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窗外陰沉沉的,像是要下雨。

傅久九坐在窗前,嘴裏咬着支筆,手裏握着另一支,正在全神貫注地畫畫。

他母親是插畫師,他自幼就養成了跟在母親身後描描畫畫的習慣。

有時候兩人各占半邊書桌,各畫各的,也很是自得其樂。

最初,這種樂趣還算不上熱愛,真正愛上畫畫,是在他母親去世之後。

因為,如果不刻意擡頭去看的話,他常常會産生一種錯覺,仿佛母親依然陪在自己身邊,從未離去。

這種感覺一直持續到現在,直到成為一種深入骨髓的習慣。

他靠它來消磨苦痛,獲得安全感。

空白的紙上,頭戴皇冠身着禮服的少女漸漸現出輪廓。

她的姿态優雅華貴,耳頸手腕處成套的紅寶石飾品點綴其間,配上一點玫瑰般的豔麗紅唇,寶光熠熠。

衣服上的褶皺與線條,更是一筆不多,一筆不少,将布料的柔軟特質與自然光澤烘托到了極致。

這樣一幅畫,看似簡單,沒有特意炫技,可實際上卻功底深厚。

涉及到了人體,妝容,配飾,服裝等各個方面,綜合性十分強。

這幅畫,是他準備發到NF時尚雜志,現任服飾組主編常青郵箱的幾幅畫稿之一。

雜志社的工作量很大,人員流動也相對頻繁。

偶爾缺人厲害的時候,編輯是可以避開人事部,自行面試招聘的。

而常青是他的漫迷,他了解她的喜好風格,因此十分确定,這幾幅畫一定可以打動到她。

在此之前,他也已經翻閱了其他幾家大型時尚雜志的招聘信息,以及對應服飾組主編的聯系方式。

并關注了一些編輯和編輯助理的社交軟件,以便及時獲取信息。

不過,他自然還是更想回到NF,就算重新從助理編輯做起也沒有關系。

畢竟,那是他曾拼盡全力打拼過兩年多的地方。

眼看這幅畫就要收尾,傅久九的電話在桌角震了起來。

他擡起頭來,略頓了頓才把筆放下,将電話拿到手裏。

對面是他的繼母陳夢菊。

傅久九盯着屏幕看了片刻才接起來,語氣既客氣又冷淡:“阿姨。”

