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佛陀知我意4

斷骨剃肉使梅知意元氣大傷, 一昧在寺內安排了卧房,囑托知意好好照顧他,然後就去佛堂閉關了。

此番雖逼退了面具男, 但他也沒讨到好, 勉力幫梅樹淨化濁氣, 一昧剛關上佛堂的門, 就支撐不住坐到了地上, 他腕間佛珠, 已有枯敗之色。

佛祖坐明堂。

他緩慢地挪到了蒲團上, 虔誠跪拜:“弟子有三不是:數十年前, 弟子見佛堂內梅樹化形,小妖受我佛點化,身具佛性, 有心向佛卻恪守本分,只敢于佛堂方寸院落徘徊,未至佛祖面前叨擾, 今事發突然, 擅入佛堂內,皆是弟子授意,此乃弟子一不是。”

“弟子尋遍四海, 方遇到知意, 他一身佛骨, 赤子之心, 佛前十幾載, 卻無自保之力,實乃弟子過分放縱,未盡教導之責, 如今情勢危急,波瀾暗起,恐日後無法庇佑知意,弟子內心有愧,此乃弟子二不是。”

“今有人來犯,弟子未及時察覺,其擾亂佛門清淨之地,肆意妄為,出言不遜,還險些毀損佛像,弟子未看護好佛堂,有辱佛門顏面,今勉力支持,恐他日禍事再起無力抵抗,實心有戚戚然,弟子愧對佛祖,此乃弟子三不是。”

他撫着腕間佛珠,面容枯敗,仿佛突然老了十幾歲,言罷也沒有起身,又叩了三次頭,聲音低緩而堅定:“弟子有三不是,渡人渡妖無以渡己,願終身侍奉佛前,以贖己罪,我佛慈悲,保佑知意平平安安,不沾情俗無喜無悲,成佛成聖,普濟衆生。”

空燈明堂,一身功德的無量佛垂垂老矣,只懷着他的慈悲心,虔誠拜佑,祈求弟子安康無悲,成佛成聖。

又一載,風雪如晦。

“阿彌陀佛,佛祖定會保佑施主。”知意雙手合十,端方正派,對香客道。

待人離去,他迅速跑進佛堂,抱着油紙包湊到牆邊,眉開眼笑:“阿意阿意,下雪了,你快出來。”

梅知意謝絕了他的挽留,養好傷後便回了本體,兩人名字相同,因而他每次都喚“阿意”。

雪發雪衣的青年出現在梅樹前,靈體受創後他睡了一整年,若不是知意呼喚,他幾乎就睡過了初雪日,他揉了揉眉心,散去些許霜意:“知意,好久不見。”

“好久不見,真的好久啊……”知意拉着他去往一旁的石桌,然後獻寶似的将懷中的東西遞過去,“山下香客送的,鎮上鋪子的酥點米糕,還熱着,阿意你嘗嘗。”

他是少年心性,活潑愛鬧,得了新奇玩意兒就想着和自己的好友分享,平生十幾載,他只有梅知意這一個友人,一腔熱意也都給了這人。

油紙包一打開,米糕還冒着熱氣,知意咽了咽口水,眼睛亮晶晶的,一昧不讓他下山,這米糕他也沒吃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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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已經過了十多年,梅知意看着面前的少年郎,腦海中又浮現出當年冒冒失失扯住他衣袍的小和尚。他那時聽到小和尚吵着不喝姜湯,一時好奇,便現了身,誰知這小娃娃自己生着悶氣,竟然在雪地裏亂畫,他沐浴佛光,第一次見這等放肆的出家人。

鮮活得如同暖陽。

梅知意唇角微彎,霜意消融:“你吃吧。”

“你吃!”

兩人退讓了個來回,誰也沒伸手,最後相視而笑,一昧過來時見到的就是這副畫面,他垂下眼簾,掩住了眸中的擔憂之色。

“師父!”

一昧點點頭:“知意,梅施主。”

知意托着腮好奇道:“今兒個是什麽日子嗎?師父,你怎麽穿得這樣正式?”

