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禮物

百年鎮邪,這幾個字乍聽上去,幾乎像一個廣告,跟耳熟能詳的“百年釀造”、“百年傳承”之類有異曲同工之妙。

池家存在于世的時間确實是夠久,他們在玄術一脈裏的資歷也夠老了,能算是業內的“老字號”。

但這家老字號正興師動衆,百年鎮邪是一場活動,一句口號,它裏面那個将要被鎮的“邪”,是還在家裏一無所知等盛珣回去的小秋。

盛珣對槐合的話原本是持保留态度,他有信的部分,有綜合信息判斷出對方的确沒說謊的部分,然而一天的碰面時間到底太短,許多事情槐合沒有完全說清——比如對方當年和小秋又是怎樣與池家起了沖突,池褚兩家複雜的糾葛又是怎麽一回事……此類種種,也并不是三言兩語能夠說清。

盛珣向來不喜歡在弄清事情全貌前就匆忙做出評判,所以當然,他不是不信,也沒有盡信。

不過這都不影響在聽到“百年鎮邪”的目标是小秋時,他忽然感到了發自內心的不快。

是非常,非常的不快。

槐合似乎也平複了下情緒,他在說起要盛珣提防池家,最好也不要太相信褚家時簡直快有煞氣冒出來。盛珣身上的金光至此,才終于在煞氣沖撞下淡淡浮現一層,又随着槐合連忙調整自己而緩緩褪去。

“我差點忘了這件事情。”槐合在調整好自己後說。

盛珣擡眼,發現槐合坐在沙發上的姿勢有小小變動,對方手肘彎起來碰碰鄒鶴的肩膀。

“這件事情”,指的便是對方和鄒鶴。

槐合今天想要說的東西太多,光是争取盛珣的信任以及講述過往就快應接不暇。

此前和他一起蒙騙了盛珣的鄒鶴在旁邊都坐了半天,卻是直到說起褚家池家的關系,又無意間點到鄒鶴與褚家間的旁親關系,槐合方想起來,他還有這麽一樁事忘了同盛珣介紹。

“你之前的推斷沒錯。”他說,“那段恐怖經歷是真實發生過的,只不過時間段要往前至少推上五年。”

鄒鶴在自家客廳裏給他人當了小半天的陪客,他把自己喝空了的茶杯推到槐合面前,又把被精怪盤得快成“冰杯”的杯子撈了過來,握在自己手心,給槐合的話做了補充。

那才最真實版本的鄒鶴的經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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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前,鄒鶴的年紀約莫就和現在的盛珣差不多,他那會已經開始泡在實驗室裏,還要準備相當繁重的考試。

當時的他也和盛珣一樣,發覺還是自己一個人出去住會時間上更好安排,也更方便點。

在他剛獨立搬去新家的頭一個月,他父母不放心,拖着大包小包來看他。等好不容易送走父母,向二老擔保他一個人也能把自己照料好,是真不會發生年輕男性孤獨殒命的慘劇時,鄒鶴回到家中清點收拾東西,便發覺,他家的零食盤子裏莫名其妙多了顆核桃。

“我那會真的學到暈頭轉向,招待爸媽又是一忙幾天,所以腦子真有點昏了。”鄒鶴回憶着說,“我當時根本沒看出來那不是顆普通核桃,第一反應還以為這是我爸媽買的零嘴,吃的就剩一個便随手放在那。”

年輕的鄒小舅舅一個晃神,正好也收拾得有點累有點餓。

他完全沒仔細看,順手把核桃拿起來就準備磕了吃掉。

結果就是這麽一磕,他把自己家給磕鬧鬼了。

槐合想要找到一個不遠不近的位置探聽池家,混進褚家對他來說也具有風險,于是對比之後,他當年最後選定的是與褚家有着旁親關系的鄒家,并在鄒家人裏又挑中了會偶爾與褚室聯絡的鄒鶴。

