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花園

津露花鳥市場坐落于S市邊界的水北區,原先是個露天市場,雖然土路雨天泥濘、攤位占道擁擠,但因為早年形成的規模,平日倒都很熱鬧。前年,市場被整體搬遷到臨邊新建成的室內集市中,透明天花板的大平層依舊照出明亮,又擋風遮雨、攤位寬敞。商戶們為了這環境,也都接受了漲價的租金。環境改善了,去逛的人也更多,反倒帶動了生意,幾方都不吃虧。

祁松言給秦笛找了件夾棉的棒球服外套,可秦笛卻看上了衣櫃裏另一件短款黃色羽絨服,乍一看很像祁松言身上那件。祁松言說他媽買的時候根本忘了他有一件類似的,買回來才發現配成了一對兒雙胞胎。

兩個人又都搭了白色連帽的衛衣在裏面,站在鏡子前各有各的好看。秦笛有點想拍個照,可低頭發現祁松言連他的鞋帶也給綁好了,又把他受傷的手藏進大了一截的袖口,他只來得及在袖口裏鑽出一根指頭撓撓男朋友的手心,就被領出門。

雪後的晴天,陽光肆無忌憚地流下來,鋪滿地面。雖然是周末,但畢竟寒冬臘月,市場人不多,秦笛撲進去,活像小朋友進了迪士尼,瞧什麽都兩眼放光。幾百盆多肉一格一格碼得十分齊整;各色花卉用水桶盛了,花苞裏含着待放的新鮮;玻璃缸裏瘤尾守宮眨着大眼睛從頭骨形狀的窩裏探出腦袋;寄居蟹的小房子卷着圖案迥異的貝彩;水族箱泛出藍紫色的幽光,秦笛趴在人家玻璃上,扒都扒不下來。

祁松言懷疑他上輩子是個什麽掌管動植物的仙子,所以這輩子胎裏天生帶來耐心善良和對萬物的親近。更神奇的是,大部分小動物對他也完全不抗拒,臉貼過去,小魚就成群游過來,隔着玻璃一啄一啄好像在親吻他。賣小狗小貓的攤位大多挂着“不讓摸”的牌子,他們都只半蹲在籠子前看,可也架不住毛茸茸的爪子從欄杆裏一個勁兒地往秦笛臉上貼。個別小朋友腿太短,臉都擠變了形,依然沖他喵得不依不饒。

反觀祁松言,完全沒有這種待遇,別說小動物,連含羞草他戳上去都毫無反應,“大哥,給點面子,含一下羞行嗎?我處處碰壁,到你這就最後一站了。能不能培養出我對大自然的愛心就看咱哥倆這親密接觸了,好不好?”

含羞草仍然無動于衷,秦笛拈開他的手指頭,忍不住揶揄:“含羞草遇上你都不要臉了,喪失做草的底線。”

“這真的不科學,連你碰上我都知道害羞。”祁松言戳了戳秦笛的耳垂,昨晚上被嘬狠了的這一小塊條件反射地泛了紅,秦笛立起眉毛拍掉他作惡的手:“大街上鬧開了不好看!”

“這是誰家小學人精,還記仇呢?”

秦笛用指背蹭蹭鼻子底下,有點不好意思,忽然想起來問他:“你是從小就不養這些嗎?花草或者寵物之類的。”

祁松言盯着腳底下一盆薄荷點頭:“一般養這種東西都是別人潛移默化影響的,再就家裏得有人空得出時間照料,你看我家,照料我都沒空。客廳那盆不知道什麽名字的樹還是有一次他們在飯局上聽個懂風水的人講,才托人買了,讓沈阿姨隔三差五澆澆水。”誰家小孩兒長這麽大還沒養過幾次小雞崽小烏龜小螞蟻和講不出名兒的盆栽呢,但祁松言沒有。

秦笛把那盆薄荷拾起來,左右端詳,回頭問他:“那要不要現在開始養?”

