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儲物櫃

因為對方在面對自己時的态度十分平和,除了反應偶爾有些遲緩和聲音始終冷淡外,甚至稱得上态度友善,所以盛珣哪怕已經知道眼前的人實際上是鬼,還是一個已經悄無聲息跟了他許多年的鬼。

他在與對方說話的時候,仍不由自主只把對方看做當年的男生。

就算往對方頭頂貼了一個“這是鬼”的醒目标簽,但也不影響在盛珣的心裏,他仍然覺得對方是安靜內斂,并近乎無害。

不過此刻,當“無害”的鬼雲淡風輕說完邪祟被他關在儲物櫃裏,他接着還慢慢轉了身,又開始拖着他那木偶似的僵硬步伐,向角落的櫃子緩慢移動過去時,盛珣仔細将他剛才說的一長串話捋了捋,就終于後知後覺,注視着他的背影想:

我是不是誤會了什麽?

那矗在角落裏的儲物櫃樣式老舊,透出一股傳承自上個世紀的年代感,是房東留下來的老家具。

它上面是木質邊框裏嵌着彩花玻璃的半透明式玻璃櫃,下面則是三開門的實心木櫃。

盛珣搬進這個家之後,還只将一些雜物放置到了上面的玻璃櫃裏,下面的存儲空間他只簡單打掃過,還沒往裏面擺東西。

有着一張年輕面龐的鬼一步一頓地挪,将自己挪動到櫃子跟前。

然後,也看不出他具體是如何操作的,他好像只是直挺挺地站在那裏,對着緊閉的櫃門輕輕揮了下手,那看似與平常沒有差異的櫃子表面就蕩開了一層水波紋狀的東西。

再下一秒,櫃門裏傳出了響動。

“砰砰砰!”

還擠擠挨挨在一塊的老羅和褚室直接被這聲音吓了一跳。

它沉悶又巨大,就這麽驟然出現在起先還十分安靜的房子裏,映襯着窗外的沉寂夜色,驚悚效果翻倍。

它聽上去就像是儲物櫃裏關了一只野獸,正一邊使出渾身力道撞擊木門,同時爪子還在櫃門裏側瘋狂抓撓,撞擊間隙裏滿是指甲狠狠刨過木頭的刺撓聲。

木質的櫃門在這撞擊下窸窸窣窣的抖動,連接櫃門的鐵片軸承也吱吱呀呀的發出了呻/吟,仿佛是不堪重負,大有一副要随時駕崩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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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這還關得住嗎?”老羅吞了口口水。

他聽見自己顫顫巍巍的尾音飄在空氣裏,才知道自己是把內心的忐忑問出了聲。

老羅這個問題就算要問出口,也應該是要問身邊的褚室的,他身邊這位學弟臉色目前是和他如出一轍的白。

褚室抖了抖嘴唇,沒說出什麽話來。

不遠處,自儲物櫃上撤走了自己力量的年輕鬼就回過頭,他繼續用冷調的聲音不疾不徐地說:“不用關。”

這麽對差點沒氣的老羅說了一句,他又将腦袋轉向盛珣,仿佛邀功似的,又跟盛珣說:“你們在找她,她就在這裏,我放出來給你看。”

聽聽這就是什麽震撼人心的發言?好像盛珣家的儲物櫃裏正關着的不是一個會害人的邪祟,而是某種被精心捕捉的觀賞品。

褚室這回就終于能說出話了,他覺得自己像個假的玄術師,在盛珣這樣的奇人和那位尚且不知名但同樣奇怪的奇鬼面前,他根本只能抱着自己的小書包瑟瑟發抖,跟真正是普通人的老羅抱團依偎。

褚室小聲跟老羅說:“你覺不覺得……覺不覺得這個口吻有點耳熟?”

