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番外【二】

今天愁雲慘淡的祁松言買了四樣零嘴,那麽顯然是又踩了秦笛的雷。他縮在高腳椅上吸溜着花茶可憐兮兮,看安潔幫他處理那捆新鮮的六出百合。

“因為什麽啊?他脾氣也算好的,什麽事兒至于連冰淇淋都解決不了。會不會不是生氣了啊?”安潔用透明膠帶在颀長的花莖上纏了兩圈,又取了兩張珠光色的花藝紙。

祁松言手裏擺弄着杯子,認真思索了一下。那不然,也可能不是生氣?這兩天讓秦笛情緒有起伏的事兒也只有那麽一件——彩笛卷生病了。

當初的流浪小奶貓,現在已經是一只十幾歲的老貓了,司君遙和任舟一直把它照顧得很好,甚至還長途跋涉抱來了祁松言的婚禮現場。那天,它的小禮服穿得很正式,雖然臉上依舊十分嚴肅,可秦笛把它舉起來拍照的時候,它還是很貼心地吻了秦笛手上的婚戒,只是那時候它已經遠沒有小時候那麽活潑。

直到今年從年初開始,它原本衰弱的腸胃更加不堪一擊,司君遙給秦笛播了個視頻通話,話說得很委婉,可秦笛和祁松言心裏都明白,這可能就是最後的告別了。彩笛卷趴在鏡頭前,神色恹恹,可聽見他們的聲音,還是掙紮着擡起頭對屏幕微弱地“喵”了一聲。秦笛隔着手機拍了拍它的腦袋,轉身回了卧室。

其實又過了這麽多年,他們從青蔥少年長成了曾經期冀成為的那種大人,這一路已經被迫學習了太多次告別。

秦笛大三那年,江虹再婚了。本科畢業的時候,他有了個同母異父的妹妹。老房順理成章被賣掉,連同秦笛慘淡中混雜懷念的記憶也一并被附加出售。他請假回去,只來得及從“廢墟”裏翻撿出幾本同學錄、成摞的獎狀和一些記了日記也塗鴉着随筆的日記本。

研究生讀完的那個夏天,他聽說那幾座老樓被拆除了,連同夏奶奶的理發店。這一次,他甚至沒來得及回去拍一張照片。關于繁花滿階的記憶,最後定格在他跟祁松言在一起的第二天,祁松言在樓下對他張開雙臂的那個畫面後來許多次出現在他夢裏。

也是那年,祁松言說不能再拖了。彙合了他們倆這些年兼職攢的錢,又東拼西湊一部分,咬牙付了房子的首付。他說以後還會再買一套,所以這套直接落在了秦笛名下,帶秦笛換了新戶口本、新身份證。戶口本只有秦笛孤零零的一頁,祁松言打印了張他倆的合照夾在空白頁裏,在秦笛腦門上歪歪扭扭标了“戶主”兩個字,又給自己下了“抱戶主大腿”的定義。

他們退掉了租了六年的兩室一廳,在那扇小小的窗子下面,秦笛聽完江虹歇斯底裏的痛罵,很平靜地對她添油加醋:“獎學金都交學費了,你給了我幾個月生活費之後就沒再管。我這幾年吃他的、住他的,甚至高中都是靠他三餐貼補才吃得飽,靠他讓我蹭課才考得上。基本上你可以理解為我被他包養了,才能有今天你出去吹牛逼的這些資本,沒他我什麽都不是。你說的對,我是個變态,從小就是。所以我這樣的有人願意七八年地砸錢投感情,你應該偷着樂,不然以我的生長軌跡,随時去你新家門口發瘋也都是正常。”

而關于這件事,祁松言的說辭要真實懇切得多。那可能是他長這麽大第一次同時攬住了爹媽的肩膀。“升學宴那天你們倆對黎帥感恩戴德,謝他是我指路明燈,讓我從個混日子的學渣搖身變成夠得上一本還考進了京了的有志青年,他說不用謝他,你們以為他是客氣?他不是,因為全世界都知道,我變得更好是為了秦笛。人家一個雙一流的碩士,做的是靠才華的體面工作,我一個跑業務的,掙的沒他多,會的比他少。可是這麽些年,我衣食住行都靠他照顧。這屋子原來長什麽樣,我給你們看過吧?現在這麽溫馨耐住都是他一手打理出來的,牆漆都他自己買來一點點塗。我不管幾點上下班都能吃上熱乎飯,買了水果他會在洗的時候先挑破損的吃了,自己穿兩塊的襪子,給我買三十一雙的。如果結婚就是為了有個人能相互扶持,那我想不到比他更好的人了。我的取向,從十四歲就定了,這輩子都不可能改,能訛上這麽個樣樣滿分的,你們品,分了到底誰吃虧?”

