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 浮屠百日景8

傅斯乾從前就說過, 自己不喜歡和雲不問打交道,那種心眼比蜂窩煤還多的人,最讨人厭了。

披着狐裘的男人咳嗽不停, 咳得眼角泛紅, 像是下一秒就能把肺咳出來:“昭元仙尊, 咳咳, 仙尊我等你很久了, 咳咳……”

風聽寒早些時候聽過雲不問的名號, 但一直沒打過照面, 萬琅閣閣主, 一身病骨,多智近妖,他不動聲色地打量着眼前之人, 漸漸将這人與想象中歸到一處。

看起來是挺像那麽回事的。

傅斯乾面色冷淡,哂道:“雲閣主別激動,嗑出個好歹就得不償失了。”

這世上總會發生一種很奇怪的事, 你不提還好, 一提就會應驗。

他話音剛落,雲不問又是一陣停不下來的咳嗽,直咳得傅斯乾維持不住平靜, 開始思考自己是不是有做烏鴉嘴……不是, 預言家的潛質。

傅斯乾閉上嘴, 準備做一個安靜的美男子, 生怕一不小心又毒奶到雲不問。

他這方法挺有效, 雲不問沒一會兒就不咳了,指了指風聽寒,虛弱道:“想必這位就是仙尊的徒弟, 風聽寒風公子了,果真風神俊秀,舉世無雙!”

風聽寒垂着眼皮,一板一眼回道:“雲閣主謬贊,風某愧不敢當,閣主才是人中龍鳳,威名遠揚。”

雲不問擺擺手:“風公子謙虛了,雲某一個土埋半截的人,當不起龍也做不了鳳。”

風聽寒搖搖頭:“雲閣主才是謙虛。”

銀宿看着他們來回寒暄,輕輕扯了扯曲歸竹的袖子:“人類都是這樣說話的嗎?”

曲歸竹眼皮都沒擡:“哪樣?”

小青龍唧唧歪歪半天都沒想好怎麽描述,祖輩留下的記載中,主人性子冷淡,對外人一句話都欠奉,如今竟然能睜眼說瞎話,還有那咳個不停的男子,明明沒有主人生得好看。

不過那男子有一句話沒說錯,他确實當不了龍做不了鳳。

小青龍稀裏糊塗地想,暗暗腹诽不已。

萬琅閣中出來一女子,扶住雲不問,向傅斯乾等人微微颔首,恭敬道:“遵閣主令,吾等已備下酒宴,還請仙尊與諸位賞臉。”

雲不問柔柔笑道:“仙尊,請吧。”

本想着旁敲側擊查完事就走,沒想到雲不問竟備了宴,傅斯乾深覺這人是黃鼠狼給雞拜年,這一遭恐怕是鴻門宴,他與風聽寒對視一眼,後者抿了抿唇:“師尊,請吧。”

請吧請吧,得,這就是刀山火海也得進了。

端的是風流貴氣,傅斯乾從容邁步,率先跟上雲不問,另外三人緊随其後。

萬琅閣中富麗堂皇,雲不問在修真界口碑極好,有傳言稱,能得雲閣主相邀,是三世修來的福氣。

這是曾經晏君行當笑話講給他聽的,傅斯乾落了座,心道自己在萬琅閣吃兩頓飯了,這豈不是得浪費六輩子的福氣?

閣中設了兩張桌子,傅斯乾與風聽寒坐一張,曲歸竹與銀宿坐一張,相對入席。

傅斯乾打眼一掃,好家夥,山珍海味樣樣俱全,沒點工夫準備不了這樣齊全,看來雲不問早就料到他們會過來了,可他與雲不問并沒有交情,緣何這人能算得如此準?

他心裏記挂着怎麽和雲不問周旋,沒胃口享用美食,只拿了杯茶水,隔三差五地抿一口。

風聽寒心中驚詫,一面感慨于雲不問提前籌謀的機敏,一面又有些疑惑,雲不問手中是否真的有雲天雪月?

整個宴席上,吃得最歡的只有銀宿了。

曲歸竹覺得這畫面實在過于沒眼看,睜眼裝瞎忍了許久,終于忍無可忍:“你不是血脈高貴嗎?怎麽吃起東西來一點也不文雅?”

小青龍眨巴着眼,曲歸竹突然有種詭異的想法,這家夥難不成認為自己做這樣的動作十分可愛讨喜?

“文雅?”銀宿咽下口中的雞腿,真誠發問,“那東西能當飯吃嗎?”

