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途徑

七八點鐘,距離這座繁忙的城市整個安靜下來還早的遠,地鐵站內熙熙攘攘,站臺上即便是已經才發走一班往大學城方向的列車,可源源不斷補上的乘客便又能立即把候車位填充滿當。

盛珣乘扶手梯下來的時候,他剛好眼睜睜看着一趟滿載的地鐵開走,這會,他是正朝懸挂式的led小屏微微仰頭,在看那上面的報站時間,确認下一趟地鐵的到來是在幾分鐘後。

小秋就是在盛珣确認時間的空檔看着他。

鬼娃娃則趁小秋在看盛珣,自以為隐蔽的飛快看了一眼小秋。

“看什麽?”

冷淡的聲音忽然從頭頂落下來,把自認動作隐蔽又迅速的娃娃就吓了一跳。

小秋的目光仍然落在盛珣身上,他不僅頭沒有低下來,是連眼皮都沒有象征性的垂下來一下。

但他又的的确确捕捉到了娃娃偷看的舉動,還罕見的主動搭理對方。

鬼娃娃卻表現得仿佛被這份驟然收獲的“殊榮”給震懾了,它第一反應居然是裝死,想要假裝自己剛才什麽也沒做。

小秋對待盛珣以外的對象一向耐心有限。

他差不多總共也就耐心了盛珣看時間的那半分鐘吧。

眼見着人類從led屏上撤走目光,看起來是要回身往自己這邊看過來了。

小秋手腕輕輕動了一下——這是在告訴鬼娃娃再不說就沒機會說的意思。

鬼娃娃受到了無形的力量脅迫,它立馬又“活”過來,很快實話實說道:“我看你是因為,你剛才一瞬間好像有點奇怪。”

“他哪裏奇怪?”追問的是盛珣。

盛珣确認完時間回過身,正好聽見鬼娃娃的最後半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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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着地鐵站內十分嘈雜,左右兩側的人不是戴着耳機就是在專心刷手機,他放心在嘈雜聲裏把自己疑問問了出去,讓他和鬼怪的交流隐沒在喧鬧環境裏。

可能是因為盛珣之前主動提出了要去找小熊,鬼娃娃對待他的态度就也明顯提升了不只一點。

聽到是盛珣問,鬼娃娃回答得比面對小秋時還要快。

它幾乎稱得上老實地說:“味道奇怪。”

能夠讓鬼娃娃在意的味道只有一種,那就是它通過自身能力甄別出來的所謂“丢了東西的味道”和“被丢棄的東西的味道”。

但鬼娃娃緊接着還告訴盛珣,它之所以說小秋奇怪,是因為小秋剛才那一瞬間的味道十分古怪,與對方平常聞起來完全不同。

那味道複雜到鬼娃娃甚至都難以歸類,不是簡單地丢棄或者被丢棄。

而它都還沒能仔細聞清楚,味道消失的速度和出現時一樣快。

眨眼之間,又已經什麽都聞不到了。

“你能盡量描述一下那個味道嗎?”盛珣在聽完後這麽問着鬼娃娃,口吻帶有一點鼓勵。

他直覺這是一個重要信息,與小秋的記憶有着緊密關聯。

然而這一刻,鬼娃娃詞彙量匮乏的弊端便又淋漓盡致的體現了一回。

鬼娃娃看起來也的确是在努力,它把自己想到的能夠用來形容那個味道的詞都說了出去。

只是說來說去,鬼娃娃為盛珣列出來的形容詞組大約是這樣的——

古怪,奇怪,複雜,不一樣,很不同。

差不多的車轱辘話來回的說,說到最後鬼娃娃默默閉上嘴,而盛珣揉了一下眉心。

“算了。”盛珣說,“我不該為難你。”

鬼娃娃覺得它好像受到了學識上的侮辱,但與一個娃娃講究學識,又好像本來也不太對勁。

盛珣放棄了娃娃這一條線。

他轉向小秋,把鼓勵和關心也一并轉過去,溫聲問鬼怪:“你剛才在想什麽?”

