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冬來

第二天,秦笛沒去自習室。祁松言在他的位置坐了一下午,然後把冷掉的保溫盒原封不動地帶了回去。

把領地還給他,也許是自己唯一能做的一件事。

周一下了小雨,升旗儀式臨時取消,也許是因為天空陰沉,班裏氣壓很低。黎帥把所有燈都打開,站在講臺上輕輕敲了兩下黑板。衆人的目光聚在他身上,他依然是那副寵辱不驚的神态,推推眼鏡說:“一會兒有個廣播,大家聽一下,啊。”

女生們又齊刷刷把頭低下,理也不理他,他背着手擡頭看表,過了幾分鐘慢悠悠走到喇叭底下。

“喂,各班同學注意一下,下面廣播一則喜訊,”張主任的聲音如期而至,“我校高二十二班,在市教育局舉辦的‘珍愛生命,喝彩青春’主題班會大賽中,取得了高中組別金獎的優異成績!在此,我代表校領導向高二十二班表示祝賀!也感謝你們為校争光!今天下午,此臺班會将同時向三個年級轉播,希望同學們認真學習,認真感悟。好的,說到這裏,各班繼續自習。”

廣播掐斷在電流聲裏,十二班鴉雀無聲。黎帥從講臺下取出一個木框,擺在大家面前:“這是屬于大家的榮譽,老師感謝同學們的努力與付出,你們真的很棒。”

“十二班牛逼!”史雨铮從瞌睡裏瞬間清醒,一嗓子喊出驚天動地的效果。

“十二班!十二班!”女生們反應過來全都狂拍桌子,有的互相抱着一直喊“太好了”,有的拽着同桌的手搖得發辮亂甩。在一片激動裏,劉小桐哇地一聲哭出來,秦笛趕緊拍她後背給她順氣。

黎帥走到她面前,越看她哭越笑得明顯,低頭問她:“女主你哭什麽,啊?”

劉小桐抽搭得上氣不接下氣:“我、壓力…太大啦!嗚……”

黎帥把獎狀遞給她,逗她玩兒:“獎狀給你稀罕一會兒。”

劉小桐抱着木框看了又看,抽噎着,又哇地一聲。女生們笑成一團。

劉小桐像想起什麽似的,回頭看秦笛:“導演,你抱抱它不?”

秦笛看她哭得臉紅,對她溫柔地笑:“不啦,你抱,今天咱們誰也不碰,你就揣懷裏,誰來上課都舉給他看看,我們小桐,影後!”

劉小桐不好意思地抹了一把臉上的淚,手裏卻把獎狀摟得更緊了。

下午自習課,學校還真的開了轉播。女生們勉強看了五分鐘,大呼受不了。自己演是一回事,演了再看是另一回事,特寫一怼難免感覺羞恥,都催着徐唱把電視靜音,繼續寫作業,偶爾擡起頭瞄兩眼,和同桌小聲點讨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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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臺班會播到結尾,祁松言終于還是靠在椅背上,直視那個畫面。所有人都陶醉在班歌的旋律裏,笑容明亮,只有秦笛,低頭盯着他扣過來的手掌,忘記了要微笑。祁松言把目光挪到過道那邊的秦笛身上,卻發現他也望着電視出神。也許是感覺到這道目光,秦笛緩緩側過臉頰,他們的眼神在半空裏一觸即分,屏幕黑了,教室裏依然是相安無事的平靜。

下課鈴一響,秦笛馬上拿起杯子去後門的飲水機那接水,接了多少就喝了多少,水流壓下胃部的灼熱,他抹着嘴角吐出一口氣。擡眼卻又看見郁南明麗的臉,對他禮貌地微笑:“麻煩幫我叫一下祁妙,謝謝。”

秦笛直起腰緩緩地問:“誰?”

“啊,是祁松言,他在嗎?”

秦笛看了她一眼,端着杯子直接從後門走了,半個字也沒留下。

郁南望着他離去的背影,轉頭又更禮貌地問了另一個女生。

“祁松言!有人找!”

祁松言回頭看見郁南亭亭立在門口,舉起充電器朝他歪頭一笑,眉頭馬上蹙了起來。他想了兩秒,還是起身,并沒在門口停留,而是走出去對郁南說:“不忙的話,下樓說話。”郁南還沒回應,他便邁開步子往樓梯走去,郁南立刻碎步跟上,發尾消失的樓梯拐角。

下午的小課間,操場和走廊都很熱鬧,他們一路上吸引了不少眼光,祁松言也不太在意,下了樓一直沿着牆根走到最東側的那扇窗才停。他轉過身看着郁南,卻沒有說話。郁南把充電器交到他手裏,又遞給他一個保鮮盒:“我自己切的水果,謝謝你的充電器。”

祁松言看着那只透明盒子,忽然想起秦笛的話,他對郁南說:“感謝非得用吃的嗎?”

