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開學

後來秦笛再回想那天,還是有一種斷片了的感覺。李銘軒和童晨星有沒有聽見他與司君遙的對話他不知道,他是用怎樣拙劣的理由拒絕了通宵打游戲的邀請他不知道,回到家陸續接到他們仨的電話他是如何胡言亂語搪塞的他不知道,甚至,那夜他有沒有入睡他也記不清楚了。

其實他有滿懷疑問想傾吐,可他一刻也不能再停留,他怕自己忍不住揪起祁松言的衣領急切地問他,問他那天是不是偷偷摸了自己腕內的紅痣,運動會的生氣是不是擔心,病中貼心的照料是不是只給過他一個人,生日那天雪地裏嘆號底下到底是圓點還是一顆心,為什麽偏偏挑了一種含有笛字的零食給貓咪取名…當他回溯了幾乎所有當初以為沒在意,卻深深印在腦海裏的細枝末節,就很難說服自己一切都是巧合,但無論是不是巧合,再想逃跑似乎已然來不及。

十幾歲的年紀,要判斷是否喜歡上一個人其實很簡單——特別的注意,莫名的吃醋,分開的想念,假如三條全都滿足,就是毫無疑問的心動。

秦笛明确地知曉,他對祁松言心動了。可卻始終無法鼓起勇氣去确認對方的心意,或許因為他們都是男生,或許因為他害怕烏龍後會失去做朋友的資格,又或許,他原本就不相信什麽人會喜歡這樣敏感糾結的自己,所以只能嘗到一點甜又連連退卻。

北方的冬天總是十分漫長,三月,街上的行人依然緊裹羽絨服,在冷風裏無言疾行。秦笛換回了自己那件灰色外套,望着同樣灰色的天空,乘車到校。

新學期開學了。

班級裏并沒有多少新學期的興奮,如同每一個假期結束一樣,初到校的第一件事鐵定是作業文化互鑒,促進班級大融合。大家來得破天荒的早,秦笛沒等走到座位便被團團圍住,好像只鳥媽媽轉圈投喂了試卷和練習冊。她們拿了也不走,都擠在前後左右的位置,聚堆交流。

祁松言來了連腳都下不去,抱着書包坐在李銘軒的座位上,看秦笛耐心地回應各種問題,可就是一個眼神也沒分給他。已經盡可能不逾矩,但好像還是不知道哪裏又觸到了這人敏感的內心,他仔細回想過那天的一切,都沒能抓出那個失誤點,只能又一次退回營地。

他并不煩躁,反而有些心疼。剛認識秦笛的時候,他從來沒想過這麽一個開朗大方的人,心裏卻有那麽多不能觸碰的地方。像他這麽小心翼翼都難免有誤傷,那麽其他人在無意之間讓他難過了多少次,他想都不敢想。

轟轟烈烈的互通有無結束在長達一個小時的開學典禮前。全校師生在操場凍得哆哆嗦嗦,校長的真皮夾克卻異常抗風,令他得以飄着不富裕的頭發激情念稿十分鐘,卻面不改色。黎帥穿梭在隊伍裏不停安慰鼻尖通紅的小姑娘們:“馬上結束了,稍微忍一會兒,啊。”

然而結束之後,黎帥又站在講臺向他們宣布了另一個讓人心痛的消息:這周末進行開學考試。劉小桐癱在同桌的肩上回頭對秦笛說:“幫我叫下救護車。”秦笛幫她把垮掉的劉海撥正:“告訴你個事兒,我一個假期沒碰數學。”劉小桐立刻直起腰:“扶我起來我還能考!”

一個開學考折騰了整個星期,各科老師商量好了似的,誰也不肯透露考試範圍。大家捧着筆記和假期作業兩眼一抹黑,基本進入聽天由命狀态。秦笛說沒碰數學也确實不是安慰劉小桐,上學期好像是有些用力過猛,假期一翻數學書就沒來由地難受,看不了兩行就得丢開,作業也逐漸倒退成之前糊弄事兒的寫法,于是開學考理所應當地考個稀碎,楊老師把他的答題卡用磁鐵吸在黑板上,貼了整整三天。

兩個禮拜熬完,他終于不用跟祁松言同桌了,開學考的陰影也逐漸褪去。他好像又能穿起保護色,将紛亂的思緒沉澱在心底,平靜地等待春天到來。只是很多時候,當他望向祁松言的臉,心尖上同時湧起的悸動的糾結再也沒法蒙騙自己。

四月來時,風裏終于帶了暖意。一中按照慣例為高二年級同學舉辦成人禮,儀式後有一個登山比賽環節,每個班四男四女,抵達終點的選手會接到降序排列的積分牌,八人積分相加即為總成績。十二班和十三班在人員選拔方面根本沒什麽懸念,男生能湊夠上得了場的就不錯了。登山和長跑一樣,需要一定的耐力,所以祁松言和史雨铮這種中長跑選手必然要上,另外兩個名額也只能給秦笛和李銘軒。

秦笛的內心其實是拒絕的,他耐力一向不行,幾乎已經預計到後期的狼狽。但橫不能讓唐澄和徐唱這一棵豆芽一球南瓜去爬,只能硬着頭皮答應。放學後,對他“敬而遠之”有些時日的祁松言把他堵在門口,他們很久沒這樣近距離地注視着彼此說話,秦笛在褲兜裏捏住手帕一角,努力做出面沉如水的表情。

