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第一
祁松言送秦笛回家的路上,他們還在興味盎然地談論這束白桔梗和任舟吃了要命的廚藝,可到了家門口,秦笛的氣場就眼見陰郁下去。祁松言站在緩步臺上,擡頭沖他擺手:“去吧,有事兒給我打電話,我在呢。”
秦笛的側臉雜糅着許多情緒,最後都随着鑰匙開門的聲音喀啦沉進暗夜,雖然房間透出的光灑了些在他鼻尖和額角,可祁松言還是覺得從門縫裏漏出的都是冰冷。他在原地站了很久,老舊的水泥牆源源散出頹唐的氣味,冬夜的走廊裏,他留下了一朵黯然的嘆息。
秦笛沒想到家裏有人,他以為江虹至少要走個十天半個月才會回來。他剛把花束靠在鞋櫃腳下,江虹就聽見聲響從卧室跑出來,在他跟前頓了頓,突然放聲大哭。秦笛似乎已經習慣了這樣的場面,沉默地把鞋和外套脫掉,才走到她身邊。
江虹哭得站不穩,眼淚爬過皺紋,張嘴嚎出破碎的音調:“你去哪了啊!手機咋關了?我去學校找你,你們學校說休息了,怎麽休息了啊!”
“我們考試了,二模。這兩天在同學家住的,沒帶充電器,手機沒電了。”秦笛平靜地解釋道。
江虹的哭嚎漸漸變弱,抽噎着去捏他肘部的袖管,帶起他的小臂,藏在袖子裏的紗布露出來,江虹喉嚨裏梗出憋不回的啜泣,目光被燙了一樣哆哆嗦嗦移到他的衣領,“你冷不冷?…”她顫着聲音問。
秦笛搖頭,“大姨給我打過電話了,你想好了嗎?”
江虹蹭了一把淚,狠狠抽了下鼻子,別過頭說:“離。我跟他離。你大學我自己也能供。”
“大學可以申請助學貸款,我也能拿獎學金。用不上你們。”
江虹急了,“秦笛,你什麽意思啊?”
秦笛彎腰捧起那束桔梗,清淡的香氣撫下他鼻腔裏彌漫的酸楚,“沒有別的意思。我已經這麽大了,你多為自己考慮,我沒什麽的。”
江虹不能理解兩天鬧成這樣,秦笛在怎麽還能有閑心去買花,不能吃只能看,過幾天還會蔫。可秦笛似乎情緒沒什麽波動似的,對她離婚的決定沒話說,對她的哭泣沒反應,就好像手上沒有傷,心裏也沒有事兒,站在廚房的洗碗池邊,一心一意給花剪切口。
江虹不不知道為什麽,有些不敢再煩他,尴尬地站了會兒,也沒想出來怎麽回應多為自己考慮這種話,拽了條毛巾進屋了。
家裏沒有花瓶,秦笛翻出個大毫升的飲料瓶,剪了瓶口,特意加了廚房水桶裏困過的水,才小心翼翼地把花插進去。花朵沒有抱怨被他帶着奔波了大半天,也沒有嫌棄塑料瓶的簡陋,在他小小的窗臺上,映着月光開得很優雅。他把下巴擱在手背上,瞧了一會兒,忽然想起什麽似的,摸出手機插上充電線。他坐在床邊盯着屏幕,幾乎要不耐煩的時候才終于能開機。他按響祁松言的電話,剛響了一聲,那邊就接了。
“怎麽了?”祁松言急急地問。
“沒怎麽,我媽回來了。我想問你到沒到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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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邊的聲線明顯松懈下來,“快到了。”
“嗯,好。”
“好就完啦?”
祁松言揚起的嘴角好像就在眼前,秦笛貼着床尾蹲下來,抱住膝蓋,隔了幾秒,對着話筒輕輕啵了一下。
“我現在打車回去,非得要求和你同床共枕,丈母娘會把我攆走嗎?我有點想铤而走險了。”
秦笛一本正經地吓唬他:“會拿擀面杖把你腿都打斷。”
“這麽手下留情的嗎?不愧是我親丈母娘,留我一命讓我枕你大腿過六十年,完全不虧,甚至已經開始讓師傅調轉車頭。”
“不不不,還是留着腿吧,以後家裏還要靠你扛大米。”
“好嘞,聽秦老板吩咐。”
秦笛笑了一會兒,眼圈忽然紅了,他把手機拿遠了一點,盡可能無聲地深呼吸。
“那明天見。”
“和誰明天見。”
秦笛有些局促地貼着床尾縮了縮,喃喃地抱怨:“老公我喊不出來…”忽然聽見撲通一聲,緊接着是祁松言的慘叫。他霍地起身,連充電線都扥掉了,“怎麽啦?”
