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佛陀知我意3
“彎刀不可說, 梅知意拜上。”
他是恪守禮數的君子心性,行止端方雅正,即使厭煩面前之人, 也會遵守武德自報家門。
“梅知意……區區小妖, 也學得人家起名字。”邊說着話, 面具男就握着匕首突然刺過來, 如同鬼魅的哭臉在刀刃的寒光下猙獰可怖, “存了什麽癡心妄想的念頭, 嗯?”
梅知意面如敷霜, 他反手握刀, 抵住刺過來的匕首,冷鐵卷刃迸發出零星的碎芒,落入他空寂的眼瞳, 像是空茫大地的一捧火,欲燃愈烈。
面具男左手手指并為刀,直沖他腰腹去, 梅知意躲避不及, 雪白僧袍被劃下一片,布料輕薄,在空中打了個轉便消散開來, 只留下一抹淡淡的清香。
彎刀快如閃電, 直接削去面具男一縷發絲, 只見那人掌心凝出一團黑焰, 語氣怨毒:“小妖, 好好接着這一擊,吾可不想收個半死不活的元靈。”
那黑焰一碰到梅知意就膨脹起來,像是極具腐蝕性, 順着他的衣袖往上,不消片刻就蔓延到整個胳膊,面具男獰笑一聲,匕首朝着梅知意面門攻去。
眼看那匕首要刺到梅知意眉心,小和尚心神巨震,猛地撲到結界上,不知為何,那結界突然解除,小和尚撲了個空,直接朝地上倒去。
千鈞一發之際,一道人影突然出現在面具男和梅知意中間,他一手接住小和尚,一手并指夾住了刺過來的匕首,慢慢輕嘆出聲:“阿彌陀佛。”
“師父!”知意眼睛一亮,連忙站好。
一昧朝他點了點頭,看向面前的人:“我佛慈悲,廟堂清淨之地,還望施主收手。”
面具男嗤笑一聲,手下用力,握着匕首繼續向前推進:“你佛有沒有說過,不要壞別人好事?”
一昧指尖一擰,竟硬生生将那柄匕首折斷,他雙手合十,語氣悲憫:“施主身上頗多殺孽,還要執迷不悟嗎?”
“對對對,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知意從一昧身後探出頭來,“佛曰心善人美,你看你戴着那鬼面具,定是相貌醜陋無法見人。”
面具男不怒反笑,聲音陰柔低緩:“伶牙俐齒,希望吾拆你這身骨頭的時候,你也能像現在這樣。”
這輕描淡寫的語氣令知意打了個哆嗦,後脊升起一陣涼意,他重重一哼,故作鎮定地瞪着面具男:“老妖怪醜八怪,長得醜口氣不小,還想拆我的骨頭,你做夢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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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話不知哪裏戳到了面具男的痛處,他疾步掠過,掌心斷開的匕首又恢複如初,凜光映出他那雙晦暗不明的眸子,那是一雙極度渴血的眼瞳,透着無盡的欲望獸性。
一昧眉頭一緊,擡手揮開知意,腕間佛珠爆發出柔和的金光,将他整個人包裹起來,流水般的波紋向外蕩開,在觸到匕首時一滞,繼而泛起波瀾,吞吃着匕首上冒出的黑氣。
在那佛光即将蔓延到手上時,面具男迅速後撤,他捏了捏沾染到金光的指尖,像是被惡心到了極致,笑意盡數斂去:“無量佛慈悲心,消失了幾十載,想不到你竟窩在這麽個破寺廟裏。”
一昧周身蕩開大小不一的佛印,那是經年累月的功德所化,至純至真,與肮髒邪惡之物不容,遇之則會淨化。
不知想起什麽,面具男又低低笑起來,他朝旁邊欄杆一倚,手指在面具上無意識地描摹着,看着那一圈圈佛印功德,笑得不懷好意:“無量佛慈悲心,當真功德圓滿,吾很好奇,你自诩侍奉佛祖,如今竟與那小妖為伍,你的佛知曉嗎?”
一昧掀起眼皮,目光微沉:“佛祖座下,衆生平等。”
“道貌岸然,信口雌黃!”面具男偏頭看向佛堂,忽然朝着佛像揮出一掌,“那就讓吾來瞧瞧,你佛的慈悲!”
