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治愈
撿到的貓咪回來了,似乎長大了許多,亂蓬蓬的絨毛變得柔順服帖,雖然依然落着嘴角,但眼神已經不那麽戒備了。祁松言試圖接近它,它只安靜地坐在那兒,爪尖收得好好的,尾巴一下下輕拍地板,像是某種無聲的邀請。
祁松言撫上它的頭頂,它的眼睛就彎成月牙,咕哝着綿軟的呼嚕,舔他的掌心。濕潤的癢意慢慢融化了起初的驚訝,祁松言被它舔舐得微微瑟縮卻又不舍丢開,直到小腹升起一種難言的酸麻使他渾身一震。睜開眼,天光微亮。
他坐起來,一皺眉,手伸進被子,臉上頓時波谲雲詭,擡眼看時間還早,忙跑進衛生間。弄水聲和烘幹機作業聲依次響起,他假裝無事地把這條內褲收進衣櫃,額頭頂在櫃門上長出一口氣。
“你怎麽回事兒?那是一只未成年的貓啊!”祁松言痛心疾首,低頭向此刻很沉默的某位小兄弟勸導。
“什麽昨天?昨天你稍微激動激動,看在校服救了你的份上,我也就不計較了。你這是不是就有點過分了?”
“貓,就是貓,雖然名字我那麽取了,但是它不代表什麽啊!”
“又來勁是吧?行,就算我現在想的不是貓了,那剛才…好的大哥我錯了,沈阿姨馬上就來了,給個面子…”
一番循循善誘,直到窗簾關不住的晨曦細碎地跳入房間,祁松言才暫時放過了大起大落的他小兄弟。
流感是個硬茬,一夜之間席卷一中。大期末的,誰也耽誤不起,黎帥最先行動,拎了幾瓶消毒水,清早就來教室安排男生稀釋噴灑。秦笛狀态比昨天好多了,只是戴了口罩顯得臉只剩巴掌大,接了小帥的消毒水,遞了一副一次性手套給祁松言:“走吧,去水房把拖把處理一下。”
祁松言跟在他身後,心情有點微妙。今天是決定喜歡秦笛的第二天,但是頭兒開得心有雜念、思緒紛飛,多少還是會害臊,只能摟住三根拖把杆,找準長工定位,按吩咐挨個仔細洗涮,每洗好一把秦笛就接過去浸在倒好消毒水的桶中。
有其他班級的同學也來投拖把,他們往邊上靠了靠,對方卻操控着拖把也挨過來,非跟祁松言搶一個水龍頭,擠得他沒處可去,他深吸一口氣商量道:“同學…”
“早呀,祁同學。”郁南扶着木杆笑得正燦。
“是你啊。”祁松言把拖把取下來放進桶裏回身打招呼,秦笛在後面踢了他腳跟一下:“洗幹淨了嗎就放。”
郁南把水龍頭重新讓開了,越過祁松言向秦笛問好:“秦笛是吧?你好,我叫郁南,十六班的。之前在圖書館見過。”
秦笛抓了下口罩,點點頭,算是回應過了。郁南在他這受了冷遇,轉頭對祁松言說:“消毒水你們班買的嗎?”
“我班小帥今天拎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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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好,我們班都沒人張羅這些事兒。今天有三個都感冒請假了。我同桌一直說嗓子疼,我躲都躲不掉。你注意身體,別中招。”
祁松言看了一眼在口罩後面表情漠然的秦笛,應付道:“我身體還行,不怕傳染。”
“那你能不能把消毒水借我沾沾拖布?”
祁松言又看秦笛,秦笛拎起瓶子往郁南的拖把上均勻地灑了一遍。郁南卷起袖子想擠掉水分,被秦笛輕聲喝止:“別用手碰。直接拎回去擦地。”
“哦,好。謝謝你們啦。”
祁松言一直小心翼翼地察言觀色,怕郁南說出點什麽不該說的,又想真要是說了什麽秦笛能是個什麽反應,卻還沒做好面對秦笛反應的準備,心亂如麻間只能抱着三根拖布杆一動不敢動。秦笛的神情無懈可擊,一如往常,只是眼裏一絲情緒也捕捉不到。
郁南費力拎起還滴着消毒水的拖布,看他們倆完全沒有送一程的意思,就打了招呼自己回班了。
秦笛望了一會兒她烏黑的馬尾,轉身踹了桶一腳:“端走。”随後徑直出去,留祁松言一個苦力費了牛勁才把水桶拖回班。
下午臨時加了一節數學課,秦笛書包都背好了,看見楊姐進來立刻坐下。
楊姐長發一撩,語氣冷淡,眼裏卻暗含欣賞:“最近表現不錯。”
秦笛捧着筆記晃了兩下腦袋,祁松言以為像他這種從小被誇到大的狠人不會在意誇獎,沒想到卻還是這麽高興。這段時間以來,秦笛的數學向前跳了幾小步,一方面他最近确實在數學上下了功夫,另一方面也是因為這學期立體幾何是重點。
祁松言也是前不久才知道,教室後的板報是他和唐澄合作的作品。那是一棵飄揚百條柳枝的樹,綠色和白色的粉筆調出清嫩的色調,幾只展着蝶翼的精靈在絲縧間出沒,雖是冬日,卻為班級添了許多春意。除了語言文字的天賦,秦笛一切其他技能基本都來自于學校免費的素質拓展班,小學有段時間他突然喜歡上畫畫,從書法班轉去了美術班,正經學了一個學期的素描,等到開始學水粉,江虹就嫌顏料太貴,他又轉去了英語班。
空間感的底子那時候就打下了,沒想到在立體幾何上真就用得到。有時候甚至祁松言還在讀題,他腦子裏已經2D轉3D把關系和條件全找出來了。祁松言只能為他鼓掌。
一節課上完,秦笛竟有點意猶未盡,盯着練習冊上的小正方體饒有興味地用眼神把玩。祁松言已經火速收拾停當,站在一邊催他:“一會兒打針時再算,去晚了沒床位了。”
“你還跟我去?”
