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光明

大雪,大到即将吞沒一切。他的發絲與臉頰被雪水浸透又凝出冰殼,千千萬萬次。

就停下吧,屈服于綿厚的雪被,也安息成為冰川裏純白的一塊。可是有個聲音對他說,不行。

為什麽不行?他已經累了,就算回首望見曾經征服的萬裏來路,也不代表他能夠再前行哪怕僅一米。嚴寒裏,他生出了溫暖的幻覺,好像被誰抱着,他知道這就是死亡來臨的征兆。他閉上眼,向那團溫暖伸出雙臂…

秦笛醒了,陌生的房間,陌生的睡衣,讓他一瞬間有點晃神。可夢裏的溫暖不是假的,整床棉被密實地覆在他身上,地熱烘得空氣和暖,床頭一只立式加濕器正靜靜吐着細密的水霧,連指示燈也被細心地遮上了。

祁松言沒在床上,空了的那側像從沒睡過人那樣平整。秦笛想起昨晚的不愉快,手背絲絲拉拉地疼了起來,他猶豫了一下,小聲地喚:“祁妙。”

只叫了一聲,祁松言就推開房門走進來,立在他身旁淡淡地問:“醒了?起來洗漱吧,早飯做好了。”說完轉身就要走,卻被秦笛拉住了衣袖。

他嗓子有點兒發啞,盯住祁松言一字一句地宣告:“我不想去考試。”

祁松言沒回頭,“沒有你想不想。我爸媽快上桌了,你抓緊。”

秦笛吞了喉嚨噎住的髒話,飛快洗漱完畢坐到桌前。還是免不了雙方虛情假意的寒暄,昨晚演了來避難卻被嫌的未婚妻,今早又要扮演因為犯懶被言語敲打的準兒媳。秦笛幾乎來不及回想踏進祁松言家門之前發生了什麽,調動了全身的涵養才勉強撐到出門。

走在大街上,秦笛終于不用再僞裝,甩給祁松言一句:“我回家了。”扭頭就走。

祁松言輕而易舉把他抓回來,抵着他的鼻尖蹙緊眉心,“再鬧?”

“你有病啊?非得讓我去考這破試?你愛考你自己考,我家都沒了,拿什麽去考?”

“有沒有家跟你考試有關系?不要讓我再廢話,一直慣着你不是我脾氣好,是我願意讓着你,跟我梗了一宿的氣我不和你計較,現在痛快跟我去學校,大馬路上鬧開了不好看。”

祁松言從沒這麽兇過,秦笛呼着氣,想再炸起些尖銳給他好瞧,卻在他真實發怒的注視裏忽然有些退卻,他垂下眼簾的半秒猶豫被祁松言抓住,直接扯住他胳膊,連推帶搡地一路挾持進考場。

第一考場幾乎都是十二班和十三班的人,看他倆撕扯着撞進來全員目瞪口呆。祁松言把多準備出來的那袋文具掏出來扔他桌上,又留了一瓶水。回頭看見一旁被吓懵了的王初冉,俯身對她說:“冉妹兒,秦笛手受傷了,你給我把他看住了,不允許他提前交卷出去瞎跑。聽懂了嗎?”

王初冉張着嘴看向秦笛,他正粗暴地脫了那件從沒見過并且大了一碼的羽絨服,甩在椅背上,露出纏滿紗布的左手。“啊,好,我懂。”她趕緊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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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祁松言道了謝,指着秦笛點了兩下,在衆人的聚焦下掠出門。

秦笛滿臉煩躁根本就不掩飾,在場每個人心裏都在犯嘀咕,可誰也不敢問。考文綜時,祁松言提前了十分鐘交卷,等秦笛在王初冉的阻攔下邁過門檻,他已經打好飯在等了。直接接管過不聽話的小朋友,看着他去廁所,看着他吃飯,看着他午休期間氣鼓鼓地看了三個小時他根本全都爛熟于心的單詞。然後又在英語考試裏提前十分鐘交卷,在大庭廣衆下,把已經放棄逃跑的秦笛抓去醫院換藥。

折騰完,天已經黑了。北方的冬夜總是來得特別早,黑暗淹沒了暗淡的天光,托起無數燈火。秦笛站在大街,如同早晨那樣與祁松言對峙,“爹瘾過夠了嗎?能放我走了嗎?”

