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禮物

祁松言回教室的時候,秦笛正在位子上檢查他分好的作業,并且在作業單上一條條幫他标注每科的注意事項。祁松言坐在他身邊,看他臉上染着薄薄的粉色,神情專注,剛湧上來的那些戾氣忽然憑空消散了大半。秦笛的細膩和他的妥帖異曲同工,都從不得已中生出,卻逐漸長成他們各自令人稱羨的優點。

忽然,他腦中閃過一個可能,于是前傾身體,突然發問:“秦笛,你是不是準備了禮物給我?”

筆尖倏忽的停滞被完整捕捉,沒等秦笛反駁,他已經拽着秦笛的書包帶開始耍賴:“你快拿出來,還藏?屬松鼠的!”

“強盜啊,光天化日生搶?”

“不搶你也不給我,準備再背回家送誰?趕緊交出來。”

秦笛往回拉扯書包,額角滲出細汗,終究還是拗不過他,嘴裏小音量罵罵咧咧地把盒子掏出來塞進他懷裏。

“我就知道你肯定準備了。”

“你又知道了。坐那邊點兒,耽誤事兒。”秦笛瞪了他一眼,假裝繼續整理作業,其實緊張得筆都握不住,幾乎要控制不住抖起腿。可祁松言捧着那只盒子,并沒有拆開,只撫摸了一會兒就放進書包,頭手并用地點着節拍收拾練習冊去了。

秦笛微不可聞地呼了口氣。

傍晚的告別來得那麽順理成章,黎帥站在教室門口不厭其煩地對每一個人點頭說再見,最後熄掉了每一盞燈。女孩子們約定着假期的活動,又互相撒着嬌牽手彙入人群。

秦笛穿過操場,不住張望已經被腳印踏得淩亂的那行大字,童晨星從他身後趕過來扣住他肩膀:“生日快樂啊。”

秦笛被他撲得踉跄,抓着他手腕笑說:“童壯士饒我一命吧,你這體格是想讓我剛成年就夭折。”

李銘軒趕緊拉住他:“哎呀你怎麽啥都說,快點呸呸呸。”

秦笛一臉嫌棄,禁不住他胡攪蠻纏,只好呸了幾聲還跺了腳。

祁松言在一旁笑得連眼睛都擠到一起:“軒啊,你這個語氣真的太像我三姑。”

“你也是,你倆從今天起都是大人了,能不能成熟一點?真讓我上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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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晨星聞言脫口問道:“你也今天生日?”

“是啊。”

“也是陽歷?”

“嗯哼。”

童晨星迅速把臉上的震驚斂住,順勢道賀:“生日快樂。”

“謝謝大晨。”祁松言回道,可童晨星的目光卻飄過去落在秦笛臉上。

校門口接學生的車輛把主幹道堵得嚴實,交警穿梭其中忙着疏導。祁松言看見李叔停在馬路對面,一路輕快的心情幽幽沉了下去。他努力讓自己看起來若無其事,轉身對他們幾個說:“假期有機會一起出去吃飯吧。”

秦笛其實想問為什麽不是今天,但想到江虹還一個人在家,便點點頭,掂了一下死沉的書包:“你們找我就短信。”

“好嘞,言、笛、晨,拜拜假期見!”

“拜拜。”

他們揮手,從一個點散開,去往不同的方向。

祁松言上了車,卻還回頭望着那團橙色,書包墜到腰線下面,背得近乎吃力。他其實不知道為什麽秦笛要帶那麽多書回家,明明背他那本筆記就夠了。但他自作多情地想,萬一是為了給誰解答問題呢,萬一這個誰就是他呢。在謎底揭曉之前,他絕不會輕舉妄動,但對秦笛,他卻始終無法做到一絲期冀都沒有。可假如每一步的接近最後都被證明是一場徒勞,他又能否像決定喜歡秦笛的那天那樣灑脫勇敢呢?

