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頒獎

北方的冬季通常都是從一場泥濘的雨夾雪開始的。

細密的冰粒紛紛揚揚灑下來,落在外套上立刻凝成小水珠。路被打濕了,一夜過後又結成冰,無論再晚出門,都能在地上瞧見鞋掌形的冰印,一個接一個踏上去,就能知道之前經過的這人步子大不大,身量高不高。

車廂還沒開空調,秦笛一路上凍得哆嗦,路過桃李園的時候看見雨雪打落了一地葉片,枯黃、深翠、胭紅,被冰殼封在泥土間,如同用色考究的油畫。他撿了幾片完整的,用紙巾按壓吸了水,夾進歷史書。

周六他還是悄悄去了圖書館,先安頓在第二自習室,假裝路過了七八遍,祁松言一整天都沒來,那個女生也沒來。周日他便回到第三自習室,一個人,安靜如常。偶爾,腦中也會飛來一些念想,他捏會兒手帕就能再次專注起來,和數學的搏鬥也初見成效,總算找回點兒做學霸的自信。只是走進班級之前,他都沒想起這個星期,他和祁松言又同桌了。

按照他們教室的大小,排成四個單列其實過道會松快非常多,但女生們偏喜歡擠在一起,把座位排成六列,中間四列兩兩挨緊,後面空出差不多半個教室的空間,儲物櫃、綠植架、衛生角布置得井井有條,課間就在後面聚堆聊天,打打鬧鬧。兩周一次的單排輪換,隔了這麽久,終于還是再次湊到了一起。

秦笛開了燈,趁着飲水機加熱的空檔,把窗簾挨個拉開束起。從窗邊退出來,就看到祁松言站在桌邊,好像也忘了這星期要做同桌的事兒,那麽高的個子,一瞬間竟然茫然失措地像個小孩兒。秦笛走過去瞄了一眼他沿河堤走過來吹得通紅的耳尖,端起杯子問他:“要熱水嗎?”

“…來半杯吧。”祁松言斟酌着語氣說。

秦笛也端了他的杯子轉身去水房一起洗了,回來擱在飲水機下。教室裏靜得只有水流澆在陶瓷上的聲音,熱霧騰起,觸上秦笛的眉間。祁松言坐在椅子上,等這半杯熱水等得手心發麻,秦笛杯子放在他面前的時候,他的喉嚨都被這股麻冷封住,只潦草地點點頭。他們各懷心事,捧着熱水沉默地喝,終于還是祁松言站起身,也不知是對自己說還是交代給秦笛:“我去把垃圾倒了。”一個人搬起大紅桶出了門。

秦笛沒說話,也沒跟過去。坐了一會兒,又端起祁松言的杯子接了滿滿的熱水,扣好蓋子,不動聲色地翻檢周末的作業。祁松言倒個垃圾險些把自己也倒丢了,磨蹭到升旗儀式才回來。

然而兩個人都努力維持的尴尬的平和,終于還是被地理大魔王任哥打破了。

“周五考的這張小卷,答得也是絕了。各位尊敬的朋友哇,摸着良心說,第三題四題的知識點我是不是上禮拜剛剛講過!還有錯的!咋地啦?失憶啊?”

“老師!那第三題的B不行嗎!”王初冉一臉不服。

“你睜開你那水不靈的大眼睛瞅瞅,‘分別’兩個字,你有沒有在意過它?”

“什麽時候寫進去的這倆字啊…當時我怎麽沒看見…”

任哥把卷往講臺一扣,恨鐵不成鋼:“在你犯馬虎的時候!我的職業道德決定了我不能削你們,但我實在咽不下這口氣啊!來吧,第三四題錯的先舉手。”

班級陸陸續續舉起一半,祁松言伸着胳膊偏頭看也舉起手的秦笛想笑又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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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喲呵!秦笛都錯啦!可真行。錯了的同桌互相打手心一次,讓我聽着響兒嗷,否則打到我滿意為止!”女生們一陣哀嚎,任哥卻拎着長尺氣勢洶洶深入了民間。

祁松言朝秦笛伸手:“趕緊,趁他還沒過來,你待會兒喊大點聲兒。”

秦笛把右手遞過去,手腕露出那顆紅色的痣,祁松言高舉手掌作勢用力,卻堪堪滑過他指尖,重重拍在自己左手心上,啪地一聲,秦笛下意識地喊“啊”,回過神祁松言已經疼得直甩手。

任哥擡頭看了看他們的方向:“還挺扛揍啊秦笛。”

秦笛回頭看了任哥一眼,伸手要了祁松言的手。祁松言被他涼絲絲的手掌托着手背,剛才的疼都丢在了腦後,看着他,不由自主露出了酒窩。可下一秒秦笛卻捏住他的手腕,唰地擡手揮下,實打實地打在他掌上,瞬間就紅了一片。

祁松言抱着手從座位上跳起來,帥氣的五官全扭曲了,火辣的痛感順着手掌攀至手臂,他在原地直跺腳才勉強穩住身形。周圍一片大笑。秦笛低頭看了看自己微微腫起的手心,竟然覺得快慰,憋在胸口的氣随着一巴掌散了個七八分。

“何必呢,你疼我也疼。”祁松言咧嘴坐下,萬分委屈。

秦笛想,也是,你疼我也疼,還要坐一起兩個星期,雖然依然拗不動心裏那股勁兒,但他也實在不想再維持早上那種詭異的氛圍了。

“你是不是瘦了?”