他們不知道這世界上還有沒有情侶像他們一樣出櫃就是為了結婚,可他們知道肯定有人經歷過或正在經歷來自于社會和家庭的巨大壓力。無論江虹怎麽鬧,秦笛就一句“黃了你替我還包養的錢”。而祁松言跑了趟醫院,白紙黑字寫清楚他健康得不能再健康的身心,還打印了秦笛的工資流水、兼職收入和購房合同,封了厚厚一只紙袋給爸媽。

再後來,他們舉辦了沒有父母出席的婚禮。

也許總要失去些什麽,但他們已經很努力地把想要抓住的東西握住。可是告別還是會上演,哪怕是對一只已經算長壽的貓咪。

祁松言抱着零食和花束回家的時候,秦笛正在書房處理工作。書房不大,但他們堅持擺了并排兩張書桌,像少年時期一樣并肩而坐。祁松言倚在門邊看他,淺粉色的長袖T恤紮染了幾片雲朵般的白,透明框的平光眼鏡垂着細細一條金屬鏈,臺燈的暖光将秦笛的面孔映得十分柔和。可他一絲不茍的神情一如當年自習時,敏捷又專注,随便轉轉黑亮的瞳孔就能迷死個姓祁的。

姓祁的在門口擺了半天造型,秦笛楞是沒有發現,祁松言只能拿出吸引小動物的看家本領,晃悠起零食袋子,弄出些聲響。秦笛擡頭看見他,忽然像懈了什麽勁,臉上風雲變幻地閃過去喜悅、委屈、難過等多種神情,最後搖搖擺擺定格在不耐煩上。垂了眼簾,從嗓子眼兒裏“嗯”了一聲,潦草地算作對祁松言下班回來這件事表示知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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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松言也沒生氣,把幾個零食袋子一股腦放在桌角,并順手撥開了袋口。随後一把将秦笛從椅子上端起來,代替他坐在了位子上,把秦笛團在懷裏,摘了他的眼鏡。

“看看今天是哪位小動物和我同桌,啊,是紅眼睛秦小笛。”

秦笛撐着扶手想起來,卻被祁松言扣住了。越掙紮,那兩只胳膊就箍得越緊,銀色細鏈和眼鏡腿嘩啦啦響成一片。塑料袋口散發的甜香安撫了他的焦躁,他慢慢放棄掙紮,可也不說話,低頭捏着眼鏡腿,揉了揉酸痛的眼睛。

祁松言瞄了兩眼顯示器,把他往上颠了下。“商業機密又被我看見了,這幾個爪印是你親自給設計部踩的嗎?”秦笛側過目光,顯示器上是兩排六個設計圖樣,雖有差別,但大同小異,都是貓爪的輪廓,肉墊位置有金石刻印的字樣。

“…是貓爪印章,這幾天做的新企劃,還需要完善。”秦笛沒接他的玩笑,悶聲解釋。

可祁松言沒放棄逗他,劃拉着他的掌心問:“準備做什麽字啊?按你們院一貫的風格差不多就是‘禦喵本喵’之類的?”

“本來是想固定字樣,但我想争取一下,做可定制。”

“去年提了一個可定制的提案最後不是沒成嗎?”

“嗯。但還是,想争取一下。”

“寶,如果沒争取下來,我們找個印社定做兩枚,送老師他們一個。”

秦笛兩天第一次鼓起勇氣擡眼看他,可這一看就不得了。祁松言的眼神裏寫滿了然和寬慰,好像在說“我都知道”。秦笛鼻子酸得不像話,明明疲勞發幹的眼睛瞬間水濛濛。都怪祁松言,如果不是遇見他,他的堅強灑脫或許能穩穩撐過幾十年,至于到什麽時候才崩潰那就到時再說。可他遇見了祁松言,累積了十幾年的委屈就像開了閘,從涓涓細流變成江河湖海,到最後被慣得眼看快三十挂零,在外也算個行業精英,但還是會在他祁松言面前愛撒嬌愛流眼淚。為了繃住神經,假裝生了兩天氣,最後還是被洞若觀火。

“我不哭。”他努力眨眼睛,小聲嘟囔。

祁松言抱着他輕輕晃,“對,咱們不哭。生老病死,人生大常。再說孩子已經很長壽了。”

“…去年提案被否就是因為我們從來沒開過定制化的項目,耗時費工,還容易有售後問題。我們做新文創的,元素挖掘,創意結合,數字技術都在追求,但我想傳統的人文色彩依然是最不應該被埋沒的東西。肯定不只有我想擁有一個可愛又可以懷念的紀念物,如果注定會失去,那就想辦法留一些美好吧。”

祁松言抗拒不了專屬于他的脆弱,也同樣抗拒不了屬于全天下的溫柔,即使他一直在失去,可他依然願意噙着熱淚再抓住一縷朝陽。他深吸一口氣,想吻一吻他的小愛人。卻聽見秦笛突然說:“想去客廳拿手機。”

他這麽說,卻完全沒有下地的意思。祁松言托着他,命令道:“摟脖兒。”

秦笛環了他頸子,被輕飄飄地抱到客廳的沙發上,摸過手機,他翻了下相冊,然後舉到了祁松言面前。

畫面裏,彩笛卷正吧唧吧唧舔罐頭,秦笛白皙的手撫了撫它的腦袋瓜。“彩笛卷,叫笛笛哥哥。”彩笛卷擡頭,舔了舔嘴唇,字正腔圓地喊了一句:“妙!”

“哎,喂罐頭的是我,你喊他是什麽意思?哥哥心碎了。”

“妙!”

“怎的?你愛他?不好意思,是我的。下輩子投胎也不好使,不過可以勉為其難允許你做我們家的貓。學會了叫笛笛哥哥,天天給你吃最貴的罐頭,我家是我在管錢,請你認清形勢。”

“妙,妙!”

手機拿開,祁松言眼眶莫名也有點紅。可能是被秦笛帶跑偏了,他竟然也覺得彩笛卷叫的是他的名字。隔了半晌,他把秦笛抱在懷裏,揉着他的頭發說:“不加班的時候,我們多出去走走好不好,貓投胎萬一可快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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