其實秦笛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尖刻與逞強有多可惡,但越是這樣他越會擺出這樣的嘴臉,好像把人故意推開就能證明他确實是不值得被愛的,不值得被愛的人就不必接受束縛與管教,然後他就可以自生自滅,不再招惹任何不應該擁有的人與事。

但祁松言不吃他這一套。

還是這塊樓腳的陰影,昨天他在這裏把秦笛抱在懷裏,滿是疼惜。今天他托住這張試圖激怒他的臉狠狠吻下來,把他的氧氣都奪走,叫他不再将脆弱蓋在尖銳底下,叫他失去轉身離開的念頭。

秦笛是在他吻下來的第一秒哭出來的。

積着水的玻璃魚缸只是因為壓實了四角才沒有溢出水來,但當他唯一藏在心裏的人銜住了他的唇,所有委屈瞬間湧起掀翻了掩蓋。鼻腔的酸楚不斷沖向淚腺,他忘了這是在外面,只能雙手揪着祁松言的衣領,與他一起撕咬鹹澀的滋味。

他還是跟祁松言回了家,在終于四下無人的房間,甩掉外套和鞋子,攀在他身上,像一株藤蔓。他的心底微弱地呼喊着他并不想走,太小聲,可祁松言卻好像都聽得見。他們沒有回到卧室,甚至沒有來得及将客廳敞亮的落地玻璃用窗簾遮好。沙發是可以盛得下故事的地點,兩個人互相發洩積攢的情緒,都忘了應該害羞或是溫柔。

秦笛從來不會求饒,可他被祁松言按在床上的時候已經太狼狽了。衛衣和白棉襪雖然還穿得好好的,但其餘觸得到空氣的地方都不能多看。他依稀記得連牙關也咬不住的時候,他對祁松言說:“我們做吧。”可是祁松言說不行,面無表情地低下頭繼續對付他幾近幹涸的水潭,甚至動用了他兩天來一直重複“不行”兩個字的這張嘴。

秦笛在沒有開燈的房間,付出了全部的雨和露,然後在祁松言模糊的低語中,落入了昏沉的睡夢。

再次睜開眼時,厚實的窗簾遮不住争先恐後跳入室內的日光,秦笛的呼吸撞在一塊胸膛上,他從自己心口擡起手,不知什麽時候被塞進了手帕。頭頂傳來溫柔的聲音:“醒了?”這是他熟悉的祁松言,大手捏着他後頸,滑下來與他對視,幾秒之後給了他一個比晨曦還明燦的笑。

疲憊與委屈的餘韻又泛了一絲上來,他去環祁松言的頸子,被拍着背哄夠了又卷走所有被子,絕不讓一絲不挂的自己暴露在空氣中,像顆粽子似的跳進衣櫃翻了幾件衣服。祁松言把脫在一旁的T恤再穿起來,路過他胡撸了一把絨蓬蓬的後腦勺,笑着出去熱早餐。

盡管昨晚似乎被細致地清潔過,秦笛還是徹底地洗了個澡,穿戴妥帖,重新做人。可是要直視祁松言實在是太難了,憋悶,委屈,憤怒,絕望,當這些情緒像泡沫逐漸消落,就只剩瘋狂後的羞恥徘徊在隐隐發酸的後腰附近。雖然記憶混亂又模糊,但流程卻莫名清晰地留存在腦海,沙發上的相互撕扯,被面上的單方面制裁,甚至哭啞了嗓子求歡卻被拒絕,最後體力不支帶着滿身泥濘睡過去。秦笛耳廓比托盤裏的草莓果醬還要紅,拿起杯子把牛奶喝出了五糧液的氣勢,幹完一杯,打了個奶嗝兒。

祁松言用果醬勺敲敲他盤子,“昨晚上沒吃飯,你別光喝奶,把三明治吃了,給你多加了雞肉和煎蛋。”

秦笛飛快地瞥了他一眼,面前的這個人又是體貼開朗的模範男友祁松言了,可是“昨晚”“奶”“雞”“蛋”這幾個詞同時出現在一個句子中的時候…怎麽就變味兒了呢?!秦笛繞過那塊特制三明治,用吐司夾了果醬吃。

