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紐扣

小時候,祁松言想過,如果哪天有錢了一定要買它一百個機器人放家裏,給他唱歌捧哏講故事,最好有兩個和他爸媽聲音一樣,只是不要逼他學鋼琴就好。

今天,他站在醫院超市的貨架邊,差點掏出手機查一下收購一個罐頭廠大概需要多少錢。買什麽機器人呢,真是幼稚,給秦笛買個罐頭廠多好,流水線哐啷一開,這輩子都把他泡甜水兒裏養,今年草莓味兒,明年桔子味兒,把隔壁小孩兒統統都饞哭。

他拎着叮了咣當的一塑料袋罐頭電梯都不坐,一步兩個臺階跑回來。秦笛已經自己坐起,看他回來馬上低頭擦臉。

祁松言把被子給他往上拽了蓋住肚子,晃晃口袋問他:“先吃哪個?”

秦笛囔囔地說:“黃桃的。”

祁松言用順便買的不鏽鋼湯匙利索地起開罐頭,卻先放在了一邊。從袋子裏掏出個紙包的三明治,撕開口子,加熱過的芝士火腿的香氣随着面包柔軟的香甜散開來。“中午都沒怎麽吃飯,我問大夫了,說給你打的是阿奇黴素,刺激胃,你先吃兩口這個墊一下。”

秦笛剛才破天荒地攥着人家手指頭撒了個嬌,以前張牙舞爪的硬氣蕩然無存,只能接了默默啃起來。還好祁松言看他吃了一半眼睛就一直往打開的罐頭上飛,便接過去剩下的包了包放回袋子,端起罐頭瓶先舀了半勺水遞到他唇邊。秦笛馬上環視周圍,并沒人注意他們這個角落,他用眼神跟祁松言隐晦地求饒,然而祁松言并不理,反而把勺子往前送了送,他只能低頭飛快地喝了,垂眸時纖長的睫毛還濕亮着淚光。

一定得買個罐頭廠,這人一乖起來叫人愛不釋手,買,都給買。祁松言又挖了一半桃肉遞過去,嘴角的笑越來越大,秦笛被他笑得毛骨悚然,猶豫着說:“不想吃了,只想喝汁兒。”

“喝含蓄的還是喝過瘾的?”

“…過瘾的。”

祁松言把瓶口湊到他嘴邊,秦笛手裏虛虛地扶着,仰頸喝了個咕咚咕咚,直到一小瓶汁水見了底才舔舔嘴唇,摸了摸肚皮。

“胃疼嗎?手呢?”祁松言看他摸肚子趕緊問了句。

秦笛搖搖頭,瞥了他一眼,擺弄着被角的一根白線問:“祁妙,你小時候給別人家做過長工嗎?”

祁松言被他氣樂了,擦幹淨湯匙用勺柄敲他肩膀:“吃飽喝足就又開始挑釁了。我這種地主家庭都是有阿姨的好嗎,阿姨怎麽伺候我,我就怎麽伺候你。”

秦笛抽了下鼻子,把線頭拽斷,遞給他,祁松言十分自然地伸手接了。

“還躺會兒嗎,還是給你拿本書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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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妙。”

“嗯?”

“我…想上廁所。”

秦笛站在衛生間面壁,臉憋得通紅,遲遲釋放不出來。旁邊背對他舉着藥瓶的祁松言也是萬分後悔,自己伺候上頭了,非要跟着過來,結果牆上那明晃晃的藥瓶挂鈎把他嘲笑得體無完膚,現下出去了又很尴尬,只能高舉手臂,假裝自由女神。聽秦笛半天沒動靜,他咳了兩聲:“咳…那什麽,你別着急,慢慢…”

“閉嘴。”秦笛恨不得把他嘴縫上,做了一萬次心理建設,攢足勁兒終于一次成功,擡手沖了水,卻沒想拉褲鏈才是最大挑戰。早上臨時換的牛仔褲還是去年買的,本來就有點兒小,他右手打着吊瓶,十分僵麻,拉鏈勉強拉了一半,扣子卻是用單手怎麽也沒法扣上,龇牙咧嘴地跟自己較勁。

祁松言豎着耳朵越聽越迷惑,忍不住回頭,秦笛被他一看更想趕緊扣上,卻忙中出錯連拉上來大半的拉鏈也崩到底,頓時想死的心都有。

祁松言把藥瓶挂到牆上,也不說話,把他扳成面對自己,拍開他被拉鎖頭磨得發紅的手指。要讓開拉鏈下隐約的一包,必須抓着褲沿往前聚,秦笛毫無防備,被他忽然一拽,根本來不及用反力,腳下踉跄,撞在他胸口。發絲擦過祁松言的鼻尖,手帕上那種清淡的香氣也随之而來。他的嘴唇險險貼近秦笛的額角,溫熱的呼吸近距離地灑在飛起紅暈的臉頰。秦笛背上蹿起一層薄汗,覺得自己随時會昏倒,可腰軟得一點逃跑的力氣也沒有,猶如小木偶一樣立在那任祁松言擺布。

祁松言盯着他頭頂,慢條斯理地替他拉好拉鏈,扣了扣子,還勾着他的褲腰往上提了提,提得秦笛腳跟離地,确認穿好了,才退了一步,取下藥瓶,一聲不響地牽着秦笛回了輸液室。

秦笛躺下就把右手搭在瓶子上握住,看也不看祁松言,小聲宣布:“我睡一會兒。”緊接着就阖了眼,眼珠在眼皮下滾來滾去,睫毛顫得能扇起一陣小風。

祁松言把他頭頂的窗簾關了半扇,又掖了一遍被角,轉身走去衛生間。

沁涼入骨的水流攀過眉骨,洇在眼睫,又重新彙成一滴,加速從下颌滑落。祁松言關了水龍頭,撐在洗手臺上向下瞄了一眼,被校服下擺巧妙遮掩的蠢蠢欲動逐漸平息,他嘆了一口氣。

