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感冒

秦笛感冒了。一覺醒來渾身疼得仿佛被人暴揍一頓。

沒到來暖氣的日子,校服褲子晾了一宿都沒幹透,他只能套了條牛仔褲,頭重腳輕地挪去學校。

整個早自習,劉小桐聽着後座的秦笛連咳嗽帶噴嚏,自己默默擦鼻涕,心虛得頭都不敢回一下。

祁松言課間去超市買了濕巾回來,可秦笛的鼻子還是擤得發紅。中午童晨星給他打了小黃魚,他也吃不下,垂着眼皮,可憐兮兮。祁松言去教室後面的“百寶箱”取了體溫計,量出來竟然有38度6,二話不說就開始給他收拾書包。

秦笛抓着書包帶被他拽得東倒西歪:“我不回家。”

“沒說讓你回家,去打個針。”

“我不想打針。”

“你以為打針是給你買糖吃啊,還你想不想。”

秦笛算了一下兜裏的錢,打兩針倒是打得起,本來攢錢就是為了這樣的不時之需。可他最厭煩去的地方就是醫院。

江虹生他的時候和他爸秦原見天吵架,沒到預産期就因為秦原連打三天麻将沒回家氣得大鬧棋牌社,最後動了胎氣,送去醫院遭了一天一宿罪才生下秦笛。秦笛從小身體就弱,幾乎是江虹一開工資就要鬧點兒病。不幾歲那兩年,江虹還罵罵咧咧地帶他去看病。等秦原跑了,秦笛年齡也大了點兒,就幹脆只買藥。秦笛剛懂事的時候就知道,媽媽特別讨厭他生病,于是有了病痛都不太敢說。初一那年半夜發燒,他楞是去廚房接了半盆涼水放在床邊,靠濕敷額頭給自己物理降溫強撐了一宿,等第二天早上江虹醒了才說。

說起醫院,他眼前全是江虹數落他又花了多少錢,或者看他打上了針便去搓麻将只留他自己呆呆地望着天花板的場景。

他和祁松言僵持了兩分鐘,誰也不讓步,好在黎帥及時進了教室。

祁松言拔腿就把黎帥拉到門外,過了片刻,黎帥進來拍拍秦笛肩膀,勸慰道:“溫度太高了,你要是拖嚴重了可得在家躺幾天,今天明天打兩針,很快就能好。收拾收拾東西吧,來我辦公室拿出門條。”

全班都看着,秦笛再犟也沒法拒絕黎帥的好意,擡頭瞪了祁松言一眼,胡亂收拾了書包。祁松言也穿了外套,跟他出去,剛到樓梯口,秦笛就回過身質問他:“你來幹嘛?”

“陪你打針,還能讓你自己去啊。”

“誰讓你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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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帥讓的,不樂意也沒用。”

祁松言對他只跟自己來脾氣這個情況已經習慣了,馬上擺出個油鹽不進的無賴嘴臉,任憑他在前面摔摔打打地走,自己就觍着臉跟住。兩人取了出門條,來到學校邊上的區醫院。挂號進了診室,大夫問了症狀就讓秦笛去驗血。秦笛本以為自己是傷風,結果驗出來卻是病毒性感冒。大夫敲病歷、開藥、寫醫囑一套三連,大手一揮打發秦笛去輸液室。

這波流感來勢洶洶,偌大的輸液室只剩兩三個床位,他們心照不宣地走到角落裏的那張。祁松言挂好藥瓶,讓秦笛先坐床邊,拿出帶的保溫杯和紙巾,把外套書包歸歸整整地收進床下的儲物籃,順勢蹲下開始解秦笛的鞋帶。

“我自己脫。”秦笛在他眼前炸着爪子阻攔,說着便利落地一蹭腳後跟,踢掉了鞋子。

祁松言白了他一眼,給他蓋了被子,左右兩邊折好,拍了一下他的小腿:“腳。”

秦笛別別扭扭,卻還是擡起了雙腳,待祁松言把被子下緣也折進去,才乖乖落在這綿軟發涼的素白被窩裏。

祁松言坐不住,一會兒推調節閥調慢輸液速度,一會兒俯下身看秦笛手背有沒有回血。

“你消停坐會兒不行嗎?”

