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 浮屠百日景9

受傷多疼啊, 從他被一遍遍剖開胸膛取血,被一次次試過千百種藥的時候就知道,他曾以為那噩夢般的曾經已是極致, 卻不想還有能讓他更疼的傷。

靈力凝成的刀鋒最是堅韌, 破開皮肉還能再進三分, 直直插進心口, 卻可以讓一滴血都流不出來。

“主人!”

巨大的龍吟聲喚回了風聽寒的思緒, 不待銀宿出手, 他直接揚手揮開身前之人, 沒用九滅, 生生用靈力回了一擊。

身上有傷的昭元仙尊不是他的對手,受了這一擊便昏倒在地。

風聽寒眉眼結出冰棱,低頭看着心口上被捅出的血洞, 久久沒有動作,半晌後只慢條斯理地扯出一個笑。

小青龍手忙腳亂地湊上前,想伸手扶他, 卻被一把推開:“主人, 你怎麽樣?還好嗎?”

他像沒事人一樣,歪了歪頭,笑得溫和:“死不了。”

那聲音輕得像下一秒就要散在風裏。

身上的疼痛似烈火燒灼, 令他恍惚茫然, 燒出一片了然的悔意, 燒出一片恨意叢生。

曲歸竹迅速冷靜下來, 查看了一下風聽寒的傷勢, 這一擊下了狠勁,打的是不死不休的主意,即使是強大的魔尊, 也沒讨到好,傷口處的靈力散開,源源不斷往外流着血。

主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被傷,這讓銀宿無法忍受,青龍的豎瞳中顯出怒意,漸漸有轉為血海的趨勢,他沉默地走向不遠處被擊倒的人,擡手橫在身前,長弓突現,一道箭矢在指尖凝出,正對着地上之人。

是他思慮不周,還以為那人是主人的“夫人”,是他沒有保護好主人,險些釀成大禍。

他該受罰,那人亦當誅!

眼看着光箭就要射出,風聽寒冷淡的聲音傳來:“住手。”

銀宿指尖一滞,張弓欲發。

直到那道冷淡的聲音帶了怒意,又涼又厲,叱道:“我的話,你都不聽了嗎?”

小青龍倏然攥緊了手,兩秒後松開,眼中只餘熱淚,長跪地上:“銀宿不敢。”

風聽寒擡眼看着那素白身影,隔着數十米的距離,卻仿佛隔着天塹。

“風公子!”曲歸竹擰緊了眉,“你的傷勢嚴重,雖不致命,但也不能再拖下去,必須立刻處理。”

像是困乏至極,風聽寒輕輕阖了阖眼,喟嘆道:“回去吧,銀宿,把他也帶回去。”

萬琅閣二樓又響起一陣咳嗽聲,雲不問咳着咳着就笑了:“魔尊大人竟會被這樣淺顯的招式傷到,果然還是用心了嗎?”

“閉嘴!”

“怎麽,聽不得我說實話?還是你嫉妒了?”雲不問撩起眼皮,笑得像只餍足的老狐貍。

勁風削掉他頸側發絲,咬牙切齒的怒叱聲擦過耳際:“若是想惹我生氣,你大可以繼續說下去。”

“咳咳,你們倒也是相似,連威脅的話都差不多。”雲不問緊了緊狐裘,調笑道,“這算不算主仆間的默契,嗯?”

他刻意加重了“主仆”二字的語氣,惡劣的提醒着眼前人事實如何。

那雙手最終還是沒有落到他脖子上,只是他身後的琳琅擺設都被轟成了粉末。

雲不問卻心情頗好地嘆了口氣,目送着發完火的人離開,這世上還有什麽比感情更好利用?

自然是沒有的。

所以他只需要把握好這一點,就能将欺侮他的人踩在腳下,無論是魔尊還是仙尊,只要動了情有了軟肋,就都不會是他的對手。

靈力造成的傷口不好愈合,且會随着時間推移而加重,風聽寒本以為自己能撐住,卻沒想到還沒回栖梧山莊,他就失去了意識,再睜開眼時自己已躺在床上。

曲歸竹正收拾着傷藥,見他醒來繃着的神經才松開,對身後亦步亦趨的人擡了擡下巴:“都說了我的醫術很高明,不會有問題,看吧,你主人已經醒了,再養幾日就能完全恢複了。”

小青龍急忙蹿到床邊,臉上滿是心疼:“主人,你疼不疼啊?”

風聽寒愣了半天才想起發生了什麽事,聞言輕輕嘆了口氣:“我沒事,他呢?”

“主人!他傷了你,你怎麽還惦記着他!”銀宿牙齒咬得咯咯響,卻還是在風聽寒的視線中敗下陣來,“他沒事,死不了,若不是主人攔着,我定要将他挫骨揚灰!”

“得了吧,再怎麽說,那也是無極山的仙尊,是你主人的師尊。”曲歸竹頭都沒擡,将熬好的藥端過來,“風公子把藥喝了吧,仙尊那邊我去看過了,失去意識一直沒醒,身體上的傷又加重了,暫時安排在旁邊的空房間裏。”

藥汁苦澀,熏得小青龍皺了皺眉,小聲嘀咕:“這藥也太苦了,聞着就難喝。”

曲歸竹瞥他一眼:“沒聽過良藥苦口嗎?”