祁松言有點叫不準他到底消沒消氣,睜眼的擁抱萬一是睡懵的後遺症呢?他自己的氣是昨晚大概第二輪就消了的,畢竟那會兒秦笛已經哭得眼皮發紅,再氣也抵不過心疼。也幸虧很快就消了,不然當秦笛淚眼汪汪地對他說“我們做吧”的時候,他可能會因為憋氣而變得極為不理智,一時沖動犯了錯誤,雖然他也不懂,都成年了這算哪門子錯誤。

“不愛吃這個啊?”他指指被冷落的三明治。

秦笛從喉嚨眼兒吭了個含糊的“嗯。”

祁松言站起來,越過餐桌去嘗他唇縫的果醬,故意問他:“這個呢?”

秦笛感覺後腰到後腦好像打通了什麽神秘通道,金光锃亮的火花熱烈地迸濺,灼得發絲打卷,若不是及時捂住心口,幾乎要像只小羊一樣咩出聲。一直以來,祁松言都是很紳士的,孜孜不倦耍流氓的只有他自己,可是一夜之間或者說這兩夜之間,他們的關系好像突然變得不太一樣,他又說不上哪裏不一樣,心亂成毛線團,勉強踩着腳背坐立不安地捱到祁松言吃完早飯,便立刻拉他去飄窗談話。

“我問你答,騙人我就跑,同意你就親親我。”

祁松言盤起腿,傾身親了一下他的鼻尖,“問吧。”

“到底為什麽非要讓我去考試?”

“因為它對高考來說很重要,而現在,對你來說沒什麽比高考重要。你努力這麽久了,我不想你走向未來的路被別的什麽絆住腳。”

“那你好好說不行嗎,兇什麽?”

“我這個演技,只能是這個水平了,不過你這兩天經歷太多了,不然也不至于看不出來或者想不明白。我知道你心裏憋着一股氣兒,在我這才能崩潰,順毛摸你你又要哭,你一哭,我肯定扛不住。除了硬碰硬把咱倆這股氣兒各自憋住,我也真的沒有別的辦法。”

“那…昨天為什麽那麽對我?”

“昨天是真的有點生氣了,你知不知道你氣人的時候有多可惡?走投無路就冒犯了一回。給你道歉好不好?我錯了。”

“我都說可以再那什麽冒犯一下你又不願意…”

祁松言捏捏他從醒來就沒退過血色的耳垂,“我太願意了,但不是現在。”

“為什麽啊?”

“不誇張,我昨晚抱着你睡,一宿就沒冷靜下來。這個開關再給我按開,我真的不用高考了。”誤國的從來就不是美人兒,是定力不行的君主,祁松言想想昨晚上秦笛縮在他懷裏,自己天人交戰八百回合的場景,滿心羞愧。

秦笛抱着小抱枕,低頭不知道在琢磨什麽。他把秦笛的手拉過來,掀開一點紗布朝裏檢查了一下傷口。順嘴催:“還有什麽想問的,快問,不然打這一宿草稿我要忘了。”

“…求婚還算嗎?”

“什麽時候求的婚?”

“我不管!就是求了!你想買房子,想和我成家!這就是求婚!”

秦笛着急,抽了一下手,吓得祁松言趕緊捧着拉回來,摩挲了兩下。

“對,我沒你活不了。你輕點撲棱。”

秦笛被他摩挲得氣短,眉眼軟下來。“我今天得回家看看。大姨給我打電話我沒接到。”

“晚上送你回去,再陪我多待會兒。”祁松言托着他的手往前蹭了蹭。

“你不補課嗎?”

“都推了,學渣祁妙要帶壞學霸秦小笛,今天不學習,我們出去玩兒。”

祁松言沖他眨眼,陽光恰好為瞳孔鍍了一層柔和的晶亮,烏雲追着秦笛跑啊跑,卻被這雙眼揉碎了灰色,又浸在心波裏淘洗得澄明,變成一團雪絨絨的白,與祁松言一起為秦笛守着太陽。

那,是誰也奪不走的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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