“磕門框上了…秦小笛,你快挂了吧,你祁妙哥哥從心髒到腦門兒都扛不住了。”
秦笛跳到窗臺邊,把燒紅的臉埋在桔梗下面,悶悶地說了聲“好”。
可能生活從來都是不易的,他早在應當無憂無慮的年紀就被迫接受了這個設定,只是在重壓之下,偶爾也想像魚一般奮力游上水面,汲取一絲氧氣。而祁松言就是他的氧。将他從窒息中解救出來,給他最平淡無奇卻也是最必不可少的呼吸,讓他連心底深處緊閉的那些怨尤也漸漸不再翻騰。這才是真正的堅強,而非他一貫的逞強,祁松言讓他更相信自己可以從任何打擊之下浮起,直面一切。
明天見的祁妙哥哥又帶了好吃的,班裏全是等待二模分數的小姑娘,各自摟着同桌期期艾艾地喊緊張,只有他倆各自鉗着一條長長的牛肉棒,吧唧吧唧嚼出了倉鼠的模樣。秦笛考試第二天完全是被迫參加,折騰這麽幾天,已經有點脫胎換骨的意思,早就生死看淡,只是心裏偷偷盤算着萬一真的考很慘,或許可以耷拉耷拉腦袋瓜,訛祁松言一次借書什麽的。
所以當黎帥握着成績單走上講臺的時候,班裏響起一片低低的哀鳴,他把沒吃完的牛肉條卷起來,舔舔嘴巴,開始醞釀凄慘的情緒。
黎帥推推眼鏡,掃視了全班,抖開成績單,清了嗓子:“本次二模。我們班劉小桐、徐唱、餘可和秦笛四位同學包攬了文科全學科單科第一名。年級前十席次,我們班占了七個,前三十席次,占了二十個,全員進入前一百五十名。”
秦笛在黎帥的停頓裏與祁松言對上視線,祁松言顯然完全沒有想到。一中文科大約有300人,近兩年的一本率都在45%左右,如果進入前一百五,說明沖擊一本線是大有可能的。誰能想一年多以前棄號重練,後來靠兩群老師加秦笛使勁兒拖着才勉強在班裏不至于時刻打狼的學一般渣祁松言,這輩子也有能摸到一本線的一天!
要不是大庭廣衆的,秦笛幾乎要上手好好揉巴一下一臉震驚的祁松言,再用一記響亮的親吻肯定他的進步。可是,不太行,那也沒關系,他把直白的誇獎都盛在黑亮的瞳仁上,粼粼地朝祁松言蕩漾,“不得了,我搞到直升機了。”他湊過去極小聲地說。
祁松言合了張開着宛如傻狗的嘴巴,很是費了點兒勁才把徘徊在嘴邊的“我靠”囫囵咽了回去。秦笛望向他的眼神不是他想的那種叼到了飛盤被拍拍腦瓜的“Good job”,而是歡欣鼓舞中還帶了點…崇拜?
一直以來都是他仰望秦笛,德智體美勞全方位甘拜下風,相處的過程中,男生特別在意的成就感基本都來自于他對秦笛的照料以及秦笛對他與日俱增的依賴。這一刻,忽然被灌注了一目仰視,他感覺自己兩腿一支,能頂開天花板。
黎帥又推推眼鏡,掃視了全班,最後把目光落在近處,緩慢地追加宣布:“另外,恭喜新晉年級文科狀元,秦笛同學,斷層第一。”黎帥話音剛落,四周立刻響起一片“哇”,劉小桐回頭毫不作假地豎起大拇指,一個不夠還舉了兩個。
剛頂穿天花板的祁松言眼看秦笛也直悠悠地頂天立地了,激動得口水嗆了嗓子,握拳咳了兩聲才對此刻呆如傻貓的秦笛說:“不得了,真搞到年級第一了…”
斷層是什麽概念?基本上意味着秦笛的總分比第二名高了至少20分,是用“如果不馬虎”“沒有發揮好”“題型不舒服”等借口補不上的差距。也意味着秦笛不僅五科依然強勢,連數學也拿到了讓其他選手背不回來的成績。這實在太不可思議了。
秦笛的耳朵變得霧蒙蒙的,那些驚嘆與議論好像都被隔在巨大的氣泡外。他透過朦胧的視線,只能看見祁松言撫平了眉頭嗆水的緊皺,朝他綻開一抹極燦爛的笑。只有他們兩個才知道,隔離了那些僅限于分數的不思議,秦笛是踩在刀尖上才得了這個第一。
秦笛只把沖人的鼻酸屏到下課,便一溜煙跑到主樓東側走廊,撿了個牆角,把臉悶進臂彎。喜歡上祁松言之後,他越來越能哭。好像前幾年憋得夠嗆,都攢到這時候釋放,動不動就要酸了鼻子,紅了眼圈。
祁松言知道他這是情緒頂上來了,也沒慌,撿了幾顆糖攥在手心兒,慢悠悠地跟過去,盤腿坐在地上,把牆角和牆角裏的小草菇一圍,淡定地開始剝糖紙。秦笛被他的氣息籠着,不太好意思,把滲出眼睫的水霧都蹭進校服衣袖,頭不擡地用手肘拐他:“你起開,我自己呆一會兒就好了。”
一顆糖從他膝蓋縫中間掏到他臉下,熟練地喂到他嘴邊,他條件反射地張嘴接了。祁松言趁機捏了一把他的臉,“算了吧,要不是現在是在學校,準能窩我懷裏哭到天黑,哭完還得可可憐憐地嘟囔‘祁妙借我書’,然後把便宜占夠才回家。年級第一就能随便撒謊嗎?”