盛珣試圖從小秋這裏提煉出一點關鍵信息,這樣也許他們之後能模拟出方才的情形,看那個令鬼娃娃在意的味道能不能再出現一回。

但小秋沒立即回答,只拿眼睛安安靜靜看着盛珣。

盛珣與小秋無聲對視片刻,從那張臉上慢慢品出一點無辜。

盛珣頓時便悟了:“你是不是想要告訴我,你把自己剛才想的東西忘了?”

端着一張更加無辜的臉,小秋點了頭。

點完之後,仿佛是察覺到盛珣神色過于無奈,小秋今天也慣常記性不好,卻沒有平常記性不好得那麽理直氣壯。

他在盛珣的注視下伸出手,默默揪了盛珣的衣服邊角一把。

“你不要生氣。”小秋說。

他嗓音還是一如既往的偏涼,但配上說話的內容便呈現出了小心翼翼,隐約還帶有一點做錯事般的無措。

盛珣只是無奈,又怎麽可能因為這就生氣。

他先是被拉了一下衣擺,接着聽了這麽一句,在自己意識到之前,他蹙起的眉已然松開,唇角的線條也柔和下來。

“我不生氣。”盛珣嘆着氣說。

小秋就又認認真真看過他的臉,像在判斷人類是否所言非虛。

下一趟地鐵很快如期而至,盛珣随着人潮湧進車廂。

當盛珣在人擠人的情形下也盡量像往常一樣,還是在自己身邊圈出了一個足夠鬼怪容身的小角落時,小秋心情看起來便非常不錯。

他把這當做盛珣的确沒有在生氣的證明,将自己愉快又完美的填塞進去,一動不動地扒着盛珣衣服呆完地鐵全程。

期間,站在盛珣附近的幾個人小聲交談今天的車廂空調是不是有點太低。

盛珣聽在耳裏,只能眼觀鼻鼻觀心,假裝毫不知情。

鬼娃娃在關于味道的問題被暫且擱置後安靜了好一陣,它是在地鐵快要到站時才又出聲,主動問盛珣:“你為什麽願意幫我找小熊?”

盛珣左右都是人,小秋帶着鬼娃娃擠在他與柱子中間的狹小空間裏。

他只能垂眼看向鬼娃娃,表示自己在聽。

鬼娃娃又說:“我對你的态度并不好,還想過襲擊你。”

這個問題盛珣在地鐵上不便回答,沒想到下了地鐵之後不久,他又被小褚學弟給問了一遍差不多的話。

褚室下午在微信裏說,只要盛珣他們能夠把鬼娃娃帶回來,他會準備好必要的工具前來接應,協助他們平息器靈的怨氣,解決器靈帶來的問題。

小褚學弟是個守約的人,他照例背着自己裝滿道具的小書包準點趕來接人,不僅籌備好了必要道具,還準備好了一顆要跟器靈作戰的心。

誰知道也就是又一兩個小時沒有聯系的功夫,當他在地鐵口看見盛珣——同時也看清了跟在對方身後的鬼以及器靈的時候,他驟然驚覺,不對啊?情況是不是與他預想的完全不一樣了?

事實很快便也證明,情況的确已跟褚室預期的完全不一樣。

下午收到的那張照片中,身為器靈的鬼娃娃尚一臉憤恨,整張臉生動的傳遞了什麽叫做及牙咧嘴,望向盛珣的表情仿佛盛珣是将它變成這個鬼樣子的人。

此時此刻,褚室親眼見到了這個器靈,他如今看見的卻是——

鬼娃娃盡管周圍還是有穢氣纏繞,但對方被大鬼拎在手中,整個娃娃是幾乎無害的,看不出有絲毫的攻擊性。

乍看上去,宛如是盛珣他們給大鬼找了一個玩具。

褚室還特意留心觀察鬼娃娃看向盛珣的表情,然後他發現,也不知道為什麽,對方對待盛珣的态度竟也是一百八十度大轉彎,再看不出之前那咬牙切齒的狀态來。

碰頭詳細說話的地方還是烘焙工坊,今晚是老羅和褚室兩人的晚班。

去往店鋪的路上盛珣簡單與褚室講過傍晚時分的事情,還給了小褚學弟一個版本更加精簡的娃娃與小熊的故事。

老羅在店裏等到他們的時候,他剛沖着盛珣和褚室迎上去,就正好聽見褚室充滿複雜的問了盛珣那一句:“你想要幫它?”

