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陶盈
“陶盈”這個名字,盛珣之前聽只是覺得有些熟悉,好像是曾在哪裏見過,但又僅在記憶裏占據了一個小小的區域,存着一點微弱的縮影。
他看清邪祟全臉的時候,忽然就記起來自己是在哪裏見過這個名字了。
那應當是大一剛進校不久,他因為處理起表格文檔來既穩妥又快,所以沒少被學長學姐抓壯丁,學校當時舉辦了一個多校聯合的校園十佳歌手大賽,相關領導腦袋一拍,還想要将往屆的冠亞季軍在比賽期間都請回來,當做特邀嘉賓。
于是那天,盛珣一邊清點着本屆選手資料,一邊又還要清點另一摞往屆選手資料,還要負責逐一聯絡往年的獲獎選手,與對方協調能否來當嘉賓。
“學姐。”盛珣在翻到上一屆亞軍資料的時候,忽然就注意到,這位亞軍得主的名字上打着一個格外的小黑框,他一愣,叫過一旁還在寫策劃的人,“這位……學姐她怎麽了?”
資料上的女孩比盛珣高兩屆,與喊他來幫忙的學姐是同級,長發,有着非常秀氣柔和的面孔和一雙很有辨識度的笑眼,即使那就是一張普通的一寸彩色登記照,她也對着鏡頭笑得眉眼彎彎。
正埋頭奮筆疾書寫策劃的學姐停下敲鍵盤的手,起先是有點茫然地看向盛珣,沒弄明白小學弟忽然在說哪個學姐。
接着,她目光落到盛珣面前的資料上,臉色一變,立即有兩道十分難過的目光從她垂下去的眼睛裏落出來。
“陶盈,唉。”學姐低聲開口,還沒說出什麽,先沉重嘆了口氣。
“……她是被人給害了。”學姐在嘆完氣後才又低聲說,然後語氣驟然咬牙切齒起來,“那個王八蛋!狗東西!”
盛珣聽出了學姐的語氣有深刻的憎惡,還有一點輕微的恐懼。
他随後就才知道,資料中那位姓陶的學姐,死于去年發生的一起持刀傷人,兇手是個混跡于大學城附近的精神病患者。
上一屆校園歌手大賽舉辦的時候,學校講究兼容并包,慷慨無條件對外開放,周遭居民都可以進來湊個有演出看的熱鬧。
那精神病據說就是在那時候混進的學校,然後自稱對臺上唱歌的陶盈一見鐘情,從此,開始了锲而不舍的騷擾,甚至在陶盈回宿舍的路上蹲點,還不知道怎麽混進了學校的表白牆,在上面寫狗屁不通的“情書”沖陶盈表白。
“陶盈拒絕了他很多次,報警也報過了,但最多也就是拘留幾天,沒幾天,就又看見他出現在學校附近了。”學姐說到這裏時瑟縮起肩膀,好像正親臨着那種發覺對方陰魂不散的窒息。
盛珣沉默着去給學姐倒了一杯熱水,又拆開一包紙巾遞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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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姐在自己臉上摸了一把,才發現自己掉眼淚了。
“憑什麽呀?”她捧着盛着熱水的紙杯問盛珣,“你說憑什麽就拿這種人沒有辦法,憑什麽好好的女孩子要受這樣的罪啊?”
盛珣無法回答。
這個問題似乎也沒人能夠回答。
就在那精神病被拘留又放出來後不久,那天晚上陶盈從CBD返回學校,她剛找到了一份實習工作,和面試她的人事談好了大體安排和實習薪資。
這是最近以來發生的最好的一件事,公司為員工提供住宿,實習生也可以住在公司租下當員工宿舍的小公寓裏,這給了陶盈一種如釋重負感,她想着,自己馬上就可以從學校搬出去,日常就在公司這頭活動,大三大四的課也少,以後只要她回學校時小心一點,上完課就趕快走,大概就再很難受到騷擾了吧?并且公司在隔壁省也有分部,只要她工作努力,她之後還可以争取調走,就能徹底遠離這座城市,從源頭上切斷再被找上的可能。
就這麽想着,飽受騷擾之苦的女孩步伐難得輕松,她在離開燈火璀璨的商業中心之前,還開心的買了三杯這邊一家網紅店的奶茶。
犒勞自己一杯,給寝室裏這段時間一直陪着自己的室友再帶兩杯。
進地鐵站的時候,陶盈站在地鐵口回望後方CBD的夜間燈火,心中湧現的是對于即将到來的新生活的期待。
……可她就并不知道,這是她最後一次搭乘這班地鐵了。
她以為是站在全新的起點,終點卻離她那麽近。
她像往常一樣走出學校附近的地鐵站,步行七八百米路口轉彎,走過一個燈光有些昏暗的街角路燈,再往前直行小幾百米,就能看見學校的一側大門了。
可就在那燈光昏暗的路燈下,有魔鬼等着她。
“盈盈。”魔鬼歪斜着口眼,朝陶盈露出一個咧得很開的笑容,還用神經質的聲音念叨着她的名字,對她說,“我來和你永遠在一起了。”
魔鬼手裏金屬的反光刺進了陶盈的視網膜,她轉身就跑,手中的奶茶全跌落在地也顧不上。奶茶杯受到撞擊後炸開,飛揚起的飲料濺上她為了面試而精心搭配的裙裝。