他在百景圖中只能吃墨飲灰,餓了幾百年,哪還顧得上文不文雅,沒化成原形吞了這座城已經是看了主人的面子。

曲歸竹被他這話噎住了,恍惚間竟覺得真他娘的有道理,忍不住情真意切地點頭附和,只是這頭還沒點完就反應過來了,去他娘的有道理!

曲醫修生平兩個愛好,一是愛好美人,結果遇上魔尊大人那要命的祖宗,面對魔尊與仙尊俱不敢出言調戲,深度顏控硬生生給掰過來了。只剩下“記仇”這麽一個愛好,說起來也是巧了,又被魔尊橫插一杠,她記仇的主要對象——栖梧山莊裏的老莊主,前不久也被魔尊大人解決了。

曲醫修深覺時也命也,魔尊大人大抵克她。

但她還指着魔尊救命,自然一點意見也不敢有,所幸上天待她不薄,又給她送來了一個新的記仇對象。

曲歸竹抑制不住向小青龍伸出魔爪的念頭,惡意滿滿地問:“你不文雅一些,不怕給你主人丢臉嗎?”

殺龍不見血,當尊她曲歸竹為鼻祖!

銀宿滿眼驚恐,口中的雞腿不香了,他眨巴眨巴眼,理不直氣不壯地問:“會嗎?”

曲醫修絲毫沒有欺騙無知幼龍的羞愧,情真意切地揚了揚下巴:“你看看你主人動過筷子嗎?”

風聽寒惦記着幫宋如歡打探雲天雪月的消息,只禮節性地端了杯子,好巧不巧,銀宿望過來的時候,他舉得累了,連杯子都放下了,被傅斯乾拉着手腕咬耳朵。

曲歸竹啧啧出聲,語氣略帶嘲諷:“你這樣配得上做風公子的屬下嗎?”

不就是文雅嗎!他行!

銀宿放下吃食,正襟危坐,努力把肩背挺得直直的,哼哼唧唧地瞥了曲歸竹一眼:“怎麽樣,現在配得上主人了吧?”

嘻,這龍是真蠢!

曲歸竹強忍着笑意點點頭:“配得上配得上了。”

那廂傅斯乾正拉着風聽寒的手腕,像得了個新奇玩意兒,有一搭沒一搭地揉着。

雲不問方才離了席,這廂老流氓又上來勁兒了,嘴上忍不住跑火車:“凡人們總愛取個獨一無二的親昵稱呼,什麽卿卿兒,心肝兒,寶貝兒……別人有的我家大寶貝小公子也不能少,跟我說說,你喜歡我怎樣叫你?”

這實在是個不怎麽要臉的話題,十分符合眼前這人的氣質。

風聽寒被“大寶貝”和“小公子”砸得愣在當下,半天才反應過來,張了張嘴,只喊出一句“師尊”來。

傅斯乾偏生不想放過他,俯着身子逼近,帶着涼意的手磨着人家腕子,沾了不少鮮活的熱乎氣,還在得寸進尺:“師尊在呢,若是算起來,世間唯有你能喚我‘師尊’,也是獨一無二的。”

獨一無二的嗎?

這話這詞太燙,風聽寒忍不住移開視線,好像看不見就能不受這人的影響一般。

這委實有些自欺欺人,不過傅斯乾亦愛他這自欺欺人的模樣,禁不住啞聲輕笑:“寶貝兒,你得看着我,你躲着我,我就忍不住想些別的事,還會忍不住想……吃了你。”

玉箸掉在桌上,發出輕微的悶響,驚擾了席間彌漫的酒香,也叫醒了酣然入夢的人。

風聽寒凜然一驚,不醉不複醒,他沒醉,只是沉在某人不醒的夢裏,心甘情願陪他一起裝醉。

“師尊,師尊。”

他沒飲酒,卻帶着醉人的氣息,和着矛盾繁複的情緒,将某人口中獨一無二的稱謂吐出,咽下又吐出。

傅斯乾心尖顫得一塌糊塗,他心心念念之人,總能用最出乎意料的反應,激起他內心深處的波瀾叢生,一如過往與當下。

他們彼此分享洶湧的感情,面上風平浪靜,纏着的手從腕上滑入指尖,緊扣,直至嚴絲合縫。

傅斯乾覺得,自己大概是瘋了。

“昭元仙尊與風公子……”

在雲不問驚疑的目光中,傅斯乾又重複了一遍剛才的動作,他微低着頭,吻上與自己十指交扣的另一只手。

饒是以冷靜自持著稱的雲不問,也花了半分鐘才消化這件事,吶吶道:“原來如此,二位淋漓真性情,雲某佩服。”

美人的刀,即使殺人見血,也是溫柔刀。

風聽寒不介意用這把溫柔刀送雲不問一程:“真性情也不敵雲閣主奉上的酒水。”

青光劈下,将擋在面前的人掃開,鞭尾帶起一陣戾風,為雲不問病态一般白的臉側添了抹血色。

周遭侍奉的女子抽出袖中軟刃,将風聽寒圍在中央,霜白劍光如亂風驟雨,齊齊落在他身上。

銀宿一掌拍碎桌案,瞳孔中映出一片血色:“爾等,該死!”