“小九。”陳夢菊的語氣和原世界不太一樣,很親密。

和那一年,她哄他賣掉母親留給他的房産,幫她投資西餐廳時的語氣極其相似。

傅久九的唇角不由地勾了勾,露出一點略帶嘲諷的笑意來。

傅久九的父母離異在先。

在他們分開時,他的母親告訴他,愛情是很美好的東西,只是她自己沒有經營好。

年僅十歲的傅久九相信了。

母親和外婆都很愛他,他陷在愛裏,很容易滿足。

對于父母離婚,在最初的抗拒難過後,很快便接受并開始了新的生活。

後來,他母親因病去世,那一年他十四歲,被再次接回父親身邊生活。

失去母親之後,他深知人生無常,因此對身邊的人,尤其是他的父親,更加珍惜。

所以,兩年後父親提及再婚時,他幾乎想都沒想就接受了。

他覺得只要父親幸福就好。

畢竟作為兒女,他将來要工作養家,未必能有太多時間可以用來陪他。

剛剛高一的傅久九,為他父親再婚做了許多準備。

他查了許多再組家庭的資料,也為自己做了很多遍心理建設。

繼母一般都不會喜歡丈夫前任妻子的孩子,他心裏很清楚。

所以,陳夢菊不喜歡他,讨厭他,人前人後兩副面孔,他接受了。

甚至于,與繼母帶來的孩子相比,他在家裏的地位慢慢變得尴尬而微妙,他也假裝沒有發覺過。

他一度安慰自己,也許這已經是再婚家庭裏比較理想的相處狀态了。

他從沒想過因為這些事情去鬧不愉快,畢竟任何人重新開始一段婚姻都很不容易。

愛是很好的東西,他希望父親可以有。

在這個家庭裏不被重視也沒有關系,他自己肯定自己就可以。

而且,将來的他也會擁有一份很美好的愛。

在這裏缺的,總有人可以補給他。

傅久九像他母親希望的一樣,成長的十分好。

愛笑,很甜,看似沒心沒肺。

直到後來,他無意中聽到父親和繼母的争吵內容,才知道,原來父母離婚的根源竟然就是繼母。

知道這些的時候,他十七歲。

那晚,他偷偷溜進墓園去看望母親,在母親墓碑前壓抑着哭了一場。

他其實很膽小,怕鬼,怕未知的東西。

但那一晚,他眼裏只有全心依賴的母親,竟然沒有覺得害怕。

他其實很聽話,想長成母親最喜歡的樣子,可最終還是沒能長成那樣。

十歲那年,父母離婚後,母親半蹲在他面前,仰着頭含着笑對他說,愛情是很美好的東西,只是她自己沒經營好。

這句話貫穿了他十到十七歲的整整七年,卻在十七歲那個不為人知的夜晚徹底粉碎。

愛情可能有很美好的一面,但他還未及看到,便先看到了背叛,碎裂與醜陋。

他最最珍愛的父親,從此變得醜陋不堪。

如果,如果那麽美好的人和情愫終究會化為醜陋的話,那麽,他不明白,為什麽還要貪圖那片刻的享受,來換取漫長歲月裏的相看兩厭。

或者說得更殘酷一點,明知道它極可能會變質,為什麽還要為了那片刻的溫暖,就把自己的靈魂獻祭出去,以致最終支離破碎?

傅久九開始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學習和繪畫上。

一滿十八歲,他就離開了父親和繼母的家,回到了他母親留給他的這套房子裏,一個人生活至今。

他的生活過得很簡單,只有工作和繪畫。

也只有做這兩件事的時候,他那缺失的安全感和歸屬感才會回籠。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工作對于他,心理上的需求或許比其他方面更大一些。

所以,他才會這麽快就把找工作這件事提上了日程。

聽筒裏遠遠傳來小孩子叽叽呱呱的聲音,傅久九回過神來:“找我有事?”

“那天說的那件事兒,你考慮的差不多了吧?”陳夢菊含着笑問。

“什麽事兒?”傅久九問。

“不是說了要給鵬鵬投資個咖啡廳嗎?”陳夢菊說:“這次不多,只要兩百萬就夠了。”

這次?兩百萬?不多?

傅久九覺得好笑,回複得卻很平靜:“我沒錢。”

原世界裏,傅久九大學畢業後,進入雜志社工作,那時候他父親的超市早已倒閉。

因為職業原因,他在穿衣打扮上十分用心,這也給了別人一種收入十分豐厚的錯覺。

陳夢菊也是從那時候開始,不停向他伸手要錢。

傅久九沒有直接給過她,如果真有什麽難處,他會轉給他父親。

除此之外,他每個月都會定期給他父親一筆錢,算是履行他為人子的義務。

如果說他對那個家庭,還有多餘的溫情的話,那麽,那點溫情也只在他五歲的弟弟傅言身上了。

電話裏安靜了一會兒,陳夢菊終于發現了他的不對:“小九,你那邊是不是發生了什麽事兒?”

“沒有。”傅久九敲了支煙點燃,慢慢吸了一口,看着煙圈兒緩緩地溢散開。

離婚的事情他沒打算瞞着他父親和繼母,就算林郡生氣也沒辦法。

讓吸血鬼能夠停止吸血的唯一辦法,就是要讓他明白,自己已經無血可吸。

“林家有的是錢,兩百萬算什麽?”陳夢菊的聲音又傳了過來。

“你也說了是林家的錢,”傅久九笑笑:“跟傅家有什麽關系?”

