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佛陀知我意2

夏秋之交, 一入梅林,竟能聞到些許冷冽的風雪氣息,融金一樣的浮光散落在樹影下, 鹿微山的風又輕又軟, 吹開一地暗香。

刀鋒挑開光影, 風聽寒看着踏風而來的素白身影, 輕聲喟嘆:“不可說。”

他的聲音低緩渺遠, 像是隔着無邊的歲月, 漸漸飄散在風中, 面前是漫天繁星墜下, 那身影凝滞,唯有點點花瓣落在眉眼,天高雲遠, 暮色菲薄。

一念貪嗔癡,佛曰不可說。

不可說不可說,一說就是錯。

這是一場被埋藏在漫天風雪中的故人舊夢。

“篤——篤——篤”

飛雪如絮, 佛堂門沒關, 清脆的木魚聲乘着雪絮飄遍小院,在牆角淩風盛放的梅花上降落。

唇紅齒白的小和尚剛打了個盹,揉着眼在敲木魚念經的老師父腿上蹭了蹭, 他睡飽了, 一骨碌從蒲團上爬起來, 圓圓的眼睛還有些迷茫:“師父……”

老師父法號一昧, 慈眉善目, 聽到聲音睜開了眼,念了句“阿彌陀佛”,方才将停下手, 看向身旁的小弟子:“外頭下雪了,睡得涼不涼?”

小和尚張了張嘴,沒說話先打了個噴嚏。

一昧無奈地嘆了口氣,起身牽着他往外走:“我煮點姜湯,你喝完祛祛寒,下午不必來佛堂,就在卧房歇着吧。”

“不喝姜湯!”小和尚掙開手,蹭蹭蹭跑回佛堂,甕聲甕氣地說,“師父我沒事,不用喝姜湯。”

一昧早已摸透了他的性子,知曉他不會出來,索性自己往廚房去,沒說好也沒說不好。

小和尚在佛堂裏等了半天不見回答,扒着門探出腦袋,卻見小院裏早已沒了人,只有一串腳印向外延伸。

他氣呼呼地蹲在佛堂門口,伸手在地上亂畫,小聲嘀咕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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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越下越大,屋檐下天光清透,微冷的氣息摻着一星暗香,從來人肩上流出,又凝成一尾細細的線,将小和尚纏住。

“佛祖在上,你怎能畫這些東西。”

像是吻冰嚼雪,他的聲音帶着清冷的涼意,從小和尚耳邊凍到心底,冰封之下,是寬袍廣袖,是皓腕玉骨,是一張淡雅素淨的臉。

“你是誰?”小和尚眨眨眼,露微寺是小寺廟,只有他和師父兩人,他第一次見到面前的男人。

男人一身雪色僧袍,漆黑鴉羽一般的長發,雕了梅花的木簪插在頭頂,将長發束起,他沒有回答,只蹲下身,将雪地上畫得亂七八糟的大肚子彌勒佛抹去,然後便轉身要走。

小和尚攥住他僧袍的下擺,亦步亦趨地跟着,男人極高,小和尚只到他腰間。雪水順着瓦檐凹槽流下,在地面凝成濕滑的冰,小和尚動作倉皇,沒跟兩步就朝前栽去。

冰雪的凜冽寒氣撲了一臉,小和尚在摔到地上前被攬住了,腰間的手蒼白修長,骨節分明,待小和尚站穩,那只手才收回。

“你是誰?”

稚嫩的童音帶着一絲執拗,男人看了看小和尚,又轉頭看向佛堂,莊嚴慈穆的佛像微閉雙眼,二分觀世間,八分觀自在,像是透着無盡的悲憫。男人幾不可查地輕嘆一聲,然後将僧袍上的手拂開,一轉身便消失不見了。

小和尚驚訝得張大了嘴,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掌心,那裏依稀殘留着一點溫度,像是掬了一捧冰雪,冷得凍手。

漫天風雪催,故人複一醉。

散落的雪片劃破長空,像是飛镖的薄刃,在歲月上割開一個大口子,冗長蒼白的時光傾瀉流逝。

男人第二次出現,是第二年的初雪。

暮色燦燦,在佛堂門口的雪上撒了一把餘晖,小和尚已經習慣了他神出鬼沒的行事作風,倚着門框托着腮,問道:“你是誰?”