“幫什麽?”老羅聽得糊裏糊塗,順嘴問了出去。

褚室嘆一口氣指了指小秋手中的娃娃。

他這個動作做得有點想當然,做完之後才馬上想起來,老羅現在是既看不見小秋,也看不見娃娃。

不過老羅的心态就也很穩。

他默默對着那一整片“空氣”看了一眼,先問過盛珣,上次的那位“大佬”在不在。

聽到盛珣說在,老羅痛快對着盛珣身後打了個招呼,之後,他便什麽也沒再多問,更沒打聽這裏是不是還有些別的什麽東西,人緊接着轉身進了後廚,說去給他們端一點後廚裏還熱着的點心。

小秋今天可能是吃零食吃得有點上瘾,被盛珣給投喂出了他已經不知道沉寂多少年的對于美食的渴望。

聽到老羅說起點心,小秋的目光仍然是落在盛珣身上,他安靜看着盛珣,但就在那貌若沉靜的視線當中,盛珣分明看出小秋對烘焙工坊裏的東西很感興趣。

那眼神還怎麽看都有待會想要拜托他給對方遞上幾個,對方也想要嘗的意思。

于是不一會,等老羅把大雜燴一樣的點心盤端上來,坐在盛珣對面的褚室就看見,盛珣以一個相當熟練的姿勢開始投喂身邊的鬼。

偶爾還福利大鬼手中的鬼娃娃。

褚室:“……”

為什麽呢?

這明明是一人一鬼加一個器靈的組合,他們在今天下午都還關系對立,為什麽等到了晚上,就透露出一種宛如另類重組家庭般的和諧感呢?

“小褚?”

是盛珣最先發覺褚室那寓意複雜的目光,他有點疑惑地叫了小學弟一聲。

“你們……”好像個重組家庭。

褚室飛快在口腔內側咬了自己一口,才把這句不太對勁的話及時吞了回去。

為了掩飾的自己不自然,小褚學弟欲蓋彌彰的咳嗽一聲,強行扭轉話意地說:“你們……那個,目前相處的真好,完全超出我的意料。”

借着這個由頭,話題剛好又回歸之前,重新說到了關于幫助鬼娃娃找另一個器靈的事上。

褚室搖着腦袋向盛珣坦白,他還是為盛珣在受過襲擊後仍願意幫助器靈而感到驚詫。

“我覺得你也太好人了一點,學長。”學弟還猶猶豫豫的這麽說。

盛珣其實很能理解褚室的驚詫,就像他也理解鬼娃娃之前對于自己提議的不敢相信和地鐵上那通猶疑詢問。

但盛珣的性格裏好像天生就有一種很突出的特質,但凡是跟“找尋”以及“意義”挂鈎的事情,不擺到他眼前來還好,一旦讓他看見,被推呈到他跟前,只要他有能力也有餘力,他就總忍不住會想要去幫一幫。

“就當是我上輩子也曾拼死拼活的找過什麽東西,或者追求過某種意義深遠的東西吧。”盛珣開了個玩笑,“我也許就是自己曾經受過這份罪,經歷過,所以一不小心記到了這輩子,看到別人的事也想要幫忙。”

“可是學長。”褚室忍不住說,“一般人如果上輩子真的受罪,那好不容易到了這一輩子,不該是潛意識裏對于跟受罪沾邊的東西都敬而遠之嗎?“

“唔。”

盛珣就被褚室說得頓了一下。

在那一個瞬間,他好像想到了什麽,可那念頭浮光掠影似的一閃,倏忽又潛入腦海深處不見。

小秋手上還捧着半枚盛珣之前遞過去的點心,鬼娃娃坐在小秋左手邊的椅子扶手上,後廚裏隐約傳來老羅哼着小調清洗模具的聲音。

而走神得有些久的盛珣被褚室,小秋以及鬼娃娃同時注視着。

“這就說明——”盛珣在半晌後終于說,他回過神來,還忽的笑了一下,“說明比較受罪的可能只是那個過程,甚至只是過程中的一部分,而最終結果無論好壞,都是我自願去争取的,并且我不後悔做了争取的決定。”

那一點笑影在盛珣面上稍縱即逝,他像自己也對這無故發笑有點困惑,笑完後搖了下頭:“說的跟真有這樣一個上輩子似的。”