兩個小時之前,當盛珣徑直問起該怎麽找鬼時,依稀就也是差不多的姿态。

褚室莫名覺得這一人一鬼還怪默契的,不愧是被鬼跟了多年的人和跟了多年人的鬼。

那頭,年輕鬼怪雖然走路時遲緩,偶爾說話也思維遲緩,可他說起要開櫃放另一個鬼,就是說放就放。

實木的櫃門已經簌簌抖動到幾欲落下木屑,全憑櫃門底部那最後的兩個插栓将櫃子繼續關嚴。

在幾人注目之下,就像是有一只看不見的手,它輕巧把插栓提了起來。

細微的“咔噠”一聲,插栓離開卡槽。

緊接着,櫃門霍然大開!

仿佛是儲物櫃的底部嚴密封存了一櫃黑水,大量的頭發頃刻間從敞開的櫃門裏湧了出來。

并且它們落地即像黑色的長蛇一樣開始游動,拼命朝感知到了活人氣息的方向刺探。

但在真正将發絲的末梢探向生人之前,它們又被一層看不見的屏障給攔了下來,活動範圍被限制在了以儲物櫃為中心的一個扇形區域內,到達不了活人身邊,只能在有限的區域內沒頭蒼蠅似的來回打轉。

老羅:“……”

褚室:“……”

怎麽辦,這種宛如隔着玻璃罩看危險觀賞品的心情更強烈了!

從本能的想要驚恐到忽然發覺好像也不用驚恐,心情的跌宕起伏就在短短一時之間,就真的很考驗人的心髒。

老羅扶着褚室喘了幾大口,平複過呼吸。

他擡頭想要去看盛珣的反應,就正好看見,在原地似乎站定了有好一會的盛珣正望着那年輕鬼怪此時背朝他們的背影。

盛珣的臉上是一種老羅形容不出的表情。

他好像有一點不舒服,又像有一點困惑,眉心是皺着的。

并且很快,盛珣像是看夠了那個背影,他終于邁開長腿,直朝從說完那句“給你看”起,便扭回腦袋,開始背對着人的鬼走過去。

那滿地盲目亂竄的頭發都吸引不了盛珣注意,他行動的速度遠比肢體僵硬的鬼要快,三兩步間站到對方身邊。

年輕鬼怪的身高也和記憶裏一樣,是比盛珣要矮上幾公分。當彼此間的距離縮短到一個很近的值時,那身高的差距就會變得明顯起來。

盛珣的目光自上而下的投向對方。

他從對方剛剛很快扭回了頭,并且再沒有将身體轉向他起就發覺,可能是因為動用了力量的關系,對方此刻與之前相比,要更加的不像人一些。

如果說之前只是面色蒼白,還能勉強被看成一個不太健康的人。

那麽此刻,就算是一個視力再不好的人,恐怕也不會再把對方當做活人了。

他面如紙金,黑色的瞳仁擴大到幾乎侵占所有眼白,渾身所有露在外的皮膚都泛着一層缺乏活氣的青色。

盛珣從看見對方變成這個模樣起,胸口忽然一陣發悶。

不該是這樣的。

這個念頭沒來由的跳進了他腦海裏,讓他長久地注視着對方。

可原本又應該是什麽樣的?

盛珣無法回答他自己這個問題,畢竟他搜遍自己記憶,也只能找出一個對方幾年前在洋房區裏跟着他時的模樣。

而他已經知道,對方那時候就已經不是人了。

盛珣目光中就像隐藏着某種哪怕鬼怪記憶缺失,卻也還是想要躲避的東西。

鬼怪起先只是背對着他,不去看他,在他走到自己身邊後慢慢往旁邊走了兩步,卻依舊甩不掉他。

于是,鬼只能在人類的注視下撇開一些臉,說:“你應該看她。”