“銀宿,帶師尊離開。”披盡血色的男子冷聲吩咐,不經意掃過來的一眼看得人肝膽生寒,“聽話,別影響我活動筋骨。”

不等銀宿開口,傅斯乾就轉身往外走去,帶着笑意的聲音懶洋洋的,卻不難聽出其中的威脅:“寶貝兒,別受傷了,不然我可不會放過你。”

曲歸竹扯着銀宿向窗邊去,這宴席設在二樓,她沒猶豫就拽着人從樓上一躍而下。

萬琅閣居于無垢城,具體做什麽營生并沒有人知曉,只知這是一個開罪不起的存在,閣主雲不問病骨沉疴,卻在修真界有着響當當的名號。

傅斯乾一邊在心中默念,一邊順着樓梯往下走去,他這個病號可不比健健康康的曲歸竹與小青龍,跳個樓像吃飯喝水一般簡單。

只能慢悠悠地往外走。

在他四周,衆人持刀或執劍,雪亮的鋒刃不偏不倚,俱是往他心口去的,只是未近他身,就被潋滟的青光卷走。

傅斯乾哼笑出聲:“寶貝兒,你以為現在讨好我有用嗎?嗯?”

受了照拂的人并不領情,沒停,一步一步踏得倒是極穩,只在走到萬琅閣門口時擡頭望了一眼,正撞進一雙多情似笑的桃花眸子。

傅斯乾一手搭在門上,一手輕輕置于唇邊,他黑沉的眼只放得下二樓欄杆旁的人,便在那人的凝視中,往手背上落下個吻。

然後推門而出。

血熱,風聽寒覺得渾身的殺意都被點燃了,也控制不住往握着九節鞭的手上落下一個吻。

怎麽辦呢,他覺得自己被蠱惑了。

山珍變作足下塵埃,海味淪落席上飛灰,琳琅玉分崩離析,金絲線纏繞成團,無數前仆後繼的人獻出性命,為鞭尾綴上一點朱砂紅。

而後,風聽寒一把掐住藏在狐裘雪白長絨中的脖頸,他用鞭柄擡起雲不問的下巴,勾唇淺笑:“雲閣主,我想和你做個交易,不知你意下如何?”

他身上沾了數不清的血點,把一身白衣染得像紅绡,豔色逼人,連吐露的話語都風流得一塌糊塗:“關于雲天雪月。”

“你,你是——”

脖頸上的手驟然收緊,瀕死的窒息感令他再說不出一個字,雲不問下意識去抓脖子上的手,誰料還沒碰到就被卸了腕骨。

“知道我是誰了?不愧是萬琅閣的雲閣主。”風聽寒毫不在意地松開他的脖子,壓低的聲音帶着冰冷的笑意,“想來雲閣主也應該知道,不該說的話最好別說,否則容易害死自己。另外,雲閣主,本尊有三個疑問,不知你可願意解答一下?”

雲不問一臉枯敗之色,良久才認命似地點點頭。

風聽寒語氣冷肅:“其一,浮屠百景圖,你從何得之?”

雲不問平靜道:“有人拿着他找上門的,就是當日撞到昭元仙尊那人。”

原來如此,風聽寒忽而一笑:“其二,你手中真有雲天雪月?”

雲不問眼中情緒翻湧,最終歸于死寂,他搖了搖頭:“不在我手中。”

風聽寒了然,這話的未盡之意就是,雖不在我手中,但我知道它在哪裏。

“其三,你席間有一酒水,可是出自淮陰江家?”

“你怎知道?”他驚道。

風聽寒眯了眯眼:“誰?”

雲不問:“江二。”

風聽寒摩挲着九滅,突然問道:“雲閣主,你想活下去嗎?”

雲不問十分想給這人一個白眼,但他不敢,活下去的誘惑太大了,他撐着這麽副病弱身子,寧願茍活也不想死去:“尊……您有什麽條件?”

他就喜歡和聰明又識時務的人打交道,風聽寒收斂了殺意,笑得溫和:“為我取來雲天雪月。”

雲不問等了半天也不見他繼續說話,遂遲疑道:“就這樣?”