這句話褚室便沒敢冒接。

他在盛珣對面眨了眨眼睛,也沒敢告訴盛學長,對方剛才說那番話的時候,竟然真有一點不真實的時空交錯感。

小秋還是捧着半枚點心沒有動靜。

鬼娃娃在椅子扶手上動了一下,它成了最先開口的那個:“我想要去找小熊,也願意接受任何一種結果。”

它在扶手上站起來,對盛珣說:“你說的對,我至少得先去找過它。”

這時,褚室便終于又有了一個發言機會。

“如果真的想要去找,也不是完全沒有途徑。”褚室隔空點了一下鬼娃娃抱在臂彎間的小紅球,在涉及到自己的專業領域時,他說話總是格外順溜,告訴鬼娃娃道,“這個突破口就是小熊贈送給你的東西。”

即便那個小紅球如今被鬼娃娃的力量侵蝕,俨然已是完全屬于鬼娃娃的一部分。

但褚室說,無論如何它脫身于小熊娃娃,最早是屬于小熊的本體部分。

假如他們能夠嘗試着将鬼娃娃的力量從小紅球中抹消,讓小紅球恢複到它受侵蝕前最本真的樣子,借着那本體與本源器靈之間的那一點聯系殘餘,被清理過的小紅球或許就能帶領他們找到小熊如今的所在地。

“該怎麽做才能清理掉我的力量?”鬼娃娃焦急地問,它緊緊盯着褚室,仿佛期盼這個人下一刻就能掏出某樣東西,然後告訴它這就是可以立即肅清穢氣的法寶。

但褚室卻像對答案猶豫了一下。

他之前點過小紅球的手還沒收回去,在半空中停了停,就朝旁邊偏轉。

這回指向了盛珣。

“最簡單粗暴又高效率的辦法,就是找盛珣學長。”褚室說,“按着你們的說法,小熊是在平和環境中受到的滋養,積累了靈氣,只不過恰巧是在到達垃圾場的那天正式覺醒。它總的來說,應當還是算在正向器靈中,只有局部受到污穢侵染。”

“金光不會對純正溫和的力量起效,它只肅清污穢邪祟。”

褚室将話說到這裏,後面的無需繼續說下去,盛珣他們就也都聽明白了。

将小紅球重新放到盛珣手中,讓金光燒灼。

因為小熊曾是一只寬厚又溫柔的玩偶,它的靈魂本身純粹幹淨,金光就不僅不會毀滅它,還會驅散走外來的穢氣。

……但又因為小紅球目前同時也是鬼娃娃的本體,金光淨化紅球,對于鬼娃娃來說,就是一場必須要持續到淨化結束的燒灼之痛。

金光每淨化小紅球一分,就是從它身上刮去一分。

它抱着它的——也是屬于小熊的小紅球呆立了一會。

被金光燒灼可怕嗎?可怕的,那疼痛是鬼娃娃生平罕有,所以之前哪怕既不甘心也不服氣,只要想到金光燒灼的痛苦,它也會在人類和大鬼面前暫時順從。

可它想要小熊回來……或者說哪怕回不來了也沒關系,它想要去找對方嗎?

它也想要去試着做一件不論結果,起碼是讓自己不會為做了決定而後悔的事嗎?

它想的。

鬼娃娃忽然就跳起來,它用自己影子一般的速度蹿出去,不由分說将抱着的小紅球按在了盛珣手裏。

被硬生生燒灼本體的疼痛鋪天蓋地而來。

“快把它拉開!”鬼娃娃聽見離它最近的人類這麽大聲說着,它模糊的意識過了半天,才反應過來,那就是盛珣的聲音。

盛珣在喊一路都看管着鬼娃娃的小秋。

鬼娃娃将小紅球猛然塞進盛珣手裏,金光的燒灼卻讓它沒法把自己的娃娃身體再從盛珣手邊移開。

小秋迅速過來把鬼娃娃提着後頸拎走。

娃娃在他蒼白的手指下蜷縮。

這是個任性又乖張的娃娃,天生就不是一個好器靈。

而它獻上自己這一生最激烈的一次慷慨,換一線希望,想要它的第一個朋友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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