一開始,槐合也沒想過要在鄒鶴面前現身,更沒想要故意吓人。

他給自己鋪了條很平穩的路——以文玩的姿态先混到鄒鶴父母面前,時機卡好,二老想着給孩子的新家“添宅”,便順理成章将他送到鄒鶴旁邊。

他日常就在鄒鶴家存放一下本體,僞裝普通擺件便好,也完全不耽誤他靈體的行蹤。

……誰知道鄒家人從老的到小的都不太靠譜。

“添宅”是添了,親爹媽專門給孩子帶的文玩禮物卻能随手放忘了,還是忘在零食盤裏。

鄒鶴家他是順利進去了,結果鄒鶴本人的近視怕是有八百度,居然想把他的本體當普通核桃吃了。

五年前的鄒小舅舅比現在還要青蔥。

五年前的槐合脾氣比現在要差不少。

本體差點被砸的核桃精很不講道理,立馬開始以鄒鶴為中心精準鬧鬼。

他鬧鬼的時機和程度都還掐得很賊。

是既擾人,又不至于令人感覺到有性命安危。

鄒鶴正面臨大考,恨不得一天24小時能掰出30小時複習,那考試重要到讓他一經發覺沒性命憂患,便連鬧鬼都不管不顧了,更別說去耗費時間請人處理。

“求求了,給個緩刑好不好?”鄒鶴在鬼影一步一步逼近,終于是近到他床旁,他這天半夜一睜眼就發現有個影子俯身低頭看他時絕望地說。

他拖着疲憊的身心跟鬼打商量:“大哥,大爺,祖宗……我看你也沒有直接上來要我狗命的意思,那假如我做錯了什麽,我無心之間得罪了你,我之後再認錯,怎麽專門給你賠禮道歉都行,包你滿意……但這兩天就讓我好好睡覺複習,行嗎?”

在當代卑微備考的年輕人眼裏,籌備已久的大考萬一不過,來年還要再頂着高壓繼續二/戰,居然就比鬧鬼還可怕。

床邊的黑影尚未作答,對方五官烏漆嘛黑一團,也看不出是怎麽一個情緒。

結果鄒鶴累到極點,思維滞塞,他努力開動了一下自己的小腦瓜,還主動又道:“要不然……要不然你們有沒有什麽結契承諾之類的,我現在就給你簽一個?等考試結束後你來兌現,我也跑不着,你看怎麽樣?”

黑影:“……”

槐合就這麽白撿了一個送上門契約人。

鄒鶴順利通過大考,但稀裏糊塗把自己給送上了核桃精的賊車。

之後兩人一結伴就是五年。

關系還奇妙的越變越好。

“反正總之,只要你相信他。”鄒鶴在簡述完自己真正的經歷後說,“就也可以相信我。”

太陽不知不覺已經從露臺那頭移動到了生活陽臺那頭,28層的建築外牆上鍍着一層夕陽的金光。

這意味着縱然他們還有話沒講完,盛珣也是時候該走了。

“委托材料裏說好的酬金我們會如數付給你。”槐合在起身送盛珣時匆匆說道,“不要推拒,酬金一來是來為了圓滿委托的細節,二來,也能讓鄒鶴下回再聯系你更合情合理,而且三……”

“三。”鄒鶴截過槐合的話頭,他半開玩笑似的說,“槐合是個名副其實的窮鬼,反正花的不是他的錢,酬金是我來付。”

“……”槐合當即噎住。

核桃精無言以對的表現是如此明顯,讓人一看就知道那句“名副其實的窮鬼”并沒有說錯。

盛珣眉峰輕輕動了一下,這個瞬間,他想到的卻是與槐合關系匪淺的小秋。

他在想,從各種意義上來說,小秋好像也跟對方一樣身無長物,是個窮……

不,不對。

一想到小秋,盛珣那今日接受信息量快要滿載的大腦忽然便又騰了個空。

他臨走前方想起一件事情,并意識到小秋跟槐合的情形顯然不同。

正往門口走的盛珣便驀地停住了步子。

“有個問題。”他回身。

後面送行的一人一鬼随之駐足。

槐合看出盛珣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他疑問道:“嗯?”

“小秋說我欠他東西,但具體他記不清了。”盛珣問槐合,“我欠他什麽?”

這個問題照理說,是不難回答的。

槐合又沒有失憶,他對盛珣和小秋曾經的過往記得最為清楚,盛珣找他驗證自己當年的“欠債”,本該是個最直截了當的選擇。

可槐合卻像被問住了。

盛珣就站在幾步開外的地方,他目光投向宣稱陪伴小秋多年的核桃,在等待着一個答案揭曉。

客廳卻陷入沉寂。

槐合只是長久地回看向他,好像連自己之前匆忙說的“時間到了”都給忘了,也不急着再催盛珣快走。

盛珣稍微停頓了下,他想了想,主動又說:“他說我好像欠他很多錢。”

槐合眨了一下眼睛,好像就被這話給弄得更愣。

但這句話也給了仿佛無從開口的他一根救命長杆,他終于說:“你是欠他很多東西。”

盛珣“嗯”了一聲,靜候下文。

槐合看起來就猶豫了一瞬,然後又忽然變得篤定:“差不多也就是很多錢吧,還有長達三份清單那麽多的東西。”

他說着,追着盛珣叮囑:“你一定要記得還啊!”

