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丢掉

班會轟轟烈烈地開完,學校生活像煮開又晾涼的水,逐漸步入平靜,但十二班的班歌在相當長一段時間裏被全校傳唱,關于顯眼的幾個人的讨論也從沒停止。

但祁松言無心顧及那些釘在他背後的目光,雖然多少還有些不自在,但早在運動會之後他就已經漸漸習慣被關注和議論。他還像從前那樣在絕大部分人面前保持寡言與溫和,可他只揭開了一個邊角的雀躍也忽然無從安放,因為秦笛變天了。

那次牽手和那捧花到底誰應該背這個鍋,祁松言也說不好,總之從班會結束那天開始,秦笛就好像被他身上看不見的彈力波彈出去八百米,如非必要,再不近身,加上座位輪換,他倆各自把守班級的兩端,一夕之間竟到了形同陌路的地步。

剛開始,祁松言試圖厚着臉皮貼上去看看效果,秦笛雖然嘴上不說,但眼裏卻清楚明白地寫着“離我遠點”。祁松言一鼓作氣三秒衰竭,悻悻地退回根據地再做籌謀。午飯小分隊也因此暫時解散,秦笛一天眼也不眨地編一萬個理由,到最後李銘軒也沒法再問。祁松言吃了飯也不敢回班,怕秦笛看他進來又抱着書立刻出去,只能和童晨星他們重操籃球舊業,在激烈的運動裏放空大腦。

這天日光明澈卻不熾烈,他們幾個文科班男生和理科約了個小比賽。祁松言墊吧了點兒零食便換了衣服前往操場南側主樓樓下的場地。童晨星已經在籃筐下開始熱身,他本來就無所謂要不要幾個人非綁在一塊兒吃飯,不一起也自由,因此根本不知道某兩位已經單方面不共戴天了,看祁松言過來随口一問:“秦笛呢,不過來看熱鬧嗎?”

祁松言心想,幸虧今天秦笛有個公開行程,不然簡直沒法搪塞。他盡量漫不經心地說:“被楊姐找辦公室去了。”童晨星撇撇嘴:“又扒一層皮。”

理科那邊人碼齊了,兩邊猜拳争了球就開始比賽。雖然不是正式比賽,但因為陣容難得,場邊聚集的人也越來越多。男生的關注自不必說,一中把籃球作為高一體育必修課,也帶動起不少女生,每有比賽場邊便有人三五成群地觀看讨論,順便給支持的男選手加個油。

祁松言從小打後衛,後來個子長起來了就轉成小前鋒,三秒區跳投極準。理科隊的中鋒人高馬大,陣地對抗無人能敵,但很難防得住祁松言的靈活,不一會兒就被找到漏洞進了兩球。場邊贊賞的歡呼不絕于耳,祁松言沒什麽表情,專注地在兩端來回奔跑。

一個中午下來,兩隊都沒叫過暫停,你來我往,實力相當,比分咬得緊,觀衆看得爽。最後文科的後衛帶球突破被對面中鋒精彩的一記蓋帽阻斷,文科隊以3分之差輸給了理科。祁松言拍拍後衛的肩安慰他這仇下回再報,走到場外,掀起球服抹了臉上的汗,腹肌在周圍姑娘的小聲驚叫裏閃閃發光。汗水漫入眼睫,他在輕微的刺痛裏很突兀地想起秦笛的手帕和上面沾染的秦笛的味息,似乎已經飄離他很遠很遠,無法捕捉。

一瓶冰飲料遞到他眼前,他順着那截纖細卻并不白皙的手臂向上,看見郁南笑意盈盈的臉龐。

“謝謝,我這兒有。”他拎起腳邊的瓶子向她示意。

郁南被當衆推拒,也沒有堅持,神情自若地自我介紹:“我叫郁南,十六班的。班會那天給你獻過花。”

祁松言看了她一眼,淡淡說了句:“謝謝。”

十秒裏面被冷淡而客套地謝了兩次,換做別人早已十分窘迫,但郁南依然笑着:“我們初中一個學校呢,我在三班,可惜那個時候不認識。”

“可惜”這個詞,淺淺埋着一些隐約可見的內涵,祁松言對她笑,整張臉卻只有嘴角微微勾起。郁南只覺得他微笑時萬物明朗,不自覺把手背在身後,有些羞赧又似乎早有預料。卻聽見祁松言簡短地說:“是嗎。”一個沒有問號的問句,也是一個顯而易見的結束語。

祁松言招呼了童晨星他們,轉身往小樓走。郁南卻在他回頭的一剎那輕輕拉住了他的衣角,“紙巾給你,擦擦汗吧。”祁松言看着手裏被塞進來的紙巾又想說什麽,郁南卻搶先開口:“飲料我自己喝,紙巾收一下嘛,又沒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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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松言把紙巾揣進兜裏,沉下聲音說了今天第三句“謝謝”。

秦笛并沒被扒掉一層皮。楊姐把他叫去,語氣一如既往地冷,開口就大方地對他道歉:“今天聽人說才知道你運動會受傷了,之前讓你倒立罰站,如果讓你重新身體不舒服了,希望你可以原諒我。”

“楊…老師,我沒事兒,罰我是應該的。”

“你知道就好。”

行吧,還是熟悉的配方,秦笛低眉順眼地點點頭。

楊老師眼神銳利地打量了他幾秒,一揮手:“去吧。”

秦笛馬上鞠躬:“老師再見。”

被特地叫來接受了一個奇怪的道歉,離開辦公室走出去很遠他都沒反應過來。路過二樓的落地玻璃窗,他忽然瞥見一個熟悉的身影,手腳像被施了咒,拽着他湊過去,雙手扶着玻璃向下望,這一望就剛好看到郁南拉住了祁松言衣角。