男人依舊沒回答,自顧自地坐在他旁邊,半垂着眼簾,慢慢地嘆道:“阿彌陀佛。”

“穿着僧袍,你是和尚嗎?怎麽不剃度?”小和尚打量着他。

男人拂着衣擺上的雪,輕輕吐出兩個字:“不是。”

小和尚眉頭緊蹙,小聲嘀咕:“比我都像和尚,竟然不是和尚。”

他們一起坐了兩個多小時,暮光被夜色取代,直到吱吱呀呀的緩慢步伐聲從院門響起,男人才站起身,他的臉隐匿在陰影下,衣擺掀起輕微的弧度,仿佛銀蝶飛舞,輕而冷的聲音夾雜着似有若無的嘆息:“我要走了。”

小和尚沒抓住那片衣角,連忙低聲道:“我叫知意,你是誰?你還會來嗎?”

身旁的人早已消失不見,回答他的只有梅樹被寒風吹動的輕微聲響。

往後的每一年,男人都會出現,穿着那身雪色的僧袍,在初雪時現身,一樣的清雅眉眼,一樣的沉默寡言。

知意從小孩子長成少年,早已習慣在初雪那天等着這位蹤跡難尋的“友人”,男人很少說話,大多時候都是知意在說,說一年來做了什麽事,學了什麽經,看了什麽別致的光景,得了什麽有趣的玩意兒。

石桌上擺着些小物件,經書、劍穗、木簪、煮雞蛋……男人抿着唇,平靜的眸子裏閃過微光,最終忍不住伸出手,拿起了經書。

知意大失所望,半大的少年撇撇嘴,拿着雞蛋剝起來,雞蛋是剛煮的,他動作麻利,剝完的雞蛋還帶着熱氣,被他塞到男人手裏。

“今日冬至。”他只說這麽一句,盯着男人,用目光催促着他。

雞蛋的熱氣融化了手中的冰雪,男人張了張嘴,無聲地吐出兩個字:“知意。”

佛陀知我意。

知意性子活潑,全然不像出家人,沒一會兒便坐不住了,跑進跑出,從佛堂裏搬了一沓經書,想了想又添了個木魚,抱着拿到院中。

男人不進佛堂不剃度,卻極有佛性,他的佛性似乎是與生俱來的,從骨子裏透出來的,知意每每想起,都覺得這人上輩子應該是個和尚。

男人的手法很熟練,木魚聲空明悠揚,令知意浮躁的心慢慢平靜下來,兩個人捧着經書,在雪中坐了一個下午。

“這是第十個年頭了,你還不打算告訴我你的名字嗎?”

已經十年了嗎,男人長睫翕動,眉眼清澈通透,似有淡淡的懷念之意,他張了張嘴,語氣糾結遲疑:“我……沒有名字。”

知意腦補了一連串悲慘經歷,又在看到男人的臉時悉數推翻,十年時光,他從小娃娃長成少年郎,眼前之人卻還是初見的模樣,分毫未改。

一瞬間,他覺得自己好像明白了什麽。

但是那些都不重要。

天色已晚,男人放下經書,如同第一次見面那樣,知意扯住了那雪白的僧袍,他支支吾吾地說:“我把我的名字送給你。”

你沒有名字,我把我的名字送給你,

小和尚的臉紅彤彤的,男人愣了愣,眸中冰雪如遇暖陽,一點點消融,透着細細碎碎的清光,他掀起唇輕輕地笑了下:“我很喜歡,謝謝。”

這是他第一次笑。

月上空山,知意坐在院中,捂着臉慢慢笑起來。

平靜的歲月在知意十七歲時戛然而止,這是他認識男人的第十三年。

帝王親臨,題字作詩,禮佛之風盛行,越來越多的人出家,原本寂靜的寺廟也熱鬧起來,日日香客不絕。

這日大雪,知意躲了閑,早早關上門,在佛堂裏等着,等到經書念了好幾遍,木魚敲的節奏亂了套,要等的人才姍姍來遲。

可不等知意出聲,男人眉眼如刀鋒,驟然閃過一道厲光,緊盯着院子一側:“誰?”

“千年妖倒是少見,尤其是長在佛前的,你剛化形沒多久吧。”

陰柔的聲音帶着笑意,活像毒蛇伸出了信子,怨毒得令人心生反感,男人戴着面具,面具上是一張朱筆勾出的哭臉,在天光之下,顯出不盡的鬼魅之态。

他偏頭看向佛堂,視線緩慢而貪婪地掃過小和尚,仔仔細細地打量了個遍,又邪邪地笑起來:“一身佛骨,也是難得。”

僧袍輕揚,男人指尖一點,白光在佛堂門口凝成結界,知意心頭一震,連忙跑到門口,他發現自己邁不過門檻,結界将他擋在佛堂裏面。

“無用功。”面具男撥弄着手上的匕首,百無聊賴地點評道,不知說的是誰。

男人手中幻化出一柄彎刀,雪白僧袍獵獵作響,暗香浮動,刀鋒寒光凜冽,他向後側開一步,掌心收緊,淡淡道:“彎刀不可說,梅知意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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