“我以前怎麽教你的,怎麽又犯糊塗了”陳夢菊耐心地循循善誘:“你和林郡結了婚,那就有一半是你的啊。”

傅久九追着煙圈的眼睛眯了眯,想笑又笑不出來。

“我和林郡離婚了,沒錢,”他平靜地說:“林家的錢別說跟你了,就算跟我也不再有任何關系,還是別想了吧。”

“小九……”傅久九直接挂了電話,将那句話徹底打斷,然後關了機,随手丢到一邊。

他重新伏案作畫,緊緊抿住的唇角過了許久才慢慢放松了下來。

直到中午,他才把畫稿全部完成,發到了常青的郵箱裏。

從書房走進客廳的那一瞬,他忽然有些迷惘。

想到晚上要到林郡母親家吃飯,更是難免焦慮。

他穿過來這麽一陣,雖然每天強作鎮定,但事實上,心底的焦慮與不安從來沒有減退過。

不是因為失去了什麽或者改變了什麽。

無論哪個世界,對他來說都沒有特別強烈想要留戀的東西。

因為他從未真正擁有過什麽,所以也不會害怕或者惋惜失去什麽。

尤其這個世界中,整體格局幾乎和原世界一樣,他閉上眼睜開眼,如果非要騙自己還生活在原世界的話,也不是不可以。

可是……

窗臺上那簇向日葵,因為有了水分的滋養,似乎比昨晚更精神了。

這種花,他以前從來沒有買過,他個人更喜歡玫瑰百合洋桔梗這一類……

無論如何欺騙自己,變了就是變了。

他生活在自己的家裏,出門也是熟悉的環境,偏偏他随時都有翻車的風險和可能。

他不知道祁洛說過和他一起過的那些話,不知道他父親搬了家,不知道傅久九去會所不點人……

他不知道的太多。

他并不想繼續這樣的生活。

下午四點鐘,傅久九剛收拾好,林郡便準時到了樓下。

臨出門前,傅久九又對着鏡子練習了片刻,選出了那個看起來最乖順的微笑。

林郡正站在單元門口,長身玉立,米色風衣衣角被風吹得高高揚起。

他昨晚離開的時候似乎很生氣,但這會兒又完全看不出了。

傅久九打開門,才發覺外面下了毛毛雨,雨絲順着單元門縫隙,直直地往他臉上撲。

他被風吹得眯了眼睛,單手撐門,對林郡說:“我上去拿把傘。”

“別。”林郡在風中靠近了他,傅久九還沒來得及做出反應,便被他握住了腰:“別去了。”

他不由分說地帶着他往外走,一手攬着他的腰将他包進自己的風衣裏,一手擋在他的發頂為他遮風擋雨。

傅久九迅速被林郡身上蒸騰的熱氣與淡淡的香水味兒包圍了,仿佛這天地之間,仿佛這風,這雨,這空氣,全都是他。

他糊裏糊塗就被帶進了車子裏,林郡照舊把手擋在他的頭頂,将他按進了座椅裏。

車子前後部分被隔板擋住了,林郡俯身為他系好安全帶,兩個人的身體幾乎貼在了一起。

傅久九緊張地繃緊了身體,口鼻還有感官幾乎都被他惡意地侵占。

林郡身上真好聞啊,他想。

海水,陽光,青蔥的樹木與草坪,通過味道,生機勃勃地傳達到他的大腦中。

這是讓人充滿喜悅與希望的味道,讓人舒服,又讓人放松。

明明也有別人用這款香水,明明那麽相似,可卻偏偏完全不同。

那極淡極淡的香味兒與林郡的體溫融合在一起,仿佛起了化學反應般,成了獨獨的一份。

他壓着呼吸慢慢嗅了一口,又在心底重複了一遍:怎麽這麽好聞?

可下一刻,林郡就俯身在他耳邊,低沉的嗓音敲得他耳膜發麻:“傅小九,你真好聞,怎麽這麽好聞啊?”

傅久九驚呆了,張大了眼睛看向他。

然後,他的手被便被抓住了。

懵懵懂懂間,一枚被握到滾燙的金屬環被套在了他的無名指上。

傅久九垂眸,半晌反應過來,他被他重新戴上了那枚婚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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