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零食

“那個……”

這是一道十分小心翼翼的聲音,從開頭用詞到發虛的發音都透露着主人的遲疑不定。

就好像是它的主人也難以抉擇,自己在眼下的環境中該不該出聲,可又實在是憋不住了似的。

在夕陽都已經快完全褪去的教室裏,餘萌終于忍不住說:“真的很對不起,但我真的想要打斷一下——請問,剛才是發生了什麽我既聽不見也看不見的事情嗎?”

沉重到幾欲凝固的氛圍便被這一問給破開一個口子。

盛珣和虞淼淼——包括吊燈上的鬼娃娃和靜立在一旁的小秋都罕見分給了女孩一個眼神。

衆人也這才都後知後覺——原來這裏還有這麽一位盡管也參與了全程,卻基本毫無體驗感的女同學。

在餘萌的視角裏,她只是忽然看見了那個突兀出現的小紅球,緊接着,在虞淼淼告訴她盛學長是在跟“娃娃”說話後,她又被頭頂陡然劇烈晃蕩的燈管給吓了一下。

她膽戰心驚地繼續旁聽盛珣與空氣說話,中途幾次想要從朋友那裏獲得支持,扭臉看向虞淼淼,結果就發現,虞淼淼的神态是一種充滿蒼白感的全神貫注。

好朋友完全沒有注意到她,更別說接收到餘萌試圖獲取寬慰的求助。

虞淼淼看起來是也被那“聽不見的交談”給攥去了心神,根本無暇旁顧。

餘萌覺得她有一點害怕。與一溪一團一隊。

又還有一點點孤獨。

他們到底在說什麽,每次停頓的時候又在聽什麽?

……她可以申請加入群聊嗎?

在場恐怕也就只有完全錯過了鬼娃娃故事的小餘同學,才能這個節骨眼上依舊保持着一種置身事外的天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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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她對比鮮明的是虞淼淼。

虞淼淼之前神态被餘萌形容為“蒼白的全神貫注”。

此時此刻,女孩面上仍沒有血色,她神情呈現出一種受到刺激過大之後的麻木,整個人看起來甚至有幾分恍惚。

這一天的最後,晚自習的鈴聲照常響起,虞淼淼的家長似乎是否決了老師給出的回家休養提議,覺得,只要不是女兒病到完全難以維系學習,那麽就該“輕傷不下火線”,不能當學習場裏的逃兵。

兩個女孩都還需要回去上晚自習,她們還錯過了晚餐。

盛珣打了一個老師巡查的時間差,踩着點去超市韓姐那裏買來面包和關東煮,又把先前暫且回了教室的女孩們叫出來,讓她們在教室外多少吃過一點東西再進去。

他沒有對虞淼淼的選擇和行為多說什麽,只在把奶油面包和裝着關東煮的長紙杯遞過去時,聲音平和地告訴對方:“從今天起,你身上的怪事應該是不會再發生了。”

虞淼淼表情空洞地看盛珣一眼。

女孩雙手攥着關東煮的紙杯,蒼白細瘦的手指都無意識用上了力道,幾乎把自己那一杯滾燙冒着熱氣的熟食給弄翻倒。

她沒有接腔。

“哎小心!”是餘萌趕快把自己的手伸過去,幫忙穩住了虞淼淼手裏的杯子,她還順手把屬于虞淼淼的那個面包也接過來,自己一起抱好了。

盛珣随即看見餘萌沖他露出為難表情,用口型說了聲“學長抱歉”。

他并不在意虞淼淼的沉默,示意女孩們盡快回教室去。

盛珣也沒有像個監工似的還專門守在旁邊等她們吃完。

把東西交出手後,他今天在校園裏的最後一件事就差不多做完了。

他回辦公樓那邊還了職工卡,被宋老師帶着訝異地打趣說他今天這趟回顧校園可回得真夠久的。

時值八點,距離老師們正常下班起碼還有倆小時。

盛珣只笑了一笑,又陪老師說了一小會話,之後他就沒再打攪。

按着之前與鬼娃娃的約定,鬼娃娃陪他們去見了一趟虞淼淼,他們也終于弄清楚了娃娃纏着對方不放的原因。

盛珣帶着小秋和鬼娃娃一起離開了學校。

“她不太有禮貌。”小秋是在他們離開校區範圍,還貼心的專門挑了個盛珣周圍四下無人的時候才開口。

他聲音是一貫的冷淡,仿佛還透出一點不滿,在盛珣朝他看過來後補充道:“那個小姑娘應該對你道謝。”

盛珣就才反應過來小秋是在說虞淼淼。

他思維之前好像是飄去了別的地方,剛剛忽然聽到那個指向不明的“ta”,都沒立即領會到是在說誰。

聽出鬼怪是在為自己隐隐不平,盛珣就忍不住一笑。

“虞淼淼的精神狀态本來就已經很不好。”盛珣在撲面的晚風中輕微搖了下頭,“人在短期內如果承受的精神壓力過大,就會陷入暫時性的自閉,大腦為了自保而自然拒絕與外界溝通,避免已經過分繃緊的精神會再因為風吹草動就整個崩潰掉。”

鬼娃娃照例是由小秋看管,它目前已經脫離了被長杆“羁押”的待遇,是整個娃娃倒挂在小秋手上,用它自己的胳膊緊緊抱着小紅球。

聽到盛珣說虞淼淼壓力大,言談之間依稀是有理解女孩的意思,鬼娃娃沒有忍住地冷笑了一聲:“也有可能她本來就是那樣,是個很讨厭的人。”