風聽寒半垂着眼皮,接過曲歸竹手中的藥汁,什麽也沒說,一口氣灌了下去。

引得銀宿連連驚嘆:“不愧是主人,一點都不怕苦。”

曲歸竹無奈搖搖頭,拽着他往屋外走:“行了,別打擾你主人休息了,跟我去準備飯菜吧,受了傷得吃點清淡有營養的補補,趕緊……”

随着一人一龍離開,屋子裏又恢複了安靜,風聽寒倚在床頭發呆,心裏亂得很,萬琅閣雲不問、雲天雪月宋如歡、淮陰江家醉花陰、那人突然轉變的态度……太多的事等着他去思考。

然而他此時腦海中只有一個念頭:那藥真苦啊。

銀宿說他不怕苦,他怎麽會不怕苦呢?

銀宿問他疼不疼,他明明疼得要死,也最怕疼了。

“尊主,你受傷了。”

空蕩的屋子裏突然出現一個人,宋如歡盡力壓抑着情緒,攥緊了手,卻放輕了聲音。

這是第二次了,你第二次因為那個人受傷。

她微低着頭,掩下了眼底肆意瘋長的恨色,僞裝着冷漠平靜的表象。

風聽寒揉了揉眉心,擡眼看來:“你怎麽來了?本尊并沒有叫你。”

并未聽到回話,風聽寒也沒在意,只擺了擺手讓她起來,随口道:“可是來問雲天雪月的?”

宋如歡滿臉錯愕,在風聽寒沉靜的目光中,慢慢點了點頭。

“放心吧,本尊去見過雲不問,雲天雪月會為你取來。”風聽寒平靜道。

“多謝尊主。”宋如歡深吸一口氣,控制住心中激蕩的情意,狀似無意地輕聲問道,“如歡有一事不明,還望尊主解惑,尊主你,為何會為我費心取來雲天雪月?”

風聽寒古怪地看了她一眼:“這有什麽可疑惑的?”

形如鬼魅的女子一喜,用幻術化成的臉孔難掩激動,直到風聽寒補充道。

“當初我不是答應過你,你心甘情願為仆,我為你達成執念。”風聽寒神色冷淡,語氣裏聽不出喜悲,“怎麽,你不記得了?”

這是提醒,也是警告。

宋如歡腿一軟,差點又要跪下,她臉上血色迅速褪去,像一張精致的美人畫皮,看不見一點神采。

風聽寒疑惑道:“怎麽還不走?”

她顫抖着問出最後一句:“尊主,若是……若是有人背叛了您,您會怎麽做?”

背叛?風聽寒腦海中浮現出那人以手化劍,生生刺入他心口的畫面,他控制不住沉下臉,像是故意要說給自己聽的一樣,咬牙道:“自然是以牙還牙以眼還眼,再将他挫骨揚灰!”

屋內的恨意仿佛要凝為實質,走動聲突然響起,風聽寒眼神一凜,宋如歡立刻隐于陰暗角落。

踉踉跄跄的人推開屋門,彎着腰望過來的一眼,仿佛帶着濃得化不開的痛色,他張了張嘴,卻因聲音嘶啞而吐不出一個字。

掩于被褥底下的手不可控制地顫了顫,還不到撕破臉皮的時候,風聽寒牽起唇角,露出一個冷淡的笑:“師尊,你醒了。”

傅斯乾不敢走上前去,他像做了一場噩夢,看着自己對風聽寒出手,一劍捅在他寶貝徒弟的心口,那裏流出來的血染紅了他的手。

他醒過來後就急忙尋找,不顧身上的傷開啓心魂咒,确定他的寶貝還在,然後急忙趕過來。

身上的傷無時無刻不提醒着他,自己是在自欺欺人,可他控制不住,若是噩夢成真,他大概會撐不下去。

他捧在心尖的寶貝端坐在床上,對着他露出溫柔乖順的笑,軟軟地喊他“師尊”,一切都美好得不像那個樣子。

除了那紅得紮眼的傷口。

風聽寒順着他的視線低下頭,看着胸膛上的傷口,那處剛被曲歸竹包紮好,不知怎麽牽動了傷口,殷紅的血液滲透紗布,慢慢洇開,像在心口開了一枝紅豔豔的花。

傅斯乾一步一步走近,他走得極慢,緊盯着那傷口,面色沉重。

風聽寒心底湧起一陣隐秘的快感,被他這樣看着,仿佛他臉色越差,自己身上的痛苦就能慢慢減輕一般。

終于,傅斯乾走到床頭,他挺直的脊背慢慢彎折,在風聽寒面前俯下身,嘶啞道:“寶貝兒,疼嗎?”