祁松言摸摸他後腦勺,“不養了,我這含羞草都給摸不要臉了的命,再給克死了,還傷心。再說…”他頓了頓,把秦笛剛才嫌熱拉低的領子又理了一下,接着說:“養你都操碎心了,誰分心養他們。”

祁松言本來以為秦笛會跳腳說“我讓你操什麽心啦”,沒想到秦笛把盆栽撂下,搖頭晃腦往前踱,邊走邊說:“那你往後且得操心呢,已經叫我給訛上了。”

他失笑,回頭望了一眼,追上去,“我去個衛生間,你在這兒看一會兒,別走太遠。”

秦笛眼睛都鎖在一盆食蟲草上,揮揮手看也不看他,祁松言閃身拐了個彎兒,消失在岔路口。秦笛直起腰,确認他走了,趕忙招呼老板:“老板,這兩顆水藻球給我裝起來!有沒有好看一點的小罐子?絲帶有嗎,弄個繩子系一系也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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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也不知道他突然急什麽,但看他長得漂亮,不由自主地說啥答應啥。不僅翻出一只做工精致的玻璃罐子,還找了根銀色的尼龍繩沿邊栓好綴了個心形的小卡片上去。漂亮小孩兒挑剔得要命,借他根兒黑筆嫌不好看,楞央着他向隔壁花店借來支金色的賀卡專用筆。他咧着嘴角悄咪咪寫了幾筆,仰起頭明朗地道了謝,還順便砍下去五塊錢。

秦笛捧着罐子在陽光底下越看越喜歡,圓滾滾的兩顆綠毛怪,頭挨着頭,不時吐一小顆氣泡附在玻璃壁上,正美着,被祁松言近在耳畔的一聲咳嗽吓得差點打翻,當場炸毛。

“祁妙我殺了你!”

祁松言沒說話,從背後忽然掏出一大捧花,明燦燦地送到他眼前。淡青色的啞光紙包了幾十朵白桔梗花,配着尤加利葉,鮮甜清澈地開在秦笛臉邊,映照出他臉上驚訝的神色。附近幾個攤位的老板和顧客也都探頭瞧熱鬧,祁松言在秦笛的啞然裏有些局促,傾過身低聲說:“第一次送,花也不認識,規矩也不懂,是得單膝下跪還是怎的,你給個吩咐。”

秦笛極慢地伸手抱過那束花,又極慢地從花裏擡起頭,“這是,送我的?”

“送我男朋友。”祁松言頂着滿大街愈發八卦的目光斬釘截鐵地補充道。

“今天是什麽重要日子我給忘了嗎?”秦笛回不過神,呆滞地問。

“早知道剛才數一下是在一起第幾天,失算了…那就,是我想送你花的日子吧,喜歡嗎?”

二百七十七天。秦笛在心裏輕念。在一起的第二百七十七天,是祁松言想送他花的日子,是他人生中第一次收到花的日子,是不知道哪個天使在幫襯,讓花盲祁松言一舉買中了他最喜歡的一種鮮花的日子,是,他站在玻璃天花板濾下的天光裏,覺得這輩子不嫁給祁松言實在沒法收場的日子。

花很漂亮,祁松言無措又勇敢的笑靥也是,但這可能都不是他忽然生出這個念頭的原因。他持續地感受着祁松言的溫柔、妥帖與愛護,今天又多添了一份浪漫。

“我,我也有花…不,有球送你。”秦笛伸出抱了花就不太富餘的一截手,扭着身子把玻璃罐遞給祁松言。祁松言擡眼就被兩顆綠茸茸的小東西可愛到了,貼近了轉圈看。

“你剛才買的?什麽啊這是?”