“不然呢?”
“我燒退了,你不去也行。”
“罐頭吃完了,精神又好了,河過了該拆橋了是吧?”
“……”秦笛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但祁松言除了話逐漸變多,好像耍賴的功夫也與日俱增,腰一叉,三分質問七分委屈,小尺度把握得爐火純青,一腳踩中他心上發軟的那一塊。
秦笛找了個冠冕堂皇的借口:“…我怕耽誤你上課。”
“并不是誰都像你那麽愛上課,我能借光出去放這一下午風,你知道多少人羨慕嗎,請看這裏!”祁松言閃身捏起一張哀怨的臉。臉的主人使勁兒吸溜并無聲響的鼻子,哼唧道:“爸爸,你們帶上小軒吧,小軒不想上課…”
秦笛努力忍住不笑出聲,胡撸了一把李銘軒的頭發,把本一合對祁松言說:“走吧。”
來得确實晚,今天的輸液室人滿為患,一個床位都沒有,他們只能去外面的長椅坐着。祁松言把外套團好塞在秦笛的後腰和椅背間,扶手上擱不住熱水瓶,就借了兩塊膠布把輸液管貼在瓶身,以此中和藥液的涼。
邊上也在輸液的年輕媽媽打量了他們一會兒,問祁松言:“你是哥哥吧。”
祁松言看了看秦笛說:“我們不是兄弟倆,這我同桌。”
“呀,那感情一定很好,你也太會照顧人了,這個年紀的男孩兒裏可不多見。”
“團結友愛嘛。”其實是有愛,日常被人伺候妥妥當當的祁小少爺,純粹是為愛做長工。
抱着媽媽胳膊的小姑娘被他們兩個人吸引了目光,從椅子上跳下來,挨個瞧了瞧,果斷選擇一把抱住秦笛小腿,把粉嘟嘟的臉蛋兒依在他膝蓋上。
秦笛趕緊把口罩調整得更嚴實些,向後仰着身體,生怕飛過去一點病毒。可手上卻忍不住捋了兩把她翹起的小辮子,彎起笑眼。
“桃桃,哥哥在打針呢,不要煩人家,回媽媽這兒。”
桃桃把頭搖成撥浪鼓,扒着秦笛膝蓋不松開,嘴裏奶聲奶氣地喊:“亮!媽媽…亮!”
秦笛在嬰語上沒什麽建樹,用眼神求問。桃桃媽媽有點不好意思地把桃桃拉過來:“說你漂亮。她還不會說漂,看到好看的姐姐…啊,還有哥哥,都說亮。哥哥長得真好看,像明星,是不是呀你個小花癡。”桃桃窩在媽媽臂彎裏,秦笛對她笑她就鑽進去咯咯地樂。
“眼光獨到。”祁松言給她比了個大拇指。秦笛被口罩遮住了大半張臉,只留一雙眉眼居然都打敗他,俘獲了小小少女的芳心,今天又是甘拜下風的一天。
秦笛撞了他一下:“瞎說什麽呢。”
“說你這異性緣也是太厲害了,全年齡無差別狙擊。”
“沒你厲害,過兩天估計就追班裏來了,想搶先表白快點找我代寫情書,給你個友情價。”
這是秦笛第一次提起郁南,雖然連名字都懶得說,但語氣裏隐隐的不快還是讓祁松言心口一緊。他漫不經心地使壞:“那麽會寫,也收過不少吧?”