“和我說話不是問句就是否定句。”祁松言坐下來彈了他一個腦瓜崩兒。

秦笛瞪大雙眼,滿臉愠怒:“祁松言!”

“在這呢,你等這兩瓶吊完再跳起來錘我胸口。”

“你回去上自習吧,看見你就不煩別人。”

“我發現了,就不能慣着你,陪你這一頓折騰現在讓我回去,我不要面子?”祁松言又彈他一記。

秦笛靠近他的手插着針頭,藥液冰涼地流入血液,刺激血管,不時地泛起陣痛,只能捂着額頭氣呼呼扭過頭不理他。

祁松言不用問也知道,生病、打針、去醫院,不一定是哪個詞又撞在了秦笛的忌諱上,自己又多事兒地跟過來,理所應當成了槍靶。可他無所謂,被他撓上幾爪子總比眼看他病得昏沉要舒服吧。

輸液室太大,雖然開着空調,他呆了這麽半天也沒覺出暖和。用手背貼了貼秦笛輸液的那只手,又冰又僵,于是去護士站要了兩個空玻璃藥瓶接滿熱水,一個沖秦笛要了手帕包好,放在他手心底下暖着,一個放他腳下的窩兒裏讓他踩着。又用濕巾浸了熱水,繞開他手背的膠布細細地擦了幾遍。

秦笛別着臉,任他一言不發地忙裏忙外,剛剛還如同鑽進冰窟的身體在熱力之下漸漸也暖得酥軟,藥液的刺激也緩解了不少,扭着的臉不再刻意鬧脾氣,卻被鄰床小孩兒吃的罐頭吸引,眼睛也不眨地盯着人家看。

很小的時候,雖然江虹每次帶他看病都極不情願,但也還是會在他打針的時候給他買一只小罐頭,把果肉一勺一勺喂給他,自己只喝點兒剩下的甜水兒,剩的那個玻璃罐帶回去就是他的水杯,連着幾天盛了水都還能咂摸出甜味。後來…其實也沒有什麽後來。上學後,他體育課都上得極認真,廣播體操标準到學校甚至第一次用了他這個男領操員。雖然每年還會患點小病小痛,但起碼不用動辄就來打針了,只是罐頭也很少再吃到了。

記憶裏那些堪堪能稱為溫馨的情景像月亮碎片,他在銀色的夜裏将它們一片片收好,卻再也拼不成一輪盈滿的明鏡。或許是發燒的熱力太足,一陣陣熏得他眼眶生疼。

祁松言把變涼的濕巾丢入垃圾桶,還以為秦笛被自己伺候舒坦睡着了,卻看見他眼巴巴地饞人家的罐頭,他俯過去,輕聲說:“你看你給人家盯得,這兩口吃得狼吞虎咽。喊聲‘土豆’,祁妙哥哥給你買。”

秦笛不理他,他便用食指撥回秦笛的臉,卻對上一雙盛滿水的紅眼睛。秦笛緊緊抿着嘴角,眼中的熱淚仿佛輕微晃晃就能鋪滿面龐。

心髒莫名被捅了個對穿,疼痛破開空洞猛然襲來。祁松言想去接他始終擎在眼中的淚水,又怕碰壞了這一池強弩之末的堅強,手足無措地扯了張紙巾,卻不知該從何下手。秦笛一把捂住眼睛,指縫頃刻變得濕漉漉。

祁松言很想把他抱在懷裏,讓他像這輸液室裏所有生病的小孩子一樣,盡情釋放自己的脆弱,沒人會笑話,更沒人會責怪。但他怕,怕這一次不小心暴露的軟弱被當作秦笛記恨他的一樁罪,從此被踢出領地,再也走不進來。

一直告誡自己別駭着他,保持些距離,卻幾次三番一腳越了界,被防備,被申斥,最後又百折不撓地轉回來,站在原點看他或喜或嗔。

秦笛是他心上的一朵蒲公英,小心攏着是一捧潔白的柔軟,風吹散了便是滿懷惦念。

他沉默地把紙巾塞進秦笛手裏,打算先避開了讓他哭個夠,卻在轉身時被秦笛攥住了手指頭,他回身溫柔地哄:“去給你投個手帕,馬上就回來。”

手掌挪開,暈濕的眼睫合了極慢的一眨,秦笛從抿得殷紅的唇裏小聲吐出兩個發顫的字——

“土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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