車子緩緩起步,彙入晚高峰的洪流,橙色的身影逐漸被遺落在公交站臺。祁松言從書包裏捧出那只被他層層裹好的盒子,幾次深呼吸後,終于還是拆開。揭開一層泡沫紙,四枚書簽兩兩層疊地躺在裏面,形制和那天秦笛從書裏掉出來的一樣,只是小窗中的植物各不相同,每一枚都取了名字。

春日緋色桃花的叫“桃華”,夏季紫色丁香的叫“結香”,秋天金色銀杏的叫“千扇”,最後一枚夾的是成朵的短松針,名字就叫“松言”。雪白的卡紙配上同色系的絲帶,捏在指間有厚度又十分精致。

祁松言用食指輕輕摩挲自己的名字,青松若有言,無畏度長冬。他沒問過爸媽為什麽要給他改名,估摸無外乎是改運旺勢之類,他沒有反對過,也沒有很喜歡。可今天晃動着這枚書簽,看松針在其中起落,他忽然想,也許他全部的尖銳就是這滿樹的執着與堅定,在嚴寒中,不滅不敗。

他翻找幾下,書簽下果然藏着一張卡片,不同于書簽的素雅,是紅色灑金的厚實材質,卡面正中,秦笛用一支金色軟筆寫了八個字——四時喜樂、歲歲清安。沒有稱呼與落款,說是祝福也可,卻更像虔誠的祈願。送他平凡又珍貴的四季,願他每一歲都清和安寧。

天色漸暗,李叔從後視鏡瞥見祁松言極專注地凝視着什麽,貼心地開了頂燈。祁松言擡頭,把盒子舉起來映在後視鏡上:“李叔,我同桌送我的生日禮物,書簽。”

李叔憨厚地笑起來:“好看,真好看。都沒見過這樣的書簽。”

“他自己做的。”

“多好哇,你們這個年紀,肯費心給朋友親手做禮物。”

祁松言把盒子原樣折好,放回書包最深處,望向窗外的車水馬龍。

“他不應該只是我朋友。”

他沒再說話,李叔也知趣地沒有再問。

秦笛到家特意拐到菜市場,買了把蒜薹,稱了兩斤雞翅。他到家時,江虹正在廚房倒騰帶魚,見他回來舉着剪子追出來罵:“你瞅你愛吃這破玩意兒,廢死勁了!…你這羽絨服哪來的?”

秦笛卸下書包,把外套脫了小心挂好,接過她手裏的剪子,反正話都套好了,面不改色地編:“我大姨中午送學校來的。說路過個商場打折買的。”

江虹狐疑:“打折?這衣服瞅着就不便宜。你大姨能有那麽好心眼兒?”

秦笛鑽進廚房,挽了袖子,動作幹脆地給帶魚開膛破肚、刷鱗片剪段:“那牌子你聽過嗎?一個雜牌兒,春節一過都上春裝了,打折買了合适呗。我大姨這些年也沒少接濟咱們,去年還給我買的書包,你都忘了。”

牌子是個英文名,江虹确實沒聽過,扒拉了他拎回來的塑料袋,又轉頭踩着廚房門檻嚷:“我這都做兩個菜了,你還買?咋的,要開滿漢全席啊?”

秦笛手起刀落“咣當”一聲,把江虹吓一激靈,“誰前天酒席回來說雞翅沒搶得上吃的?”

江虹撇撇嘴,把雞翅往砧板上一丢,說:“我不會做。”

“那就洗手出去看電視。”秦笛用手肘把廚房燈頂開,順帶往外擠了她一下,江虹只好摘了圍裙摔摔打打出去了。

晚飯做好,四菜一湯,雖然碟盤杯碗花色都不是一套,看起來也還算像模像樣。秦笛把湯盛好遞過去,江虹先夾起雞翅啃了一口。“你這,整得怎麽甜不喽嗖。”

“炒的糖色。”

“味兒還行。”

秦笛又給她夾了一個,自己悶頭吃煎帶魚。難得今天飯桌上江虹話少,他吃得舒心,魚刺堆成小堆兒。正打算再盛半碗湯沖沖鹹味兒,擡頭就看見江虹眼圈通紅。

“怎麽了?”