遲疑與話語間的瞻前顧後都是那麽明顯,盛珣得是瞎了才看不出來槐合的反應有問題。

但就像之前已經存在的種種問題一樣,槐合不打算細說,他也沒再追問,只把對方微表情變化收在眼底,然後無聲點一下頭,算是暫且揭過這個話題。

槐合便在心裏松了一口氣。

他既放松,又還有些微的失落。

剛剛被盛珣問起的剎那間,其實真正的答案都已經到了嘴邊,槐合只差一步就要把它說出口,可理智又在告訴他:

還太早了,還不能說。

因為人們大可以告訴一對戀人他們上輩子也是愛侶,是前世情人。

然而貿然抓着兩個互不記得,關系也還遠沒那麽親密的人說他們是一對,并且還活着的那個必須得還已經死去的鬼的情債……

盛珣能夠對鬼怪毫無抵觸,在沒有記憶的前提下也與鬼和平共處,這就已該慶幸。

槐合不敢奢想的那麽遠,怕弄巧成拙,于是他硬生生将說破的沖動憋回去,只含含糊糊地請盛珣記得“還債”。

“我剛才忘了說‘三’。”槐合若無其事把話轉開,在送盛珣走到玄關時,将他之前被鄒鶴給截斷的話重新說了下去,“你的生日是在立秋,對吧?舊歷六月十八,二十八星宿中位列室宿。”

今年因為有一個閏月,立秋來得比往年較晚,不過時間自盛珣與小秋相見後仿佛過的很快。

如果不是槐合提醒,盛珣自己都快忘了,原來他的農歷生日就在下周。

槐合讓他收下酬金,給的第三個理由是:“趕早不如趕巧,送你一份禮物。”

槐合這樣說着,還拍了一下盛珣肩膀。

金光對沒有惡意的器靈并不會阻擋,他那一下拍得很實在。

盛珣早過了過生日還需要收紅包的年紀,他對槐合給的這個理由有些無言,打算在收到款項後便換一個賬戶,隐秘的又将錢款給打回去。

這天回香樟庭已是很晚,盛珣本以為自己在見到小秋後會有很多話想說,但一天之內收到的信息太多,當家門一如往常的打開,暖色的燈光随之傾瀉出來,他看着站在門口,被燈光都暈染上薄薄一層暖色的鬼,發現自己反倒張口忘言。

“我回來了。”盛珣最後只說。

所有的複雜糾葛都暫且抛開,是非曲折虛實也都暫不去想。

這一天收獲的信息裏,最可以确定的,是他和小秋過去的确相識。

并且盡管槐合沒有明說,盛珣卻能隐約感到,他似乎也讓眼前的人等了很久。

久到他欠對方這樣一句歸來的話,這輩子最好是經常這樣說一說。

鬼怪并不清楚人類今天回來時為什麽格外鄭重其事,把日常招呼說的珍重,但這毫不影響他心情好。

“喝水麽?”

小秋嘴角有輕微的上揚,他本來有另一句招呼,視線卻先落在了盛珣唇上。

他發現盛珣的下唇都泛起了一些小皮,一看就半天沒喝水了。

盛珣自己一路都在想事情,倒是沒覺出渴,他向小秋投落的目光還頗不明所以。

小秋便擡手,直接把手指點到他嘴邊,準備把起皮的地方指給他看。

這種小動作他們之間已經做過多回,反正小秋總會被金光隔檔,無論他對盛珣是不是只抱有純粹的善意,那理應智能分辨善惡的金光到了他這便像忽然智障,永遠把他當做壞東西給攔截在外面。

盛珣和小秋都早對那一層屏障習以為常。

他們誰都以為,今天也該是和往常一樣,小秋的指尖只會戳在那保鮮膜一樣的金光上。

以至于當盛珣唇上忽然落下一點冰涼觸感,而小秋的手指确實按到了一個溫熱的東西上時。

霎時間,人與鬼動作同時停頓。

他們不約而同一怔。

誰都沒有預想過的情形發生了。

盛珣的襯衫口袋裏藏着一張字條,假如不是他忽然整個人怔愣在原地,又或者他在回來路上檢查過口袋,那麽他就該會發現它的存在。

那紙條明顯是他從鄒鶴家離開前才被匆忙放進去的,它用的甚至是鄒鶴家客廳茶幾上擺着的牛皮紙便簽。

此刻,牛皮便簽寫就的字條正在盛珣口袋裏發出微弱光芒。

書寫者的留言一行行浮現紙面上——

【我知道你肯定會将錢款想辦法退回來,所以從一開始,禮物就做了兩手準備。】

【這才是我真正想要送你的東西,祝你二十二周歲生日快樂。】

【——槐合。】

故人當面不相識,洞悉了一切的對象卻又瞻前顧後不敢說。

他絞盡腦汁,不甘于自己真就什麽也不能做,于是思來想去,他小心翼翼奉上一點助力為禮物。

失憶也是新生,重新培養一段感情,應當從能夠再次互相接觸開始。

請從能夠又一回互相觸碰開始,再愛一次吧。

作者有話要說:  熱烈慶賀盛珣小秋在20w字後終于摸到了彼此!

熱烈預祝盛珣晉升成為當代鬼怪紀實觀察學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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