一昧幾十年如一日,總穿着他那件樸素的麻布僧袍,今日卻換了一身金縷法衣。

梅知意眸中情緒不明,最終什麽也沒說。

昔日扯着自己僧袍亦步亦趨的小娃娃已經比自己高了,一昧目光恬淡:“為師即将圓寂,你明早啓程……”

“師父!”知意慌忙起身,“師父你是騙我對吧,師父你一定是騙我的,師父,師父……”

他說着說着就流下淚來,一昧摸了摸他的頭:“知意,聽我說,今夜我圓寂後,你要立刻下山,你生時負祥瑞,佛骨丹心,應以普度衆生為己任,切勿囿于世俗人情。”

白白軟軟的米糕從熱變涼,終究沒人品嘗一下。

佛堂裏點了長明燈,大雪覆蓋了漫漫長夜。

知意跪在佛堂內,一昧在世間只他一個牽挂,最後的送行也理應他來做。

梅知意站在佛堂外,對着佛堂內躬身一拜,一昧救過他,恩情難償。

兩人靜默無言,一直守到後半夜,一昧圓寂,知意緊緊攥着手中的佛珠:“阿意,我生來孑然,自記事起就跟着師父,我随他出家,相伴十幾年,他總是不愛笑,只會給我講佛經,還會逼我喝姜湯,他熬的姜湯特別辣,我每次都告訴他我不喝,但是他每年冬天都煮,非要我喝一大碗,他,他……你說,他是不是特別不好……”

梅知意垂下眼睫,靜靜地聽他講,講過往歲月,講那個剛剛離開的人。

“阿意。”小和尚仰起頭,用力眨了眨眼,他哭得嗓子都啞了,說出的話輕緩沉抑,“阿意,我沒有師父了。”

他本該是無憂無慮的模樣,卻突然之間沒有了笑容。

梅知意遲疑半晌,伸手摸了摸他的頭:“知意,你還有我。”

“二位情深義重,令吾好生感動。”

帶着諷意的熟悉笑聲突兀響起,令兩人一震,梅知意迅速反應過來,将知意護在身後,他掌心寒光猙獰,彎刃指向半空。

“小妖,看到你好好活着,神思清明,吾很欣慰。”男人指尖抵上刀鋒,任由那寒光劃出一道血色,他将指尖點在唇上,嘗着那點血的味道,哭臉面具在長明燈下顯出鬼魅之态,他打量着梅知意,忽而勾唇,“自斷靈體,為了救你,老和尚花了不少心思吧,一生功德散盡,落得個不得好死的下場,真是活該!”

知意踉跄上前:“這是什麽意思?什麽叫功德散盡?”

梅知意眸光一暗,心裏沒由來一慌,他左手持刀絲毫不見畏懼,飛身撲向來人。

面具男不緊不慢地躲開,帶着笑意的聲音尤為惡劣:“老和尚沒告訴你嗎,佛前無妖,他救了這小妖,須得化去一身功德,他是你佛的罪人,罪無可恕唯有一死。”

知意捏着佛珠的手緊了緊,久久沒有出聲。

梅知意心中慌亂,趁隙望去,正對上一雙空寂的眼瞳,風雷初動大雨傾盆,一眼就把他澆了個透心涼。

面具男趁機來到知意身後,匕首抵上他的脖子,俯身湊到他耳邊,低聲輕笑:“小和尚,吾想與你做個交易。”

說着,面具男将匕首翻轉,刀面在知意咽喉處拍了拍:“佛與妖殊途,你殺了那小妖為你師父報仇,吾放過你,如何?”

脖頸處的匕首冰冷,知意顫了顫,偏頭看向身後之人:“此話當真?”