祁松言愣住,捏捏手腕:“嗯,把飯戒了。水果也不吃了,蛋糕巧克力都埋後院了。也不知道為什麽,總之就是沒舔對吧,給大佬舔生氣了。除了吃的一無所有,不,現在還多了一只廢手的我本人,以後都靠光合作用生存了。”

秦笛憋不住嘴角的笑意,別過頭把手掌冰在桌子腿上:“你就一陣一陣的,貧嘴得靠租是嗎?”

“租金貴得我睡不着。因為你都租兩回了。”

“少訛我,貧者不受嗟來之食,別總拿吃的換我幫你。”

“冤死得了,我嗟你了嗎?哪次不是卑微仰望加乞求?”

秦笛被他一說,心裏也有點不好受,要強蒙蔽了他的雙眼,這波脾氣起得也确實突兀。

“行了,這大型互毆現場就告一段落了,打疼的你們私下解決嗷,把卷講一下。”任哥敲敲黑板,秦笛話到嘴邊,終究還是沒說什麽,把他的桌子腿擦了擦,示意他也握一會兒。兩個人就這麽各自抓着鐵管上完整節課。

晚課,黎帥給了他們一個驚喜。

他端進來一個紅布做的托盤,擡頭示意把門關了,掃了一遍底下好奇的眼睛,在黑板上寫下大號的“奧斯卡”三個字,拍了拍手說:“班會雖然過去了,但各位同學的精彩表演,我們還記憶猶新,今天,我想給大家做一個小型的頒獎典禮。”他把紅布揭開,幾座金閃閃的奧斯卡人形獎杯和一摞火漆封妥的信封赫然在目,女生們紛紛發出驚呼。“下面請咱們班帥氣的男生團隊來依次為大家開獎頒獎。”

第二排的六個男生交換了眼神,起身整理了衣服,在黎帥手機播放的背景音樂裏齊步上臺,英姿飒爽地立在黎帥身後,連唐澄瘦削的小身板都被曲子襯出一絲英偉。

“首先,我們頒發的是,最佳劇本創作獎。”黎帥把一個信封遞給秦笛。

從女生堆裏傳過來一個地球儀,到第一排被王初冉徒手拆掉球,就剩一個架子,她掏出皮筋兒把飲料瓶綁上去,俨然一個麥克架,舉到講桌上。

秦笛把嘴湊近瓶子,煞有介事地吹了兩下:“喂喂,今天能受邀頒發這個獎項,我感到十分榮幸。一個好劇本,是一出好戲的基石,那麽獲得提名的都有誰呢,請看大…黑板!”

黎帥推推眼鏡:“沒整VCR,不要加戲。”

“好嘞,”秦笛在笑聲裏優雅地拆開信封,看了一眼便挑眉露出驚訝的神色,“哇哦,沒想到這個獎項是雙料大獎。讓我們恭喜……劉小桐!最佳劇本創作,最佳女主角!”掌聲四起,劉小桐用袖子捂住嘴,激動地蹦上臺,黎帥把小金人遞給她,把她讓到“話筒”邊致辭。

“我…啊太激動了…”她撲騰着小手試圖扇掉眼裏的水光,後排戴萱忽然大喊:“小桐不哭!”班裏此起彼伏響起了“小桐我愛你”“小桐我永遠支持你”的呼喊,劉小桐幾次要說話都被堵回去,揉揉鼻子破涕為笑。

“我沒哭,這是感冒。哎呀,壓力真的太大了,我頭發都掉沒有了,還好最後順利完成了。感謝每個同學的支持和配合!謝謝黎老師信任我!謝謝秦笛把機會讓給我,謝謝冉冉一直幫我,謝謝我‘爸媽’!”

餘可趕忙招手:“媽媽在呢!”

祁松言也不甘示弱,在她身後說:“爸爸也在!”

“謝謝你們!我會繼續努力噠!”劉小桐在掌聲裏中鞠躬下臺。

場子熱起來了,黎帥的BGM整得一套接一套,陸續又頒了最佳配角、最佳龍套、最佳場務等幾個獎項。秦笛拿到了李銘軒頒的最佳導演,被突如其來的成就感撐得腰板特直,正美呢,就被黎帥點了名:“本次頒獎典禮已經接近尾聲,最後再次感謝十二班全體同學,有請我們班歌的創作者秦笛和祁松言為大家再次唱響啊,這熟悉的旋律。掌聲歡迎!”

男生們都自覺地後退一步,秦笛和祁松言被讓到講臺中央。祁松言看着身邊的他,做了一個你先請的手勢。秦笛颔首,輕聲開嗓:“灼灼目光,笑臉孩子般明朗…”第一次聽到這旋律的那天,他曾在無人處認真地唱了無數遍,是文字被具象化的驚喜,萦繞在他唇齒間,滿口留香。祁松言的嗓音比他更有磁性,卻無比自然地貼上來,正如此刻他們并肩而立,在女生們漸起的柔美哼唱中,望向彼此。

一曲結束,每個人臉上都挂着笑顏,他們回座位,劉小桐同桌忽然轉過來說了句:“你倆好般配!”全班哄堂大笑。黎帥已經習慣了女生們嗨起來的肆無忌憚,完全沒想阻止。秦笛托着腮一歪頭:“你和任哥也般配。”女生們再次笑成一團,劉小桐回身想打他,不料碰倒了秦笛的水杯,滿杯溫水瞬間潑了秦笛一褲子。這下場面更控制不住了,張主任在走廊外直敲窗戶,讓她們小點聲。

秦導被他親自調教出來的最佳女主坑苦了,在趨近零下的溫度裏穿着濕褲子哆哆嗦嗦趕去坐公交。秋褲被校服褲子濕答答地貼着,它覺得自己從來都沒這麽涼過。秦笛已經把什麽般配不般配都抛在腦後,一心許願不要感冒,然而無數個殘酷事實都印證了一個至理名言:毒奶不可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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