很快,便不只是奶茶弄髒了她最喜歡的這條紅裙子。
她倒在混入了血色的奶茶裏,遠望上去,就像是身上的紅裙褪了色。
陶盈的生命在這個夜晚褪去色彩,她的一切都戛然而止,與她同級的女孩為她痛哭了許多天,又在一年之後,因為有新入校的學弟誤打誤撞的問起,便把她的故事粗略複述給了盛珣。
盛珣沒有過多議論逝者,為時已晚的感懷哪怕是好意,可反複談起一位素昧平生的已逝之人,似乎也顯得不太尊敬。
盛珣只從那之後,直到大三結束的這個夏季,但凡是出席活動或組織活動,他都在自己所能及的範圍之內,更謹慎且周全的注意着身邊人的安全問題。
“陶盈”的名字在盛珣記憶中化作一道縮影,他在三年後幾乎忘了這個許久沒有人提起的姓名,但她的故事帶來的影響延續至今。
盛珣習慣把自己放在一個保護者的位置上,連帶着同宿舍的室友如老羅,也都被影響出了深夜裏看見落單女孩,會下意識多問兩句的習慣。
……然而就誰都沒能想到,令老羅擁有了這個習慣的原因之一,卻正披散着頭發,頂着一張陰冷的蒼白面孔站在他們跟前,成了會在幽暗街燈下等人搭話,再趁機給人下印奪人生氣的鬼。
“厲鬼是很難講道理的。”褚室在一室寂靜中輕輕開口,
老羅張了張嘴,像是想說什麽,又什麽也說不出來,手臂上的肌肉繃得像石頭。
褚室小心按上他的胳膊:“不是他們不想,是他們根本就沒辦法講。”
就算生前再溫柔善良,在枉死的最初也只是想要對特定的目标報仇,原本從沒想過要牽連他人。
但怨氣就像是毒藥,它一旦滋生,會于這些游蕩世間的魂魄深處逐年累積增長。
靠怨憎來獲得強大力量的鬼,除非是先天的修行者,不然會輕易被怨恨給吞噬掉理智,最終成為将“生氣”當做第一目标,為了“生氣”會不擇手段害人的邪祟。
那雙曾特征鮮明的笑眼仍然有着彎彎形狀,它的主人歪着腦袋,哪怕剛剛從盛珣口中又聽聞了自己的生前故事,也沒想起來多少東西的樣子。
她連自己都不記得。
就也更早就分不出好人和壞人了。
“就……就沒辦法了嗎?”老羅終于發出了聲音,嗓音幹澀。
褚室微微點頭,他将自己身後的書包換背到身前,手已經往背包裏伸了過去:“她受怨氣影響太深,又已經在這附近游蕩了至少四年,所以……”
“所以”之後的話音中斷了。
褚室想要去取除靈道具的手被壓制住,手背上突兀出現的涼意讓他一個哆嗦,他猛然朝盛珣那側扭頭,就看見,那之前一直将目光只落在盛珣身上的另一名鬼,正将臉朝他扭了過來,在面無表情地看着他。
對方分明是站在盛珣身邊,離褚室至少有三米以上的距離,但他的力量延伸過來,凝聚成一只骨質的蒼白鬼爪,牢牢摁住了褚室手腕。
恐怕也就只有同樣身為鬼,才會在同類的故事面前毫無動容。
這個面容仿佛年輕男性的鬼只對盛珣有着超乎想象的執著,他在老羅講述起自己經歷時漠不關心,跟盛珣無意識的手指玩着游戲。
當盛珣說起陶盈時,也僅因為說話的是盛珣,他才專注注視着說話的人,然而陶盈的故事是否悲慘,這其中是否造化弄人,他一概神色淡淡,好像這整個世界上,就只有一個盛珣能夠引起他的興趣。
褚室很快反應過來——對方忽然對他出手,不是他忽然獲得神奇Buff加持,也入了對方的眼。
是因為盛珣朝那分隔開他們與陶盈的屏障走近了一步,似乎是有話想對陶盈說。
“這可能只是我一廂情願的推斷。”站定在離屏障很近的位置,盛珣與後面已是邪祟的陶盈對上了視線。
那從猩紅瞳孔裏射出的目光本該令人瘆得慌,那雙怨憎橫生的眼睛也讓人輕易不敢望。
但盛珣的眼神投落過去,帶着一種沉靜到近乎溫和的思慮。
他目光掃過厲鬼曾被金光燒灼過的頭發,緩緩地說:“小褚已經告訴過我們,厲鬼盡管對生氣十分渴求,但鬼也會趨利避害,追尋生氣是為了更長久的在世間留存下去,所以通常情況下,一旦邪祟發現一個能對自己造成重創的事物,他們的首選是避開,就算心有不甘,短時間內也不會再找上來。”
盛珣身上天生帶有的金光對邪祟有着壓倒性的力量,僅僅只是他無意之間的一碰,被觸發的金光眨眼間就能剿滅一片怨氣凝成的黑發。
老羅當時聽見了陶盈發出的尖叫,凄厲又憤怒,被金光燒灼顯然是痛苦的,并且痛苦還來得迅猛又難以抵擋。
是什麽讓對方在受過這樣的痛苦之後,又還是放棄了老羅,反倒直接選擇找上盛珣?
真的是想要報複嗎?
“我覺得你不是來報複我的。”盛珣給出了否定的答案。他對陶盈說,“我大膽猜測你來找我,是想要來尋求一個結束的。”
“陶學姐,你還沒有完全消失,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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