“球藻,三天給換一次水就行了,別的都不用管。”

沒想到秦笛煞費苦心地給他挑了這麽好養活的綠植,祁松言像逗小動物那樣把瓶子晃晃,沖它倆揚起下巴,還啧了兩聲。秦笛覺得好像高興傻了的是他,推他往前走,生怕再停留一會兒被人拍了視頻發網上。

然而以他倆的模樣,再添了這一大捧花的加持,實在很難不引人注意,沿路幾乎所有商家和顧客都拿眼睛追蹤他們的身影。秦笛把半張臉埋在花裏,比着祁松言的腳步越走越快,最後兩個人莫名其妙撒開腿就跑,一路奔出市集大門,呼出的熱流在陽光燦爛中撞在一起,柔化了兩張放肆大笑的臉龐。

“怎麽就跑起來了啊?”

祁松言掏出他兜兒裏的手帕給他抹去額頭的細汗,邊體貼邊甩鍋,“我看你跑我才跑的啊,不知道還以為偷了什麽小兔子小倉鼠,畏罪潛逃。”

“你快把衣服脫了,我看看是不是把剛才那只美短揣懷裏了,還妄圖賊喊捉賊。”

“有偷帥哥照片前科的這位朋友,我有貓好嗎,它長得又沒我們彩笛卷漂亮。”

秦笛被他翻出個羞恥的舊賬,臉色登時很有看頭,擡腳踢他小腿:“你才前科…再說那也不是你的貓,頂多有個冠名權,還不是養在別人家。”

祁松言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想多了,總感覺這人話裏有話的,但是噘起一點點嘴的小表情實在太可愛,拍拍褲腿的灰,把他拉到一旁,拇指食指捏住了他翹起的嘴唇,得到了一只氣鼓鼓的小黃鴨。

“撿日不如撞日,咱們買點東西去看看孩子。”

秦笛坐在桌邊,把圍兜、逗貓棒、貓抓板、磨牙器一樣一樣擺在司君遙和任舟面前,然後眨着大眼睛望向他們,小心翼翼又十分熱切,頗有點親生父母來贖閨女的意思。彩笛卷站在司君遙的膝蓋上,勉強露出半個腦袋,看這滿桌花花綠綠,尾巴晃得蠢蠢欲動。

“來就來,下次不用買東西了啊,玩具阿舟也給買了不少,可它就喜歡玩兒零食包裝紙。”司君遙低頭摸了摸這顆小腦袋,彩笛卷眯起眼睛清脆地喵了一聲。

祁松言眼看秦笛要羨慕得哭出來,趕緊接話:“第一次上門看孩子,禮數得周到。你快給我老師看看,你還費心買什麽了。”

秦笛依依不舍地把目光從貓咪身上挪開,又從紙袋裏掏出另一個圍兜,鋪在桌上。兩只圍兜一個綴着淺粉色的花邊,繡着“家有萌喵”幾個字,另一個是淺藍色鎖邊,繡了“家有惡犬”。“祁妙說老師當時是為了貓狗雙全才收養了彩笛卷,所以也買了一個禮物給小狗,雖然今天沒見着面,也請老師幫忙收下吧。”

司君遙抱着彩笛卷,使出了平時通宵備課的勁兒壓制住抽動中無限上挑的唇角,可祁松言實在是忍不了了,雙手抻開頰邊肉,卻依然阻止不了笑漏的氣兒如同高壓鍋一般從嘴裏呲出來。秦笛大大的眼睛裏全是大大的疑惑,只能慌張地望向身旁的高壓鍋。

瘋狂漏氣的始作俑鍋在桌子底下拍拍他的腿,想解釋什麽,張嘴又噴了他一鼻尖沫星。還是為人師表、涵養超群的司君遙揉了揉發酸的臉部肌肉,抓起狗狗的圍兜朝任舟脖頸上比了比,禮貌地回應:“替我家小狗謝謝課代表了。”