“別看我了”。

對方這樣委婉的告訴盛珣。

盛珣只又沉默着看了他一小會,他們之間的氣氛微妙到旁人都不敢輕易打破或涉足。

一直到盛珣終于是挪開目光,開始認真去看向那被封在透明屏障後的東西,他聽見身後傳來走動的聲音。

是在門口報團取暖了好一會的老羅和褚室。

他們找到機會,終于走到盛珣附近。

屏障之後,那盲目亂竄了好一會的頭發似乎也意識到自己出不去,它們在原地窣窣游動了片刻,便開始朝着同一個方向游過去,逐漸彙聚為一體,再自黑發的中央立起一個人形。

那起初看上去,俨然是一個黑發纏成的木乃伊。

有一只蒼白的手自頭發間伸出來,它掀起蓋簾般将垂在面前的頭發拂開,露出底下一張面色慘白,瞳孔猩紅的臉。

這張臉的主人歪着頭,她死死盯緊屋內的人,在看向老羅時神色貪婪,在看向盛珣時似乎又很仇恨,而及至看見屋子裏另一個她打不過的鬼,她身下的黑發又發出窸窣響聲,像是十分躁動不安。

這是盛珣幾人第一回 清楚看見邪祟的臉。

“是你?!”老羅忽然出聲,他難得忘記要在鬼怪面前小心屏氣,滿臉不可置信,“你不是那天晚上的那個……?”

老羅口中的那天晚上,指的是他跟盛珣約燒烤的前一晚。

那晚,老羅有個同事臨時有事,上不了晚班,他就跟對方換了一下,在店裏又是看店又是清點當日餘貨,又還要負責當日關店前的基礎保潔。

等忙完這一通,老羅真正走到店門口準備關門落鎖時,時間都已經轉過了零點。

也就是那時候,他注意到,門口不知什麽時候站了一個年輕女生。

那女孩穿一條紅裙,裙擺處依稀是有着暗色的花紋,不過對方站在一盞不太明亮的街燈下,具體看不清楚。

老羅沒有多想,他跟盛珣當了三年室友,本質上也是個有些大大咧咧的人,為人又還頗古道熱腸。

全因對方站得離他們店很近,又大晚上孤零零一人還在外面,老羅熱心招呼女孩道:“很晚了妹子,我們也要關店了,你是在等人的話,最好去換家還開着的店等,安全一點。要是準備回學校,我也剛好回宿舍,能送你一程。”

老羅招呼完後就發覺自己最後那句話很多餘,讓自己顯得仿佛別有居心。

他飛快摸了摸鼻子,心道自己真是母胎solo不會說話,正想要再趕快對人道個歉,表示他絕對沒有要騷擾的意思,就看見,那原本是側對他站的女孩飛快扭過頭來,冷冷掃了他一眼。

路燈下女孩的臉依稀是有些白。

不過女生嘛,也許只是粉底色號挑的有些太白了呢?

老羅完全沒有多想,只連忙把道歉說了出去。

而對方轉身就走。

老羅那天一直到回到宿舍,都還在自我反省,深覺多說多錯,半夜這個時間點本來就敏/感,他本意是熱心提醒,結果反倒給別人帶去了警惕,讓別人平白多了幾分不安心。

我以後可得改改——老羅當晚是帶着這樣的想法入睡的。

他還在惦記着自己讓別人平白不安心,卻怎麽也沒想到,鬼就已經悄悄給他下了印。

面對着露出全臉的邪祟,老羅說不出話。

盛珣從老羅開始講述他是什麽時候遇見過“紅衣女孩”起,他微微眯着眼睛,手指有規律的點着手邊的東西。

“陶盈。”他忽然這麽叫了對面的厲鬼一聲。

厲鬼臉上宛如刻上去的怨毒一頓,她像是已經很久沒有聽到過這個名字,那一瞬間,神色竟然有些茫然。

而盛珣也是在終于結束思考的這會,就才發現,他點在手下的“東西”是旁邊“人”默默伸過來的小臂。

他生來就有的金光似乎是不會傷害對方,但鬼氣森森的對方只要與他幾乎相貼,就像會被看不見的力量所隔檔,如果強行繼續靠近,還會被往外小幅彈開。

于是剛剛,盛珣思考着問題,無意識地點着對方伸過來的手臂。

他點一下對方的手臂就被輕微打開一下,但對方又很快挪回來,繼續讓他點第二下。

他們倆就像玩着某種無聊的游戲,而對他人故事興致缺缺的鬼十分樂此不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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