盡管一旁的童晨星表情複雜,盡管祁松言拿了紙巾走得頭也不回,秦笛都仿佛嗅見憑空浮起的香水百合的氣味,嬌媚濃烈,就像那道劃在他手上的目光,刺得他又痛又燙。祁松言的背影在他噴在玻璃上灼熱的呵氣裏變得模糊,他揉了下眼尾,一步一頓地走下樓去。

周末的第三自習室,長桌邊只剩了秦笛一個人。

其實原本如此,只是回到了當初而已,沒人打攪,他剛好可以嘗試正視一下數學,雖然落下了太多,但任何行程只要決心開始,就不算晚。然而四個小時過去,他從走到爬,最後痛苦地原地打滾。

正當他手扶額頭和一道題較勁的時候,祁松言拎着保溫盒坐到了他身邊。

“居然在學數學嗎?”祁松言假裝沒看見秦笛眼裏的詫異,用食指推起書确認了一下封面。

“你…不補課麽?”

“上午補的,阿姨做飯做多了,正好我也有題問你,就帶過來一起吃了。”

秦笛垂下睫毛,沒有說話。

他們似乎已經很久都沒有挨這樣近了,衣袖輕擦,聞見對方身上熟悉的味道。祁松言覺得這一刻自己的眼神一定很貪婪,可他就是看不夠。連秦笛臉上被陽光照見的細軟絨毛都要一根根數過去,卷起的袖管邊顯露着小小的紅痣,随着秦笛一下下按動圓珠筆而輕跳。

秦笛的目光散在紙頁上,卻再沒看進去一個字。他覺得自己好像掉入了祁松言的邏輯陷阱,所謂有來有往,其實不過是他有求而來的喂養,他從自己這裏獲取缺少的,又把多出的強塞過來當作回報,似乎這樣就能維系出一種互惠互利的關系,讓所有人,甚至包括他自己都覺得他們交情不錯。祁松言富有餘力的家境使他能輕松供養這樣一個随時可以答疑解惑的人,秦笛突然感到懊惱,如果他能夠戒除嘴饞的毛病,就不至于被祁松言一路灑下的面包屑引到這麽尴尬的處境了。

圓珠筆“咔噠”一聲重重收回筆尖,秦笛深吸一口氣,轉向祁松言,剛要開口就看見郁南從最後排的空隙裏一步步走過來,迎上秦笛的眼睛,卻把話頭落在祁松言身上:“祁妙?你也在這兒啊。”

祁松言看着秦笛瞬間空白的表情,狠狠閉了下眼,回頭問她:“有什麽事兒嗎?”

“怎麽這麽兇,打擾你們了嗎?”郁南微微皺眉。

“我們正準備吃飯。”

“我手機沒電了,想借個充電器,方便嗎?”她問得太過小心翼翼,祁松言也有些不好意思,拉開背包,掏出充電插頭和數據線給她。

郁南馬上恢複了開朗的神色,舉起充電器朝他揮揮:“謝謝,那你們吃吧。”

祁松言按了下眉心,緩聲問秦笛:“你剛才有話要說嗎?”

秦笛平靜地說:“我有事要馬上回家,題你先找別人解決一下吧。”

祁松言轉頭看了看摞得山高的保溫盒,最終還是什麽也沒說。

把飯吃了吧。我送你吧。其實沒有題要問。如果非要問,我只想知道你怎麽不開心。他恨自己此刻的笨拙,把一肚子話束成緘默,壓在唇邊,直到秦笛頭也不回地離開。

上午司君遙給他看了貓咪的新照片,洗得幹幹淨淨,正把掌心當食盆吃得眯起眼,明明是那麽兇的小貓,費勁巴力喂熟了也肯和人親近呢。可他原本暗自得意的食物順毛法卻徹底失敗了。

秦笛從圖書館跑出來,擡起腳又無處可去,怔了一會兒,走到河堤上,順斜坡而下。

接近深秋,枯水期的河面低到了底,暴露着連片的淺灘,野草在沙石縫間蓬勃生長,揮霍冬來之前最後的生命。秦笛走進去,被開始泛黃的綠意淹沒了鞋褲。

他按按背包,發現小面包落在了自習室,頓時更加悲傷,摸出米奇小鐵盒,吞進最後一顆巧克力,用力把盒子丢進高草。好像砸到了哪塊鵝卵石,清脆的一聲響,秦笛立刻撒開腿跳進去,分開密實的葉片,把鐵盒撿出來,捧在手心細細地擦了。

草葉邊緣擦過他的臉頰,留下細長的紅痕,他委屈極了,自己可以單純因為甜就喜歡一顆巧克力,為什麽別人就不能因為他這個人而喜歡和接近他呢?不要因為面孔,不要因為成績,就因為秦笛是秦笛。可他也清楚地知道,這是一個悖論。剝離開這些後的真實,他幾乎從沒有讓誰一窺究竟。他的敏感與自卑,脆弱和陰郁,都被他鎖在心髒一角,是他最懼怕被發現的醜陋。恰如一只玻璃墨水瓶,外表堅不可摧,黑色蓋子卻日複一日旋緊墨海,絕不為外人道。

他握着盒子,穿過萬柳橋,步行走回家。江虹并不在,估計是去搓麻将了。一塊兩塊的大小,她打十回能贏八回,所以也不能算打發時間,倒頗有點創收的意思。秦笛吃過昨天的剩飯,去江虹床頭偷偷翻出她參加婚禮帶回來的喜糖袋,把糖盒塞進去,袋子有點小,他把米奇耳朵往裏按了按,抽緊拉繩。

保溫盒沒有錯,米奇頭也沒有錯,錯的是他面朝太陽的臉龐和沒入陰影的心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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