這句問出來,江虹鼻子酸得厲害,眼淚吧嗒落到桌上,她丢開碗,背身狠蹭了幾下眼睛。秦笛坐過去往她手裏塞了紙巾,江虹別着臉往外推他:“當初沒生你多好,我說走就走了,幹幹淨淨,你也不用遭這麽些年罪…”她哭聲漸大,把臉埋在掌心嗚咽。秦笛站起來把手沉沉地按在她聳動的肩上,半晌,緩緩地說:“來不及了,都十八了。”

一個月回不了幾趟家的祁松言爸媽今天還是回來住了,兩口子圍着幾桌推杯換盞,到家已經醉得差不多,但還是雙雙坐在客廳,邊往備忘錄記今天收的禮金禮物,邊用微信挨個過問生意夥伴是否安全到家,又碎着嘴絮叨了幾遍肝膽相照的謝辭。

祁松言也沒少喝,但他天生酒量還成,除了暈了點,也沒什麽不适應,開了三瓶解酒藥,自己仰頭幹了一瓶,另兩瓶看着爸媽喝完,才回房間沖澡。喝了酒體熱,水流澆在皮膚上甚至有些溫涼。如果沒有這個整場都在假笑的生日宴,他又會擁有怎樣一個夜晚呢。會和朋友一起燙火鍋嗎,會點燃蠟燭和秦笛一起吹熄嗎,會切了蛋糕把潔白的奶油點在秦笛鼻頭嗎…熱氣蒸騰裏,他發覺自己的幻想中漸漸不再有他人的陪襯,暖瑩瑩的燭光裏,只有秦笛十指相扣,彎起眼睛對他說:“祁妙,你許願了嗎?”

他囫囵洗完剩下的步驟,頭發胡亂吹了兩下就套了件T恤跳上飄窗,河對岸的萬家燈火在夜霧中顯得渺茫。他用毛巾擦幹了左耳,按下了那個號碼。

“喂?”電話足足響了三聲才被接起,秦笛的聲音很輕,越過沉睡的河川,在他耳邊響起。

“我。”

“我知道。”

“你睡了嗎?”

“還沒。”

祁松言蜷起膝蓋,眺望遠處,酒醺的微暈感又浮上來。他抱着那只盒子,只是抱着,沒有打開,夢呓般地說:“禮物,我很喜歡。特別特別喜歡。長這麽大都沒收到過這麽喜歡的禮物…我以後一定要多看書…”

秦笛輕輕笑起來:“好啊,願十八歲的祁妙提升文學素養,決勝高考戰場。”

祁松言也低低地笑:“秦笛,你今天許願了嗎?”

“沒有。”

“那你剛才把許願的機會用掉了啊。”

“原來你卡着時間打來就為了套路我一個願望,文學素養還沒提高,心眼兒又長了。”

“我今天也沒許願,還你一個,你再許一個。”

秦笛靜默了幾秒,說:“怕你反悔,吓得我趕緊許完了。”

“你以為我能問你許什麽啊,我偏不問。”

“愛問不問,喝多了就快點睡覺吧。”

祁松言警醒地挺直腰板兒,四下裏看了看,又反應過來這個動作沒什麽意義,抓着電話質問他:“你怎麽知道我喝酒了?”

“你以為我能告訴你你說話都不利索嗎,我偏不。”

“喝了,沒多,我就是…就是來要一句生日快樂,你也不說,也不給我寫,十八歲生日就這麽一回,是不是給我重視一下。”

“你以為…”

“我不以為!”祁松言一腳蹬掉抱枕,又趕緊拉起來抱在懷裏。

秦笛的笑聲又響起來,像溫泉冒着泡,咕咚出小朵小朵的水花,流過祁松言的心尖,一陣溫熱的酥癢。他笑夠了,就清了清嗓子,十分鄭重地說:“生日快樂,祁妙。”

祁松言把盒子貼在胸口,心滿意足地笑了,與秦笛互道晚安後一頭紮進被子裏,陷入了甜美的睡眠。

秦笛挂了電話,那一小塊光亮倏然消失,整個房間又沉落成黑暗。他側過身面向牆壁,嗅到空氣裏隐約的黴味。被子下,他把懷裏的羽絨服抱得更緊了些,口鼻都埋進雪白柔軟的內裏。手帕安靜地躺在枕邊,最後凝視他陷入這捧雲朵中的手指,欣慰地與他一同合上眼睫。

“把十八歲的秦笛的願望,留給十九歲的祁松言。祝萬事萬物,如他所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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