秦笛被他三言兩語塑造得脆弱不堪又色膽包天,得了第一的威風都碎成沫沫,忿忿地從衣袖上仰起臉,腮邊鼓着糖包,剛要張嘴罵人就被祁松言吧唧親在嘴上。一時之間進退兩難,漲紅着臉叫喚:“你玩兒賴!”
祁松言就愛看他氣鼓鼓地不講理,又塞了顆糖給他,秦笛下意識地舌尖一卷,推到另一邊的腮裏,徹底變成小倉鼠,再看祁松言還嬉皮笑臉地笑話他,眼圈一紅又要哭,卻被祁松言牽住了手。
“好了,知道你不容易。但是再不容易都擋不住你厲害,這也就是為什麽我不近人情,非得逼着你把試考完。什麽都影響不了你,你是天下第一棒的秦小笛。”
秦笛勾住他的手指,被糖果礙得直大舌頭,也還是叽裏咕嚕地誇了回去:“你也是,天下第一棒的祁大妙。”
“怎麽這麽般配呢,上哪說理去。”
秦笛破涕為笑:“臭美。”
“當然美啊,我胸前這進步小标兵的徽章已經閃閃發亮。”祁松言拍着空無一物的胸脯揚起得意的嘴角,又想起了什麽似的垂下眼簾,“不過,沒有老師同學這麽帶我,沒有我爸媽花那麽多請了家教,沒有你費了天大的心思,我也到不了這,我真的很幸運。”
“有條件當然很幸運啊,可是放眼望去,有條件的人也不計其數,真正能抓得住條件,自己肯下功夫的也不多。我不也是沾了你的光,加上楊姐的小竈,才考出這個成績嘛。”
他們都很好,只是偶爾被命運絆住了腳,但相互攙扶着也能站起身,往他們遙望的彼岸行去。不溺于無從選擇的晦暗,也不浪費觸手可及的資源,同在寒窗下,最難得也許不是清醒地認識自我,而是明白為了重塑自我需要付出什麽,并且真的一往無前地去做。
祁松言把他從地上拉起來,以指為梳理了理他蹭得發卷的鬓角,“回去給那兩個傻球改名字吧,一個叫天下第一棒。”
“那另一個呢?”
“叫一百五也挺棒。”
秦笛嫌棄得要命,“什麽東西,你敢改咱倆就一人一個趁早分家。”
祁松言牽牽他衣角,與他一起走入光亮的走廊。
“不是,那你起的那個也…”
“怎麽啦?豆豆和包包不好聽嗎?”
祁松言十分勉強,“好聽,好聽。”
秦笛哼了一聲,低頭抓了抓手背上的傷,被祁松言挑起眉峰一巴掌掃開。傷口已經愈合了,結的痂卻拉扯出皮膚的癢,秦笛總是忍不住去摳,早上不小心摳出個血點兒,叫祁松言按着爪子訓了半天,給他糊了個防水創口貼,還畫了個橫眉冷對的怒臉上去,警告他不許再撓。
那天秦笛送給他的水藻球罐子上栓了一張卡片,卡片太小了,秦笛一肚子的綿綿情話寫不完,只簽了豆豆和包包的名字,寫了簡短的一句話,“奇妙愈合了傷口。”祁松言發現,這兩顆連枝葉都伸不出的小東西居然會在夜裏沉入罐底,又在清晨齊齊浮上來曬陽光。恰如此刻,廊窗透入的光暈亮在他們兩個的臉上,秦笛還為剛才那一巴掌嘟嘟囔囔,擡頭看見他正瞧自己,又用額頭去蹭他的後頸,小聲撒嬌:“都快好了啊。”
快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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