他發誓剛才跟進來的時候只是單純不放心,也發誓伸手抓上褲沿的時候只是單純想幫忙。至于後來,後來…哪個十七歲男生心裏沒住着一頭小獸呢?只是他這只撲騰得不那麽合時宜,就算秦笛沒發現,但他依然有必要自我譴責。

可他能有什麽辦法。那個人令他避之不及的光芒下竟有那麽多亮晶晶的可愛,像貓咪的爪尖,像料峭春寒中初萌的嫩芽,像萬頃潮汐轟然托起的一朵星芒,尖銳又溫柔。他在自己的猶豫與果決間來回擺蕩,忽然被心口的一撞啓開了一道滾燙的河川,那些曾經緘默的情愫汩汩流淌,迸出熔岩一般的聲響,從這一刻開始,再也收不住。

秦笛真的睡着了,不知哪一個瞬間耗盡了他的精神,讓他捏着手帕睡得呼吸綿長。祁松言把他手底的玻璃瓶撤了,換了水又放進他腳下,呵熱了的手掌在萬般猶豫後還是輕輕捂在細白的指節上。

已經很久沒睡這樣甜熟,秦笛醒來的時候已經暮色四沉,兩瓶藥都輸完了,祁松言坐在一旁安靜地聽着歌,臉上映着融暖的夕光,見他醒了就摘掉耳機遞過來一支體溫計。秦笛乖乖量了,溫度降到37度5。他喝了口水,覺得頭腦的昏沉消退許多。

“不着急,緩幾分鐘,送你回家。”

秦笛聞言擡頭看他,祁松言瞧他耳朵幾乎要立起來,笑着說:“我不上樓,送到就走。”

秦笛有些不好意思,下地穿了鞋。祁松言站起來抻了個懶腰,挺起了僵直的脊背,裏外收拾立整,把第二天的藥寄放登記好,帶着退燒的小患者出了門。

打車是不可能打的,祁松言已經做好了陪秦笛坐公交的準備。秦笛站在大馬路上,想了想,還是對祁松言說:“打車回去,不然一會兒你回來的時候時候就晚高峰了,堵車。”

秦笛家就住在學校對岸,出租走了個匚字形,沒幾分鐘就開到一個老舊小區。祁松言随秦笛拐進巷子,忽然眼前一亮,秦笛家對樓有一個店鋪門臉,卷簾鐵門下是全玻璃的門窗,墨綠色的木框像重新刷過,玻璃上油漆寫的隸書紅字卻早已斑駁,依稀可辨“理發”、“女士5元”、“男士及兒童3元”的字樣。原來是一間藏在居民區的古舊理發店。

但最讓祁松言驚訝的不是低廉到不可置信的價格,而是門面外堆放的植物,觀葉的,開花的,也有冬來漸枯的枝條,足足幾十盆,高高低低擺在灰磚砌的垛子上,很是壯觀。他們剛走到門口,就有位穿白大褂的奶奶走出來,本端着一只小盆預備倒水,見了秦笛很親熱地招呼他:“笛笛啊,今天怎麽回來這麽早?”

秦笛也笑着跑過去,接了她手裏的盆倒在門邊的下水道口,回身熟稔地擱在花垛子上甜甜地回答:“夏奶奶,我有點感冒,剛打了針,我同學送我回來的。”

祁松言也趕緊跟過去,恭謹地打了招呼:“奶奶好。”

夏奶奶頭發雖已花白,卻用梳得一絲不茍,頭頂一片浪蓋四圈卷,是精致的大翻翹。配上她和氣的團臉,往門前一立,頗有舊時光的靜美。她打量了祁松言一番,似乎很高興,笑着連連點頭。又關切地叮囑秦笛:“趕緊回去吧,晚上起風了,聽醫生話好好養。”

“哎,知道啦。”秦笛彎着眼睛揮揮手,往邊上那個單元走去。

“開了多久啊這個店?”

“不知道,我記事的時候它就在了。從小就在這剪頭發。”

“你現在頭發也在這剪的嗎?”

“對啊,因為一直沒有漲價。”

“有點厲害啊。換個腦袋還能剪這麽好看嗎?”

秦笛看了他一眼:“夏奶奶剪了幾十年,換誰都好看,”他頓了頓,“不過換你應該能更好看。”

祁松言趕緊把頰邊的酒窩捏碎,不然給他個竹蜻蜓他就要雙腳離地了。

走到樓門口,秦笛止了腳步:“你快回去吧。晚課的內容我問一下王初冉,整理好了明天帶給你。”祁松言把那幾瓶罐頭拿出來裝進他書包,拉好拉鏈拍了兩下:“也不着急,你覺得精神頭夠用就學一會兒,累了就早點睡。明天再打一針就好了。”

看秦笛點頭,祁松言很灑脫地轉身就走,卻聽見秦笛在他背後喊他:“祁妙。”

“嗯?”

“謝謝。”

祁松言笑:“不用謝,吃完再給你買。”

“不只是罐頭。”

“我知道。”

秦笛舒了一口氣,飄起的淡淡白霧隐沒了他走進樓道的背影。

沒有名字的理發店亮起柔暖的燈光,各色花葉仰着小小的臉。祁松言掏出手機,拍下了這一刻的美好。就算是前途未蔔的暗戀,也總會有不經意的光照在臉上吧。他仰頭望向這排破舊的樓房,不知哪個窗口盛着他的惦念。

在這十七歲的末尾,他終于勇敢地決定,他要喜歡一個人。

作者有話說:

恭喜開竅一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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