盛珣投給小秋的目光就滑落到了對方手上。

他沖鬼娃娃擡起手。

鬼娃娃還記得被金光燒灼的疼痛,它幾乎是出自本能地晃動了一下身體,試圖躲避。

但盛珣擡手,只是用某個物件拍了它倒挂着的腦門一下。

人類的手并沒有真正接觸到它。

“除了‘讨厭的人類’,你能不能考慮跟我們回家後每天多讀一點書,下回至少就能換一個新的形容詞?”隔着東西拍完娃娃的盛珣說着,一邊還把他的手又繼續朝小秋伸過去。

鬼怪看了眼盛珣攤開遞過來的掌心,發現那又是一條零食,就痛痛快快地接了過來,單手撕開包裝紙。

盛珣投喂完小秋,他才繼續又看向鬼娃娃。

“就像你們器靈的屬性會受環境影響,覺醒後長期所處的地點也會影響你們性格一樣。”他說,“我沒有想要為誰辯解或者批判誰,我只是想要說,人在某些方面和器靈相同,也是會深深受到環境影響的生物。”

虞淼淼丢掉小熊的故事在鬼娃娃看來可恨,它也是個娃娃,又與小熊成為了朋友,它天然對娃娃懷抱有更強的同理心,與被抛棄的玩具同一陣營。

盛珣看虞淼淼,看見的卻是原生家庭對一個人的深刻影響。

虞淼淼的父母對她管控的嚴格嗎?當然嚴。她父母對她的管控嚴厲到女兒在他們眼中甚至都不算一個獨立的個體,他們在安排起她的生活起居時,是充滿了“持有者”對“所有物”的控制欲。

他們并不太在乎女兒本身的個性與愛好,他們更多的是在要求“我們希望你變成這樣”。

而這句話對于孩子來說,就仿佛還暗藏着另一重高壓。

它聽在心智尚未發育成熟的孩子耳中,更像是在說:“你必須變成這樣,這樣我們才會愛你。”

虞淼淼就是在這樣的壓力中長大的。

她長久的處在一種“不達成要求就會失去愛”的恐懼裏,于是即便她已經承受了足夠多乃至于過量的壓力,她也還是會懷揣着焦慮去努力達成要求,滿足父母期望。

就像她所說的那樣,她覺得自己讨好父母都已經變成了本能。

而她沒意識到的是,父母的影子也正一步一步的籠罩下來,投映在了無知無覺的她的身上。

她成長至今的第一也是唯一一次反抗,是靠通過丢掉自己的小熊來體現的。

“我寧願丢掉也不要送給妹妹”這種心理在虞淼淼內心萌發的一剎那,它帶來的并不是女孩自我意識的覺醒,也不是她反叛精神的誕生。

她在那一刻,是感受到了自己從“父母的附庸”到“娃娃的主宰”的轉變。

她在決定小熊命運的瞬間短暫獲得了翻身做主的暢快感。

可這依托外物獲得的報複式暢快稍縱即逝。

當她轉頭回到學校,她還是那個為了一次周考成績就會焦慮的睡不着,唯恐自己不能讓父母滿意的虞淼淼。

盛珣在捋請這一切的那刻卻不能對女孩說什麽,是因為這世界上有更多的成年人,他們可能終其一生都在逃脫原生家庭帶給自己的影響。

成年人尚且掙紮,又何況是一個什麽都還沒脫離父母,連完全自立都談不上的孩子呢?

“我覺得你還是在為那個女孩說話。”鬼娃娃相當固執己見,它在這人間的閱歷還不如好歹已經十幾歲的虞淼淼,對事物的看法極其先入為主且主觀。

但盛珣也不會強求一個娃娃要多麽思慮周全且可觀,他剛才說讓娃娃跟他們回家後好好讀書,也更多的是一句玩笑話。

“那我換一個話題。”盛珣說,“我說一個你可能會很喜歡聽的,聽嗎?”

鬼娃娃起先似乎就試圖不理會這點來自人類的誘惑,它把腦袋一百八十度的轉到背後,一聲不吭挂在小秋手臂上搖晃。

小秋“咔擦咔擦”還在慢吞吞啃那條零食,在盛珣和娃娃交流時,他就宛如一個無情的零食消滅機器。

不過發覺鬼娃娃居然在無視盛珣的話,他忽然動了下拎着娃娃的手腕,瞬間又從零食機器變回了永遠給盛珣捧場的居家優質背後靈。

“聽!我聽!”鬼娃娃發出了娃在大鬼管制下,不低頭就得受制裁的聲音。

盛珣之前去校園超市給女孩們買簡單晚餐時也不知道順手帶了多少零食,小秋當着一個無情的零食消滅機器,他就像個自動投喂機,看着小秋手頭那頭要啃完了,十分順手的又摸出來一條遞過去。

他再才說:“我想試試去找你的小熊朋友。”

這大約就真是個鬼娃娃從沒有想到過的話題,它倏地怔愣,直到盛珣都快進入人潮湧動的地鐵站,它才終于又踯躅着說:“可是小熊已經消失了……”

小熊消失了,對方的力量在小紅球上不複存在。

找,又還有什麽意義呢?

“找不找得到是一回事。”盛珣在一步三級臺階地進入地鐵站時說,“但去不去找,想不想要找,就都是另一回事。”

地鐵站裏的照明在夜晚也明亮如白晝,行走在那條長長的甬道中時,盛珣像是穿行在光裏,披着一身亮前行。

“無論結果怎麽樣,你得先有一顆去找的心。”他在進入候車廳前這麽告訴着娃娃。

小秋持續消滅的零食卻像是驀地頓了一下。

鬼怪在人類身後擡眼,朝他靜靜看過去。

與此同時,鬼娃娃原本像是在思考人類的話,它像一瞬間感覺到了什麽,

作者有話要說:  周日意外的有一點忙亂,遲了點也少了點。

明天我們繼續當日更六千的好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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