不料秦笛淡淡地說:“是不少,寫得好的不多。”
“不要拿你的标準衡量我們寫八百字作文都得頭懸梁的普通群衆。”使壞沒成,被人反将一軍,祁松言心裏堵得慌。
秦笛從鼻子裏哼了一聲,低頭把腿上的書翻開。一片書簽落下來,祁松言伸手撿了拿在手裏細看。兩層長方形的白色硬卡紙,前片下部開了個小窗,透明塑料片隔出窗玻璃,裏面放着兩片被透明膠封好的幹葉片,随着動作在小窗間輕晃,墨綠色寫着了清俊的兩個字“河岸”。
“你自己做的?”祁松言舉着書簽問。
秦笛奪過來夾回書裏,半晌才含混地嗯了一聲。
“好看。你有什麽是不會的嗎?”
秦笛認真地思考了一下,給出了答案:“樂器。”
祁松言差點原地起跳高舉臂膀喊出底氣十足的“我會”,轉念一想,肯定和秦笛的家境有關,于是小心繞過這個話題:“書簽也給我做一個呗。”
“你又不看書。”
一記來自學霸的歧視正中祁松言胸口,噎得他半天沒緩過來,掏出兩塊糖丢給秦笛一塊,捏着另一塊扭頭找桃桃玩兒去了。
兩瓶藥打完,一本《詩詞意象賞鑒》也翻完了,兩個人向可愛的桃桃道別,秦笛還特意摘了口罩讓桃桃看了臉,走出去幾十米都還聽得到桃桃響徹大廳的盛贊——亮!
今天雖然來的晚,但秦笛沒有小憩,天色才剛開始暗淡。祁松言主動提議坐公交,兩天幾乎被掏空小金庫的秦笛忙不疊地答應了。晚高峰還沒來,車廂裏卻已經快坐滿了,只剩後門邊的雙人座留給了他們。祁松言很久沒坐公交了,摸着撞色設計的新座椅連連贊嘆。
“明天還再打一針嗎?”
“你是不是巴不得我一直病着,然後你就能天天出來放風了?”
“窦娥都沒我冤。期盼你早日康複的心情表現得這麽不明顯嗎?”
其實很明顯,就算記性再好,回憶裏也沒有誰把病中的自己照顧得這樣妥帖,甚至沒抱怨過一句。軀體上的折磨遠遠比不上心理上的負擔,病痛可以忍耐,但生病帶來的負罪感卻很難擺脫。可這一次,秦笛似乎沒那麽厭惡生病這件事了。
祁松言看秦笛沉默着,好像陷入了某種思緒,猶豫再三,他還是問了:“你那麽讨厭生病和去醫院,有什麽特殊原因嗎?”
秦笛把書包往懷裏緊了緊,輕聲說:“小時候總生病,我媽嫌麻煩又怕花錢,我經常生着病還挨着罵,後來病了就慢慢不敢說。半夜發燒了不敢說,腮腺炎疼得吃不下飯也不敢說。”他自嘲地搖搖頭,“挺傻的是吧?”
祁松言立刻接了句:“沒有。”之後卻也沒能說出一句勸慰。
車廂外,整個城市的燈光漸次亮起,一叢叢映在秦笛黑白分明的眼眸裏。他的側臉在沿路的風景裏明滅,卻始終寂靜。祁松言想,也許他都是如此一個人來去于路上,沒有背負任何惦念,也不曾奢求過什麽關懷,他習慣把脆弱都藏起來,用學校裏獲取的那一小會兒熱鬧抹亮孤獨的每一天。
秦笛抱着書包的手背還貼着棉花,拔針之後桃桃一直纏着他不肯放,他沒能多按壓一會兒,滲的血殷紅地透出膠布,襯得那只手更瘦削和蒼白。
報站聲響起,站在後面的幾個乘客陸續下車,關門帶起的一陣冷氣驀地撲過來,秦笛皺起眉。祁松言用自己的書包擋在他膝蓋前面,借此更貼近他一點。
“以後半夜生病,就給我打電話。”他一字一句地說完,才擡頭看向秦笛。
也許是沒聽過,所以聽不懂,他眼神微怔,露出茫然的表情。橋上的裝飾圓燈就在此刻劃過他的瞳孔,像一顆流星,倏然閃過。
祁松言想,如果這時可以許願,那能不能收回這句魯莽的發言。若是收不回,那千萬讓他別拒絕。就算拒絕也別說的太難聽。要是實在難聽…那就希望耍耍賴還能哄得好吧。他在心裏默默嘆了口氣。
秦笛好像才反應過來他說了句什麽,垂下眼睫,纖細的陰影投在一小塊發亮的皮膚上。祁松言咬緊後槽牙,準備面對秦笛“你以為你是誰”的蔑視,可秦笛卻轉向車窗,留給他一個無聲的後腦勺。幾秒之後,烏黑柔軟的發絲輕輕顫了兩下。
“嗯。”秦笛小聲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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