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活動室

陽臺的門是落地玻璃門,盛珣之前倚靠在窗框上說話,習慣跟着他的鬼怪在不走動的時候,肢體上的僵硬感似乎就能被掩蓋掉幾分,對方是正以一個相對尋常的姿勢微微靠着玻璃門,一眼望上去,幾乎能在鬼怪的身上找到屬于人的生活氣和随意。

聽了盛珣極力壓制震驚的詢問,年輕的鬼怪微擡起眼。

他神色也還是淡淡,好像這就是他慣常示人的表情,從他生前就是如此。

但盛珣居然從這一眼中看出來了疑惑。

盛珣覺得他甚至能從這位鬼的腦袋旁邊看見一個氣泡框,上面是平平無奇的三個字——

【不然呢?】

怎麽就還能這麽理直氣壯呢?

某根在盛珣腦中向來過分粗犷的神經,在這一刻終于難能可貴地跳動了一下,彰顯着稀有的存在感。

他與疑惑看他的鬼怪面面相觑,一時無話。一旁的老羅和褚室持續着震驚神情當背景,就連之前還在努力思考“心願”的陶盈也歪過頭來,仿佛是被這奇妙的氛圍給勾起了一點好奇。

“你為什麽震驚?”半晌,是鬼怪先說了話。

他的疑惑從微表情延伸到了言語,語氣平板到假如不聽內容,完全就是在說陳述句。

盛珣露出一個被噎了一下的表情,他震驚在此刻緩緩退下去,被反問得非常無奈,随手捋走被晨風吹得胡亂翻飛到眼前的碎發,哭笑不得的又将問題抛回去:“我難道不該震驚?”

無論是這世上原來真的有鬼,還是這世上不僅有鬼,其中有一位還疑似已經跟了自己許多年,并且對方一邊跟着自己,一邊還會勤勤懇懇給自己操持家務。

盛珣只是心大,又不是傻。

他就算神經日常堅韌到宛如是能防大/炮的複合防爆板做的,在這一連串的非自然事件和“不合常理”之下,當然就也真的會震驚。

為什麽?這三個字在盛珣等待着鬼怪回答時又跳回到了他腦子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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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真的對對方有許多疑問。

但顯然,鬼怪的腦回路就不能以常人的思維去推理。

年輕的鬼怪一點也沒有要解釋他為什麽這麽做的意思。

短暫思考了片刻後,他只特別堅定地對盛珣說:“你應該高興。”

盛珣:“……”

他又不是在問自己應該表現出什麽情緒,真是沒有辦法。

這個十分篤定的答複讓盛珣的哭笑不得都沒了“哭”,只剩下笑的部分,他嘆一口氣:“你這樣說,會讓我覺得我好像白得了一位田螺姑娘,結果還不識好歹,都不知道高興。”

鬼怪不知道是沒聽說過田螺姑娘的故事,還是曾聽說過,但又記性不好的給忘了。

他為盛珣說自己“不識好歹”皺了下眉,又問盛珣:“什麽是田螺姑娘?”

盛珣就給他講了一個簡略版的田螺姑娘的故事,不忘表達自己的感謝——他對于對方打理家務這件事震驚歸震驚,奇怪歸奇怪,不過如果連謝也不謝上一聲,就怎麽也不應該。

“但我不是姑娘。”鬼怪在聽完後只認認真真地說,“我也不是田螺變的。”

盛珣便覺得這個抓重點的能力真是絕了。

他帶着一點無可奈何的笑徹底離開窗框,決定把自己和對方之間的問題再往後放一放。

他們之後可以找機會再認真聊,眼下,就還是陶盈的事更重要。

褚室已經說過,陶盈這種難得清醒的狀态是暫時的,她的怨氣暫時受到壓制,屬于“陶盈”的意志已經到達了她如今形态能達到的巅峰。

假如他們沒有抓住這個機會,努力将陶盈度化,那麽時機一過,怨氣可能卷土重來,把陶盈又拖回到那個邪祟本能遠高于理智的狀态裏。

盛珣從陽臺走進屋內,叫上其他人出門。

他跨過門槽的時候,鬼怪還靠着玻璃門,正慢吞吞自玻璃上挪開後背,見他經過,便安安靜靜拿眼睛看他。

極短的一個瞬間裏,盛珣垂在身側的手動了動。

直到他們真正出門,走在清晨老街區的石板道路上,耳畔是流動餐車車輪軋過石板的骨碌碌聲,清晨趕早上班上學的嘈雜人聲,偶爾的機動車車鳴和引擎聲……盛珣就方才後知後覺,他那個時候,好像是非常忽然的,想要擡手去在對方的腦袋上揉一把。

那沖動毫無來由,在萌發的時候甚至沒被主人好好覺察。

盛珣目光不動聲色從差點被他摸了頭的對象身上掃過,就聽見陶盈忽然說:“我想要回學校去看一眼,可以嗎?”