風聽寒随意地點點頭:“就這樣。”

魔尊的左護法宋如歡,尋求雲天雪月多年不得,這在雲不問眼裏不算個秘密,但委實沒想到,心狠手辣的魔尊大人會為了下屬做到這種地步,甚至不惜讓知曉他身份的自己活下去。

盡管這會留下一個巨大的隐患。

像雲不問這種心思缜密的人,是決計不會做出這種事的,因而他也無法理解風聽寒的做法。

見他出神,風聽寒拿鞭子刮了刮他的臉,冷聲道:“怎麽,不願意?”

雲不問苦笑,他哪裏敢不願意:“您給了機會,雲某怎會不領情,不過是在感慨,您就不怕我将您的身份宣揚出去嗎?比如仙尊應該還被蒙在鼓裏吧。”

随着他話音落下,風聽寒似笑非笑地瞥過一眼,多情的桃花眼卻見笑意到底:“且不說我怕不怕,雲閣主,像你這種為了活下去能不擇手段的惜命之人,真的會做出這種自取滅亡的事嗎?”

話裏的諷意刺得雲不問臉色一白,是啊,自己為了活下去,不擇手段逆天改命,又怎會甘心讓一切功虧一篑。

“雲閣主可不要誤會,本尊這可是在誇你,識時務者為俊傑,本尊樂意和你這種聰明人打交道。”風聽寒笑彎了眼,一點點撫過九滅,指尖勾着尾端那點赤色頓了頓,絲毫不顧及雲不問的臉色,在他雪白的狐裘上将血跡拭幹淨,“本尊給你一個月,雲閣主,你能不能活下去就看你自己的了。”

雲不問癱在座位上,心間蒼涼尤甚,過往諸多事情在眼前一一閃過。

他先天不足,神虛體弱,從生下來就不被喜愛,父親視他為不祥之人,母親罵他讨債鬼,他從小就只有一個願望——活下去。

求神拜佛也好,尋醫問藥也罷,只要能活下去,他願意做任何事。

擁有健康的人永遠不會知道自己所擁有的東西是多麽寶貴,只有求而不得的人才會心心念念,就像他一樣。

太久沒有想起過這些,他以為自己已經不在意了,到頭來還是自欺欺人。

雲不問閉了閉眼,再睜開時已經看不見洩露出來的脆弱情緒,他慢慢坐直身子,冷漠地看着席上遍布的屍體,輕輕擡了擡手:“得到你想要的答案了嗎?”

形如鬼魅的女子翩然飄落,靜靜地看着他不發一語。

病骨沉疴,長身鶴立,泥人尚有三分土性,他雲不問又怎會是任人揉捏的性子:“我付出這麽大的代價,若是得不到想要的結果,可不會善罷甘休。”

他說着說着就笑了:“說不定會想拉着你們一起死呢。”

風聽寒收起長鞭,勾唇搭開萬琅閣的大門,此時一門之隔,他知道有人在等着他。

方才與萬琅閣衆人交手,向雲不問發難,完全是他一時興起,那席間濃烈的醉花陰酒香,燒幹了小部分理智,至于剩下的大部分理智——

則是被某人的瘋意傳染了。

也許他與某人前世是仇敵,又或者他們曾經親昵無比,從身體到神魂,某人在他身上定是刻下了無法磨滅的痕跡,所以他才會有那般深刻的恨意與欲念。

看到雲不問執着地追求活下去,風聽寒突然明白了一件事,他似乎一直禁锢于與生俱來的感受,忽略了當下可能存在的期待。

碎玉宮中,那人避開他,他本以為自己會割舍下不該有的期待,結果卻一次次忍不住靠近。

流華衣鋪中,那人看似強勢的要求,他本不應該破壞計劃,卻控制不住心軟給予了回應。

百景圖中,他甚至主動招惹那人,将貪戀的欲念變得不再純粹。

承認吧。

即使你是個沒有心的怪物。

即使神魂上镌刻着無法消泯的恨意。

即使你以為自己不會産生眷戀與依賴。

他嘆息着推開門,心裏只剩下一個念頭:是真的被蠱惑了。

他像個毛頭小子一樣滿心雀躍地想見到蠱惑他的人,想說一句那人一直期待的話,卻在推開門的時候僵在當下。

飄逸出塵的白衣仙人擡眼望來,如死水般平靜的眼眸中驟然迸發出強烈的殺意,繞指的靈力凝為刀鋒。

曾一劍霜寒十四州,如今寒他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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