無論做了多少心理建設,再聽到那一聲“寶貝兒”時,他還是會控制不住想落淚的沖動,風聽寒輕吸一口氣,撞進那雙滿是疼惜的眼眸。

不再是風平浪靜,也不再是殺氣凜冽,是他最常見的寵溺憐惜,讓他想哭。

傅斯乾摸了摸他的臉,揉着他眼尾的紅,近乎祈求地開口:“寶貝兒,別哭。”

你哭得我心都疼了。

這大概是個很好的機會,風聽寒向來善于把握機會,無論在什麽局面裏,他允許自己沉溺,但不想傻乎乎的一昧相信別人。

于是他問出了心中埋藏已久的疑惑:“我是該叫你師尊還是什麽?你究竟是誰?是說着最喜歡我的人,還是想殺死我的人?亦或者,二者都是你?”

傅斯乾順勢坐在床沿,沉默許久,有無數個瞬間,他都想向風聽寒坦白一切。但他又很怕,怕自己猜測的不是對的,怕他根本不是這個世界存在的人,怕他找不回自己的身體,怕他會給風聽寒一場空歡喜。

屋門沒關,端着飯菜進來的銀宿怒氣沖沖,将東西放在桌上便拎起了床邊人的衣領,花了大力氣才控制住自己沒一拳揍上去:“你還敢來!要不是主人攔着,我一定将你剝皮拆骨,丢到百景圖中喂邪祟!”

風聽寒擰了擰眉:“銀宿,放開他。”

“主人!”

他是不容置疑的性子,縱使知道銀宿是為自己不平,也受不了一而再再而三的忤逆,風聽寒沉下臉,不悅道:“你先出去,我有話要和他說。”

小青龍怒氣無處發洩,将傅斯乾狠狠往地上一擲,然後沖他吼了一聲才出去。

傅斯乾苦笑嘆息:“他倒是護着你。”

“誰知道能護着多久,師尊之前也說會護着我,誰要傷我得從你的屍骨上跨過去。”

風聽寒止住話頭,慢條斯理地從床上下來,坐在桌旁瞧着那剛出鍋的粥,舔了舔唇,剛喝了藥,聞着什麽都想嘗嘗,看這清粥都覺得心情變好了。

傅斯乾自覺虧心,想反駁又覺得穿書之事解釋起來太過虛假,天人交戰半晌,才挪着步子坐到桌邊,糾結道:“你相信一個人的神魂會莫名其妙跑到另一個人的身體中嗎?”

風聽寒覺得自己真是挺好滿足的,得到這麽句話,心裏的氣就消得差不多了,連帶身上的傷口也不……

不,還是很疼。

他攪動着碗裏的粥,随口問道:“師尊是說奪舍?”

傅斯乾一怔,反駁道:“嚴格意義上也不算,那神魂也不是故意要跑到別人身體裏的。”

風聽寒笑着睨他:“師尊激動什麽?你該不會想說自己是那樣的神魂吧,無緣無故跑到了別人身體裏,唔,如果真是這樣,那之前對我出手,是師尊身體裏另一個神魂做的,是嗎?”

真是太他媽對了!

不愧是他的大寶貝,一猜就猜到了,傅斯乾眼睛一亮,開始思考把真相和盤托出會不會吓到風聽寒。

“但是這怎麽可能呢。”風聽寒抿了一口粥,笑得溫和,“師尊是話本子看多了,編故事逗我嗎?如果您是為了讓我原諒您傷了我一事,直說便是,大可不必如此,畢竟我知道師尊是有苦衷的。”

你知道個鬼!

傅斯乾氣了個半死,還偏生不能發作,風聽寒的話已經表明了态度,誰會信那一體雙魂的解釋,所以今日不管是不是昭元仙尊出手傷人,他傅斯乾都只能把這事扛下來。

看着眼前人有火發不出的憋悶模樣,風聽寒心中一陣快意,他自然是相信那神魂之說,那可是他親眼所見,今日傅斯乾所說之話也算是驗證了他的猜測。

不過相信歸相信,此時卻不是把一切挑明的最好時機,無論是傅斯乾的神魂秘密,還是他今日突然變回昭元仙尊對自己出手的真相。

要踩着這人的底線,用受傷之事拿捏他最好不過,等一切塵埃落定再解釋也不遲。

風聽寒暫且放下這事,轉而思索起從雲不問處得到的信息,三十一門中的叛徒還沒揪出,線索只剩下醉花陰,醉花陰幾次出現,矛頭都指向淮陰江家。

雲天雪月交給雲不問去尋,他也可以借受傷之事迫使眼前之人不再追究萬琅閣發生的事,正好能抽出時間去一趟江家。

打定主意,風聽寒就開了口:“師尊,萬琅閣的酒水中有怪異之處,我向雲不問發難,發現百景圖之事與淮陰江家有關。”

傅斯乾聽明白他是在解釋萬琅閣的事,回道:“淮陰江家?去一趟也無不可。”

作者有話要說:  風總:揣着明白裝糊塗。

傅寶:戰戰兢兢不敢說。

攤手,什麽鍋配什麽蓋呗。

我們的老熟人“惡毒男配”即将上線,敬請期待明日演出嘉賓:江家的小鳳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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