在他出聲之時,梅知意握着彎刀的手抖了一下,愕然一瞬而過,他看着自己空蕩蕩的右臂,眸底只餘一片苦澀。

罷了,終究是他欠下的債。

面具男看起來心情不錯,溫柔地擡起知意的手,将那把匕首放入他掌心:“去吧小和尚,讓吾見識一下佛骨如何誅妖。”

知意握緊了匕首,他的視線被雪色占據,他只看得一個人,那個人是世上最有佛性的妖,是他……最好的朋友。

刀尖刺破皮肉,沒有停滞繼續插入,完全沒入身體,知意心頭驚懼,溫熱的血順着他指縫流下。

“真是,好得很啊,出家人不打诳語,小和尚,你讓吾好瞧啊。”面具男一掌擊開知意,捂住腹部的傷口,笑得嗜血又瘋狂。

梅知意下意識接住被擊飛的人,壓住心底的疑問,反手将彎刀擲出:“不可說,濯污。”

彎刀金光大盛,凝結了梅知意此生修為,他是草木化形,得佛光普照慈悲平和,這一殺招,便是他為今日所備。

趁着面具男後退之際,梅知意攬着人迅速轉身,牆邊梅樹焦黑枯萎,他已是強弩之末,眼下最重要的是平安護送懷中人離開。

星雲如過眼雲煙,到了山下他才停住步子,一落地知意便退到旁邊,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手,那雙誦經念佛敲木魚的手,此時沾滿了污濁肮髒的血。

梅知意眉頭一緊,握住了那只手,慢慢地擦着上面的鮮血,單手不便,他一點不嫌煩似的,仔細地動作着。

“為什麽?”他聲音晦澀,垂着眼睫不敢擡頭,“我害了你師父,為什麽,不殺了我?”

知意蜷了蜷手指:“因為我只有阿意了。”

梅知意動作一滞,苦澀道:“那人說得沒錯,你是佛,我是妖,佛妖殊途。”

林間冷風氤氲成霧,初雪的涼意又泛上來,他在萬籁俱寂的深夜,擡起一雙清透明亮的眼:“佛與妖殊途,我與你同歸。”

霜雪吹滿頭,也算是白首。

“小和尚想與小妖同歸嗎?實在是可惜,如今你們逃不出吾掌心,吾向來不願成人之美。”

彎刀不可說,靈體所化,梅知意不消,不可說不滅。面具男敲了敲彎刀,激起刀鋒嗡鳴,不知他用了什麽手段,那彎刀竟從中間裂開,硬生生分成兩半,而後便裹着濃郁的黑氣襲來。

妖的千年相當于人間的十幾載,說到底,他不過才十幾歲,他在佛前參拜化形,認識了一個熱烈如暖陽的人,那個人會在冬至給他剝一個冒着熱氣的雞蛋,會給他留着熱乎乎的米糕。

梅知意左手握住斷刃,而他的眉心,則插着一柄短短的匕首。

他擋在知意身前,如同擋在佛堂前。

他生于佛前沐浴佛光,一生早已注定。

他護住了他的暖陽。

他為他的佛戰死。

這個大雪夜,小和尚沒有了師父,也失去了他唯一的友人。

知意慢慢阖上了眼,他有一身佛骨,未渡世人未濟天下,便被生生拆出,一根根一寸寸,從血肉中緩慢剝離。

他懷抱一株枯梅,昏死過去,懷中佛珠手串掉落,金芒凝成光柱,擊中了舉着佛骨欣賞的男人,那張畫着哭臉的面具掉了下來,露出底下遍布紅色胎記的臉。

從密林深處走來一人,寬大的鬥篷遮住了臉,身量一米出頭,像是七八歲的孩童,他拿着與面具男一樣的匕首,狠狠地釘入了男人的心口,完全沒有猶豫,一刀接着一刀。血液濺了他滿身,接着他又将男人四肢與周身大穴全部紮了個遍,這是弑殺修者最徹底的法子,确保被佛光重傷的人徹底死透後,他才停下動作。

那人撿起地上金光瑩潤的骨頭,随手扔到知意身上,被強行取骨,佛骨離體不超過一個時辰可以自行融入,沒過一會兒,被拆出的佛骨就融進知意體內。

月華流轉,風雪掀起鬥篷,驚鴻翩跹,露出那人形狀優美的桃花眼,和他眼底的滔天恨意。

起于風雪,終于風雪,舊夢終故人至。

天高雲遠,暮色落滿梅林,少年手持彎刀,踏空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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