“有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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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我去買點東西,明天比賽用。”

秦笛張了嘴,又閉上,看着他的眼睛,終于還是點點頭。

祁松言也沒說買什麽,秦笛也不想問,就沉默地跟着他出入了藥店和超市。他買了葡萄糖,又買了一箱運動飲料和幾個抽繩雙肩布包。雖然帶着秦笛,卻根本沒用他幫忙拿東西,也沒和他說多餘的話,把東西搬回教室,沒開燈,簡單堆在後門邊。

明明他一個人就能做的事,偏要自己陪,自己還真就腦殘地陪了。秦笛站在門外,煩躁地踢門框。祁松言把東西安置好,看向他,他把踢出一半的腳收回,轉身要走。祁松言卻對他招了招手:“過來。”

他站在一片黑暗裏,身後的窗只透出主樓的光,一格一格亮在他身側。秦笛在寂靜無人的走廊裏與他對望,卻怎麽也瞧不起清他的神情。他想跑,步子卻不受控地向對方邁近。祁松言的輪廓越來越清晰,直至灼亮的眼眸燃在咫尺,秦笛幾乎聽得到自己紊亂的呼吸。

當祁松言嘴角勾起,他本能向後退,沒想他也迅速逼近,把自己推在牆上,緊接着,十分用力地彈了他一記腦瓜崩兒。

“嘶,祁妙!”秦笛捂住疼痛難忍的額頭,眼淚幾乎飙出來,對着祁松言一通拳打腳踢。祁松言大笑着一一受了,擋也沒擋。秦笛氣鼓鼓地扭頭就走,祁松言帶上門幾步跟過來。

“疼不疼?”

“你說疼不疼?”

“剛才打夠了嗎,沒打夠咱倆再回教室打一會兒。”

“你快滾。”

“讓我看看。”

“滾。”

祁松言仗着身高差輕易提起他的後領強迫他停住腳,秦笛單手把劉海往上一撸,惱羞成怒地朝他吼:“看!看完了嗎!”

光潔的額頭中央綻着通紅的一塊印痕,秦笛立着眉毛怒目圓睜,配着這個紅點,活像哪個神仙座下脾氣嬌縱的小童子。祁松言趕緊給他順順毛:“哎喲,祁妙哥哥給吹吹。”秦笛扒拉開他的手,扭頭又走,腳步卻慢了許多。

“我也不知道哪得罪你了,只能主動出擊,抛腦瓜崩兒引一頓揍。反正你揍都揍完了,再不理我就是不講理了。我還要到處說,學霸打人。”

秦笛太陽穴脹得直跳,想脫了鞋再捶他一遍,又被他耍無賴時候的可愛勁兒糊了一鼻子甜,憋了滿心情緒發不出來,臉都急紅了。祁松言看故技重施再次起了效果,也不再鬧他,笑着把他送到車站。

“明天別穿太少,山上冷。”

“不用你管!”秦笛甩開他噠噠噠跑去追車,擁擠的車廂裏,他越過層疊的肩膀和車窗,還是忍不住去看祁松言站在原地目送車輛駛離站臺的身影。心口鼓脹的情緒像要破繭,撲簌簌地攢動,再也關不住。

第二天,他仍然來得很早。教室無人,空氣微涼,花葉絡石在等他澆水。但他不想動,坐在教室的後方,凝固成一座雕像。

幾個小時以前,他握着小鐵盒輾轉反側,終于還是打給李銘軒。李銘軒當時剛打完游戲準備睡覺,接起他的電話卻很興奮,畢竟他實在太少主動聯系別人。斟酌着語氣,他在簡單寒暄之後,試探性問了句:“小軒,祁松言以前真的沒談過戀愛嗎?”

“我就知道,你怎麽會無緣無故這麽晚打電話。你也聽說了是吧?”

“聽說什麽?”

“祁松言和十六班郁南啊,就是班會給祁松言送花那個女生。”

“他們…”

“應該是在一起了吧。生日那天我看那女生還送他禮物來着,當時問他他沒說。假期有人在中央路的星巴克看到他倆了,這兩天女生中間都傳瘋了,我還沒問呢。不過看着挺般配哎,郁南長得不錯,感覺性格也挺好的…喂?笛?你幹嘛呢?”

“…啊,我在聽。你說假期有人看到他們出去,是什麽時候啊?”

“好像是咱們去他家之後沒兩天。現在知道的人可多啦,今天中午我和祁松言去吃飯還撞見郁南和她班同學,那個哄起的。要說八卦還是女孩八卦,你都不關心這些。”

“是啊,我都不關心這些…”

“所以你打電話問我我還奇怪呢,什麽時候你也開始八卦啦?”

“因為是朋友,所以問問。”

“嘿嘿,那倒是,我也好奇,等成人禮完事兒了去刺探一下情報。”

“軒,我睡了。”

“噢,快睡吧,明天加油。”

“…好。”

挂掉電話,秦笛想,原來在自己費心拼湊的線索之外,還有另外一條線索,串聯起一篇萬衆期待的故事。教室後門還開着,門框邊的那塊白牆上似乎還殘留着他倚靠過的影子,昨晚祁松言接近他的時候,有一個須臾,秦笛還在縫隙中隐秘地期待過什麽。

可是,天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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