就活不起!”

秦笛緩緩把臉轉向她,換上一副頤指氣使的神情,呵斥她:“你趕緊滾,把熱水給我燒了,洗腳。”轉而又笑眯眯地看向劉小桐。

餘可接上臺詞:“洗啥腳啊,渾身上下最幹淨的就是褲兜兒,不用洗這那的,光看你兜兒就知道你是幹淨人兒!”

秦笛臉上的笑意逐漸泯滅,拎起瓶子指向餘可,從齒縫裏擠出話刃:“跟我閨女說話呢,別逼我扇你。”

餘可一拍桌子,指着他鼻尖大罵:“長能耐了你?廢物一個,還跟你閨女說話,你閨女連學都要上不起了,認不認你都兩說!”

秦笛目眦盡裂,瞪着劉小桐,企圖從女兒嘴裏扣出一句“爸爸”,可劉小桐縮在餘可身後渾身都在表示拒絕。秦笛臉上混雜着自嘲與悲傷,最終化為憤怒,高高舉起瓶子摔在地上。

這時原本應當站出來哭喊家庭環境給自己造成傷害的劉小桐,卻不發一語,秦笛深吸一口氣做了個暫停的手勢,想要上前查看劉小桐的狀況,誰知剛走過去就聽見劉小桐激烈地一聲嗚咽,躲開他拼命往餘可懷裏鑽。秦笛退開,對大家說:“大家休息一下吧,也快晚休了,收拾一下去吃飯,今天先到這兒。”

他走下舞臺,祁松言和王初冉迎上來,秦笛有些歉疚:“冉妹兒,你去看看小桐,我好像把她吓着了,你幫我安慰一下,說句對不起。”

“她家裏關系一向特別溫馨,從小到大連句重話都沒聽過,這段劇本還是我寫的。估計是你剛才演太真了,給她震着了。沒事兒,我給她買個冰淇淋吃就好了,你們撤吧。”

秦笛點點頭,往門口走,聽見祁松言跟過來的腳步,回頭說:“我不太想吃飯。”

祁松言看着他微微泛紅的眼角,他此刻不小心流露的脆弱與剛才臺上那個混賬的醉漢完全判若兩人,卻因此更牽動起祁松言的眉心。他明白秦笛是趕他走的意思,可偏偏他此刻不想放他一個人:“那就陪我吃。”

他沒給秦笛拒絕的機會,搭着他的肩半推半搡地一路帶他出了校門。他挑了家常吃的牛肉面店,把秦笛安置在角落裏,不一會兒端了餐盤回來,牛肉面擱在自己這邊,把一碗牛肉湯和一只小芝麻餅推到秦笛面前。

“說了我不想吃。”

“沒讓你吃,你喝湯。”他抽出紙巾擦好了筷子和湯匙,搭在秦笛碗邊。

“那這餅…”

“你咬一口,不愛吃再給我。裏面有玉米粒和白糖,甜的。”

秦笛捧着碗,酥暖的溫度滲入掌心,使他緊繃的肩膀稍稍松懈下來。清亮的湯中浮着紋理清晰的牛肉片和薄如蟬翼的白蘿蔔,蔥花香菜另擱在小碟子裏,青翠辛香。他倒入全部的提味料,用勺子輕輕翻攪,最終還是抗拒不了食物的鮮美滾燙,一勺一勺喝起來。

好像找到了一種順毛的方法,祁松言盯着他被湯水浸得嫣紅的嘴唇,手一抖倒了小半瓶醋下去,被自己蠢得直嘆氣,只能硬着頭皮吃。

秦笛喝了幾口湯,夾起餅咬了一小口,舌尖上具是玉米和砂糖的清甜,混合着芝麻酥皮的香氣,吃得他眼眸都亮了起來。擡頭望見祁松言正勾着嘴角看他,腦子一空,脫口而出:“你吃嗎?”

祁松言看了看餅上那彎彎的一小塊缺口,忍不住滑動了喉結。秦笛反應過來,慌忙丢下小餅:“我再給你買一個。”

“不用啊,你吃你的。我就看看演技驚人的秦導是怎麽出戲的,學習一下。”

“真想學你剛才就應該錄下來。”

“我都記住了,今天回去就練。”

“其實也可以不用情緒那麽足,畢竟小桐那段爆發才是重點,我處理得不太好,還把她吓到了。”

祁松言心裏不是滋味,他太清楚如果不是曾多次親身經歷過這樣的場景,那些細節絕不可能憑空出現在一個少年身上。他其實多希望秦笛是一個演技天才,一切反應信手拈來,而不是像這樣将殘酷的現實人生灌注在舞臺的片段裏,迎來他人的喝彩,卻劃破了自己陳舊的傷痕。

他把疼惜的目光強行收回,喝了一大口湯,對秦笛調笑:“秦導實力有目共睹,我首次當爹,還得多學習。”

秦笛又想起早上他跟李銘軒說讓自己當媽的事兒,頓時哭笑不得:“祁妙,我發現你真挺欠的,還總裝一副老實樣兒。”

“我主要是成熟內斂。”

“你笛哥覺得你不行。”

“必須和你掰扯一下,我可是一月生的。”

“誰還不是一月生的了。”

“那完了,我輸了。”

“怎麽呢?”

祁松言心想,他這1月30號的生日,除非秦笛31號,不然随便撿哪天生都得是他哥。他承認自己有賭的成分,但說不好他媽媽真就給力一回呢。

“我1月30號早九點,你要是31號的,咱倆就還是好朋友。要是你生在前面了,我也不可能叫你哥,只能決鬥來解決。”

秦笛放下手中的湯匙,凝視着他,半天沒說話。

祁松言心說不能吧,真能奶得中?氣氛突然間緊張得如同雙色球開獎,只不過沒有那些花裏胡哨的數字,就兩個答案二選一。

他們就這麽互相望着,餐廳裏不斷飄來各種食物的香氣和歡快的談笑聲,暖色的光氤氲在頭頂,如同窗外秋色漸濃。在祁松言再也捏不住湯勺的前一秒,秦笛給了他第三種答案:“我1月30號晚九點。真巧啊,祁妙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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