郁南顯然完全會錯意,激動染得雙頰緋紅,卻仍強作鎮定地說:“本來想和你熟悉一點再講,看來必須要現在說了呀…祁妙,我,很喜歡你。”

預想的微笑和蜜語都沒有來,祁松言只是淡淡地看着她,把充電器揣進口袋:“已經改了名字,叫祁松言,以後別叫祁妙了。另外,我不打算接受別人的喜歡,不好意思。”

郁南臉上的血色逐漸褪盡,她把袖口攥在手裏,費了一番力氣,重新亮起笑顏:“沒關系,是我心急了。先做好朋友,可以嗎?”

“有先,但不會有後。你能明白嗎?”

“那就做好朋友吧,祁松言。”

“好。水果你拿回去吧。我先上去了。”

祁松言大步流星地轉身,兩步踏上臺階,進了門。

郁南仰起臉,快速地眨了幾下眼。

可能他忘了,可她都還記得。

球場邊被飛來的籃球砸到,是他過來溫聲詢問與安撫,她握緊手臂的疼痛,溺斃在他的酒窩。後來他們在許多場合都曾擦肩而過,食堂的檔口,教室的走廊,操場的跑道,甚至在活動結束後擁擠的人群中差點被對方絆倒,可她始終沒有等來那句話“是你啊”。

她把每一個遙望的瞬間寫成秘密,鎖在抽屜裏,兀自怦然。直到父親在她的萬般挽留下,依然決絕地離開了這個她曾以為和美安寧的家。而母親自始至終連一句争取都沒能說出來。懦弱是斷送幸福的根源,郁南在暗夜裏抱着那一點點年少的喜歡,逼迫自己變得勇敢,就好像這樣執拗地去追尋就不會失去。只是,一切都比她想的還要困難。

她在心裏劃下一筆,蹲下來,冷風吹幹了眼角的濕潤。

杯中的溫水已經在風裏冷卻,秦笛關了走廊的小窗,轉身靠在陽臺上。

童晨星斟酌着語氣,打算開口問,又被秦笛淡落的神情梗住了喉嚨。李銘軒找到他的時候,其實他并不意外,最開始只是不再一起吃飯,後來是秦笛的絕口不提。班會那天明明緊握着手鞠躬致謝,現在卻成了李銘軒口中的沒有來往。李銘軒不敢問當事人,只能來找他,他也不知道該用什麽立場過問,幹在那,盯着秦笛沉默。

“看什麽,我臉上長花了啊?”

“你和祁松言…”

“小軒找你了?”

“嗯。”

“我就知道,一天八十遍欲言又止。”

“什麽情況啊,班會看着還好好的。”

“你笛出息了,不食嗟來之食了。”

“就因為人家給你帶吃的?不至于吧。”

“借筆記,給個吃的,問題,給個吃的。你和小軒平時也沒少問我吧,怎麽不每次都投喂我呢?”

“就哥們兒啊,動不動就給吃的,感覺也确實是怪。”

“他最開始戒備,覺得我張揚,不是一路人。後來發現我有輔助學習的功能,又自以為抓到了我嘴饞的弱點,當個小貓小狗喂了就給他叼個答案過來,反正他不缺那一口吃的,還顯得扶貧助困送溫暖。他祁松言多會啊!”秦笛越說越生氣,抱着手臂數落地很大聲。

“不都是叫祁妙麽。”

秦笛愣了,不知道想起了什麽,垂着頭把手藏進袖管:“以後不叫了,他是祁松言,不是祁妙。”

童晨星震驚于他竟然從秦笛的臉上看到了落寞與委屈,從小學認識到現在,盡管他早就知道秦笛堅強樂觀的外表下藏着許多柔軟,但除了十歲那年的一天他在操場的角落目睹秦笛紅着眼睛對他說“我沒有爸爸了”,那之後他再也沒見過秦笛為了什麽而流露出憤惱或失落。他就像栽入貧瘠土壤的小苗,不露聲色地奮力汲取光熱與甘霖,即使孤獨而艱難,卻也長到如今滿樹明華。也許它也曾在黑夜裏輕聲嘆息,但只要太陽照常升起,你永遠能一覽它生機盎然的新綠。

這時候再去勸解什麽都沒意義,其實就連秦笛自己也未必不清楚祁松言做的都是出自好意。對童晨星來說,無論怎樣的善舉,只要讓秦笛不高興了,那便可以大方唾棄,不講理,但是他樂意。

“行,以後不…少和他玩兒。我笛想吃啥,我童大掌櫃就供不起嗎?用上他了?”

“我…真有那麽饞嗎?” 秦笛猶豫地問。

“你就說說你這學期給人剪劉海寫情書收過幾次紙筆本吧?多少回來找你的小姑娘都是直接拿零食飲料過來的!”

秦笛撇撇嘴,回頭望向窗外漸暗的天光,風從無數灰白相間的校服邊掠過,撞上映着他臉龐的小窗。他把手覆上去,感覺着氣流的攢動,指尖一點點冰得發紅。窗下有個身影一晃而過,有個紮馬尾的女生蹲下來抱住自己,在冷風裏縮成小小的一只。

“冬天要來了啊…”他輕聲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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