他家狗子的表情實在太精彩了,五分憤怒三分尴尬,剩兩分暴虐不能表現給對面兩個小孩兒,他心裏太清楚了,這塊繡了花的布頭兒今晚上十有八九不會被司君遙浪費。不是說這個小白臉課代表是個大聰明嗎,咋還能幹出這狗事兒?他礙着司君遙面子又不能發火,憋得伸手去抓彩笛卷的尾巴,卻被一口啃在手背上,氣急敗壞甩下一句“可真謝謝你”,當場離席,前往廚房,打算用廚藝禍害死兩個上趕着送媽的崽子。

秦笛明白過來之後恨不得馬上飛起一鍋蓋砸暈祁松言,出賣男朋友居然如此順手。祁松言求生欲也是很強,利索地跪在椅子上雙手合十,“我錯了,我錯了。就是為了逗逗你。”

秦笛咬牙切齒,“我好開心呢。所以挑東西的時候我問你行不行,你那句非常好也是逗我玩兒的呗?以前怎麽沒發現你這麽幽默呢!”

“老師,你幫我說句話啊!”

司君遙已經把貓咪的圍兜給彩笛卷系上了,小家夥低頭看了看,滿意地喵了一聲。祁松言一看這父慈子孝的溫馨場面,趕緊使出轉移大法,“老師,給秦笛抱會兒行嗎?”

被點了名的秦笛果然不再對他立眉毛,周身的怒火一下就散了,站起身,滿臉期待。司君遙托起這一條毛茸茸遞到他已經張開在等的手裏。彩笛卷似乎也好奇這人怎麽名字裏有個字和自己一樣,又覺得這雙手好像遇過,表情雖然仍然嚴肅,可耳尖軟軟貼過去,是再乖巧不過的動作。

秦笛把他托在懷裏,依稀想起第一次見他還不大一點兒,幾個人圍着,誰叫也不理,只肯讓他摸。一年過去,它已經長成了很漂亮從容的樣子。

祁松言掏出手機,用取景器圈住了兩只小笛的同框。司君遙适時地離開,去廚房安撫他的愛寵。秦笛撫着彩笛卷的背,嘴角勾起,用最輕柔的語氣同它講:“你知不知道你叫彩笛卷啊,笛是秦笛的笛。我就叫秦笛。你的名字是祁妙哥哥給你取的。你的家是老師他們給的。你的圍兜是我給你買的。你是一只很幸運的小貓咪。”

彩笛卷也覺得他說得有道理,舔舔後腿,把雪白的肚皮翻給秦笛。

秦笛的指尖在絨毛裏輕撓,忽然有些鼻酸。流浪的貓咪都能擁有一個家,但他卻在十九歲快來臨的時候,正要開始流浪。祁松言走到他身邊,想了想,還是把手擱在他頭頂,如他撫弄貓咪那樣輕輕揉了揉。

“祁妙,我以後還能有家嗎?”秦笛睫毛下又閃爍起連片的光點,祁松言把他圈在懷裏,耳邊響起廚房裏打打鬧鬧的細碎聲響。

“如果你願意,我們就一起去創造。不只是一個擋風遮雨的地方,我們還能互相彌補缺失的那一塊。你想要一個港灣,我想要一個陪伴。咱們兩個天生就該在一起。你喜歡花,我們就養花,喜歡貓,我們就養貓。別的還不知道能不能給,或者給多少。但我能跟你保證,家不會空,你回來,家裏永遠有我。”

“你又在向我求婚…”

“以後年年都求,不答應我我就去找個菩薩拜,誰還不會訛人了啊。”

秦笛的眼淚掉下來,滴在彩笛卷的肚皮上,它骨碌了一圈,觸到了一塊不尋常的質地。它還不曉得什麽叫紗布,什麽叫傷口。那年的颠沛流離好像已經過去了很久,現在的生活過得幸福而安逸。在這個家裏,争吵與親吻每天都在上演,它也稀裏糊塗地參與其中。人類的悲喜也許直到現在也沒法真的弄懂,但它依然在兩個人圈住的暗影裏,輕輕蹭了蹭這塊白軟,以貓咪的方式安慰了這個将他抱得很溫柔的漂亮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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