只要陶盈提出的要求不是想要汲取生氣,與侵蝕他人無關,此時此刻,她就算是提出想要環城一日游,在場大概也是沒有誰會拒絕她。

清早的校園比外面居民區要更幽靜一點,不過暑期學校圖書館照常開放,每個學校裏也總有那麽一批堅持早起的人,一大清早,就能看見他們拎着書包匆匆行走在校園內的身影。

校區裏也能不乏有晨跑和做其他晨練的,他們穿着夏季的運動短衫與短褲,不時從因為要配合着鬼怪步調,所以緩緩行走在校園裏的盛珣一行身邊跑過去。

“我以前也經常早起。”陶盈在這充滿了生命力的環境裏輕聲說。

她又想起來了更多的東西——無關死後晦暗沉痛的記憶,是一些她曾經真切獲得過的美好的東西。

老羅從陶盈提出要回學校看看起,就有些擔心,怕她會觸景生情,反倒受更多刺激。

還是褚室在一旁悄悄拉了下老羅的衣服,悄聲告訴他:“陶學姐的氣目前很穩定。”

老羅這才勉強放下心。

然後被聽見了這番“悄悄話”的陶盈回頭看了一眼。

由于理智回歸的緣故,陶盈這時已經遠沒有她之前看起來那麽可怖了,她面色依舊青白,因為怨憎而猙獰的輪廓卻放松了下來,隐約露出一點當年清麗秀氣的影子。

老羅被她一看,一半仍心有戚戚,一半又覺得自己不該亂說話,對她感到抱歉。

陶盈搖搖頭:“是我該對你道歉……我還想再去看看當年文藝部的部門活動室。”

暑期裏,圖書館和宿舍雖然照常開放,不過部門活動室這類的地方就大多上着鎖,不是說進就可以進。

但還好他們有盛珣。

盛珣憑着在學生會工作幾年攢到的經驗和臉熟,找對應的負責人拿來了鑰匙,對方很信得過盛珣人品,将鑰匙出借得大方,還托盛珣順便清點幾樣部門活動物資的庫存,看看他們需不需要趁着暑期做增補。

盛珣承了對方的情,自然應下幫忙。

那人只在看盛珣一行又離開時有些奇怪,帶着好笑問他們:“怎麽回事,你們今天是什麽老年散步天團嗎?你們這得走多久才能到活動室的樓?”

老羅和褚室下意識就去看身邊的鬼怪——他們必須拖慢速度的罪魁禍首。

唯有盛珣面不改色,他告訴對方:“今天太熱了,走慢一點少出汗。”

那位負責人便被盛珣說的陷入了是“走慢少出汗”更好,還是“快走到地吹空調”更合理的糾結裏。

盛珣趁機帶着人及鬼趕快開溜。

沒走兩步,他發現自己周身的環境溫度明顯降了下來,再一扭頭,發現他的背後靈突然變得遠比之前鬼氣森森。

對方在靠鬼怪的陰冷給他降溫。

陶盈在旁邊看見這一幕,就輕輕“啊”了一聲,她看向老羅和褚室,一張才展露出秀麗輪廓的臉又慢慢可怕起來:“你們也覺得熱了吧?我也——”

老羅和褚室幾乎是同時打斷她,一疊聲地說:“不不不,別別別!”

心理素質遠沒有盛珣那麽猛,承受不了這種白日變臉的兩人齊齊懇請學姐收了神通。

褚室小心注意着陶盈的氣的顏色,擔心對方會因好心被推拒而生氣。

可誰都沒想到,陶盈從善如流的将變臉一收,她的臉重歸于平靜,接着是“噗嗤”一聲笑了起來。

那是迥異于邪祟的笑聲,已能聽出幾分屬于年輕女孩的清亮。

陶盈笑了有好一陣,她聽見風中傳遞回來的自己笑聲的尾音,又短暫愣了會神,再才說:“我好像已經很久沒感受過什麽是開心了。”

這句話令他人一時緘默。

“但我現在真的很開心。”陶盈很快又補充說。

他們以被剛才那位負責人評價為“老年散步天團”的步速,最終還是緩慢到達了活動室裏。

老校區的樓大多“一脈相承”,各個部門的活動室也是一代傳一代的沿用下去,只每隔數年就定期翻新。

這就使得不管哪一屆的老生偶爾來這裏看看,都總能在這些地方找到熟悉痕跡。

時光在陶盈踏進活動室的一刻宛若與過去重合,她忽然記起了自己大一剛來部門報道的時候,也記起了自己在隔壁的小音樂教室裏練歌。

陶盈暫時忘記了身邊還有其他人跟着她,她步履仿佛都輕快幾分,自顧自的穿行在這間承載了許多回憶的活動室裏……并最終在一組展示櫃前停了下來。

那組展示櫃與背後的牆面一體,構成了一整面的榮譽牆。

櫃子裏陳列有部門歷屆成員取得的榮譽獎杯,牆面上則挂着許多每一屆成員參與活動時的相片合影。

陶盈找到了自己。

那是一張她取得當年校園十佳歌手大賽亞軍時的相片,旁邊張貼着她獲獎證書的複印件。

她的相片和證書複印件下方依稀還密密麻麻寫滿了小字,她湊近看,發覺是其他人寫給她的緬懷留言。

當陶盈在榮譽牆前駐足,她與已然逝去的時光一樣靜默,仿佛被定格在了那裏,變成一個窗外日光投映下的安靜剪影。

盛珣一行無聲陪在她身後,誰也不會在此刻出聲打攪她。公共號密推:MTBLCC

良久之後,陶盈就終于又動了一動:“我以為……我以前一直以為,我看不了這些東西,它們會讓我痛苦,會讓我更恨,讓我更加絕望的想為什麽我不能繼續活下去。”

陶盈的聲音很輕,她嗓音裏的嘶啞隐約又褪去了一些。

但她恍然未察,只擡起手,摸了摸自己幹涸的眼角,好像在擦流不出來的眼淚。

“可是我現在看見了這些證書和相片,還有下面的留言。”她繼續輕聲說,“我冒出來的第一個想法是——原來還有人記得我呀,真好,他們記得的還是最好時候的那個我。”

而她差點都把那個自己給弄丢了。

在這世上的一個角落裏,始終有人記得她最好的樣子,她沒有被忘記,她曾經留下過的美好東西沒有因時光逝去而消失。

她是被記得的——這忽然就給了她無限的寬慰與安心。

作者有話要說:  原本計劃今天送走陶學姐,沒想到失敗了_(:з」∠)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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