卻見一道白影閃過,那一掌被來人擋住,佛堂門邊,梅知意倒退幾步,左手死死地捏着門框,赫然吐出一口血來。
“佛前豈容施主放肆。”一昧右手掌心向前,推出一道道佛印。
面具男迅速後退,仍被那金光灼傷,他視線掃過面前三人,出手如電,朝着牆邊的梅樹擲出一擊,而後甩袖離去,只餘一道低緩的笑聲在院落裏回蕩:“無量佛,吾看你能護得住他們幾時,本體受創,濁氣噬魂,且看來日,你還能不能對着那小妖說一句‘衆生平等’,可莫要令吾失望啊。”
牆邊的梅樹已有上百年,本來趁着雪開了一樹,經面具男一擊,花瓣如雨,登時落了一地,再看那樹幹之上,兩指寬的匕首印正泛着黑氣,黑氣順着樹幹蔓延,不過幾息,那梅樹便枯萎了一半。
面具男一走,撐着門框的梅知意便倒了下來,他憑借僅存的一點意識,控制着自己朝前倒去,自始至終,他都未踏進佛堂半步。
知意心一顫,連忙扶住暈過去的人,暗香盈袖,卻見懷中人一頭烏發寸寸變白,整個人冰雕雪砌一般,唯獨唇上帶着點突兀的血跡,他擡頭看向一昧,已是急紅了眼:“師父,弟子求你救救他。”
一昧朝佛堂中看了一眼,對着佛像虔誠一拜,疏淡的面容看不出喜悲:“阿彌陀佛,我佛慈悲,知意,将他帶進佛堂吧。”
他說完話,就轉身朝院落裏去,草木成妖極為罕見,千年化妖更是世間難求,梅樹浸染佛光百年,得上天眷顧提前修出靈體,眼下雖遭濁氣腐蝕,卻尚存抵抗之意,實為不易,令人動容。
一昧嘆了口氣,覆上泛着黑氣的地方,淺淺的金光從他掌心瀉出,一點點将黑氣洗去,約摸過了一刻鐘他才收回手,腕間的佛珠本是澄明透亮,此時卻仿佛蒙上了一層陰翳。
面具男出手太過狠毒,即使他用佛光淨化,還是不能使梅樹恢複如初,一昧看着枯萎的枝幹,輕輕嘆了口氣。
佛堂內,知意将懷中人放在蒲團上,他伸手抹去那人唇邊的血污,動作輕得仿佛在碰一個瓷娃娃。
這是他第一次與這人靠得這般近,近到鼻翼間滿是冷幽的梅香。
一樹花開風雪天。
他猜到這人是妖,卻沒想到會是院子裏那株寒梅,面具男最後說的話還留在他腦海中,本體受創,濁氣噬魂,會很嚴重嗎?
佛堂靜谧無聲,一昧探上梅知意手腕,片刻後松開,指尖在他眉心輕點,随着金光褪去,昏迷之人漸漸蘇醒。
梅知意睜着眼愣了一會兒,方才認出這是哪裏,他面上閃過驚慌,直接就要起身,卻被兩只手同時按住。
知意炸毛一般,惡聲惡氣道:“別亂動,不知道自己受傷了嗎!”
“阿彌陀佛。”一昧撫平他僧袍上的褶皺,淡淡道,“施主莫要驚慌,佛祖會諒解的。”
早先挨了面具男一擊,本體又遭濁氣侵蝕,梅知意五內受創,早已心神俱疲,他張了張嘴,又吐出一口血,點點緋色在雪白僧袍上染出一片紅梅,清雅之人多了絲若有似無的妖冶之色。
知意慌忙驚叫:“師父,他怎麽又吐血了?你快救救他吧。”
一昧撩起梅知意右邊衣袖,靈體與本體直接存在聯系,梅樹本體受創枯萎,也體現在靈體上,這人整條右臂泛着青黑,皮肉萎縮,無論如何是保不住了。
“濁氣無法完全洗去,你靈體受創嚴重,這條手臂已回天乏術,再拖下去情況不容樂觀,若要保命,只能斷骨剃肉。”
“怎麽會……他,他不是妖嗎,斷掉的骨頭還能長出來吧,一定會長出來的吧。”知意思緒萬千,說出的話前言不搭後語,只握着懷中人的右手,默默紅了眼眶。
一昧看向梅知意,語氣嚴肅,鄭重道:“靈體與本體貫通,施主本體無法複原,同樣,靈體若斷骨也無法重生,時間緊迫,還望施主盡快做出決定,濁氣噬魂,否則性命堪憂。”
梅知意思忖片刻,沖一昧點點頭:“勞煩大師替我斷去右臂。”
他眼底滿是堅毅,絲毫不見怯懦,說完這話便低下頭,費力握了握右手,握住了小和尚溫熱的指尖。
他生于冰天雪地,長于數九隆冬,見過飛雪寒風,貪慕過烈日暖陽。
他囿于佛堂深院,草木化形無心無情,此刻握着那點溫熱,竟覺得肺腑之中生出一顆鮮活的心,跳得強烈又溫柔。
讓他忍不住,想安慰一下這個紅着眼的少年,他說:“知意,別怕。”
斷骨剃肉需要将整條右臂斬下,然後剜掉肩膀處被侵蝕的腐爛部分,一昧開始還有所擔憂,後來才明白是自己多慮了,面前這人即使痛得白了臉,也沒移動過分毫。
小和尚攬着懷中人的手緊了緊,淚珠從臉上滾落,砸在梅知意額上,混着他的汗水一塊流入鬓發。
梅知意費力地睜開眼,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別哭,我不疼。”
明明就痛到不行,還安慰自己。
知意想,這人真是個大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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