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摸頭

盛珣回來的時間已是很晚,但這個點鐘,小區還遠沒有萬籁俱寂。

香樟庭雖然是個老小區,可它緊鄰大學,位于大學城的中心位置,是以住戶十分密集,不像其他老小區常有的那樣冷清寥落。不管是工作日還是休息日,深夜裏永遠有晚歸的行人,單元樓下的自行車棚與電瓶車棚也永遠停得滿當,小區裏遛彎遛狗溜孩子的大軍要直到每晚九點鐘以後,隊伍才會逐漸開始減員,至少得過十點,外間熙攘才會徹底平息。

四散歸家的住戶回到一盞一盞亮起燈光的窗口背後,夜晚便留給了見人類散去,就開始悄悄開集會的流浪貓狗。

現在正值季夏最後的尾巴,夜間參與貓狗集會的還有最後的蟬鳴。

而在這季夏終末獨有的“夜間小合唱”裏,盛珣耳畔分明還有許多其他聲響。

有一個電瓶車棚離他家單元樓很近,剛剛不知是誰途徑車棚,把某幾輛車的防偷警報給連環觸動,車棚裏登時吱哇亂叫的吵成一團,聲響都直從樓下傳遞到樓上,再肆無忌憚順着夜風鑽進了盛珣家敞開的窗——

可他卻什麽也沒聽見。

外間的世界好像都暫且遠去了,就連自家屋內其他地方的動靜也姑且不聞。

盛珣還怔愣在小秋面前,和同樣動作停頓只會擡眼看他的鬼四目相望。

全身的感官似乎僅集中于一點。

他在思維缥缈無着落的想:原來鬼的皮膚并不僵硬,接觸起來也感覺不出所謂“冰冷死氣”。

它就是有點涼。

然後盛珣浮在半空的思維繞了漫長的一周,他以“有點涼”為起點将整個思維邏輯倒推了回去,那個最顯而易見的起因兼方終于落入他腦中——

他碰到了小秋。

“你……”能碰到我了?

盛珣終于結束了怔愣回神,這是他下意識想要說的第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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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沒能說完。

因為小秋的反應比他還慢。盛珣都回過了神,鬼怪卻還在發呆。

他張口說話,小秋之前想隔空點他下唇的手指居然就還在習慣性往前伸,冰涼的指尖随着一個“你”字立即往前滑,以至于盛珣又不得不緊急截斷話音,他先本能擡手拉住小秋手腕,讓對方手又定在半空。

小秋慢慢眨了一下眼睛,他歪過頭。

手心與手腕的接觸面積遠比指尖與嘴唇要大,觸碰的感覺也更真實鮮明。

“……我碰到你了?”小秋開口,說得卻是個問句。

好像光是他親身體驗的觸感還不足以讓他肯定,他得向人再征詢一遍,才敢确信“碰到了”是真實發生的事情。

盛珣被小秋率先說了他方才想說的話,他垂眼看一眼被自己握着的手腕。

“是。”他回答着,為了增加可信度,還輕輕在那只手腕上捏了一下,“碰到了……你有點涼。”

盛珣一不留神,把自己剛剛沒頭沒尾轉着的念頭也說了出去。

他正覺得不太好,因為不确定随便說人家鬼涼是不是會不禮貌。

小秋将被握住的手腕在他手中轉了轉,突出的腕骨淺淺壓着他掌心。

“嗯。”小秋就對應似的說,“你有點燙。”

那是個盛珣又得必須是事後回憶起來,才會覺出它既詭異,又有些好笑的畫面。

一般人見鬼的反應已不必細說,反正無非震驚慌張驚恐之類。

而尋常人光是見鬼就已經反應這麽大,萬一不僅見到,還真真切切的被鬼摸上一把,跟鬼近距離直接接觸,那狀況便更加慘烈。

是輕則驚聲大叫,慌亂逃脫,重的,吓傻吓昏都是小事,怕到直接厥過去人沒了的也不是沒有。

金光忽然對小秋不再起效,一人一鬼間再沒了隔檔,這事的性質本該相當于在觀賞猛獸時忽然撤走防護網。

但盛珣不是一般人。

他不僅沒怕也沒慌,反倒是好奇心空前膨脹,和盡管面上不顯,但同樣好奇心已滿溢,正用行動彰顯的小秋一起互相試探着……摸了半天。

盛珣的手沒有一直停留在小秋腕上,他就像在觀察一樣生平頭一回見的新生物,指尖以小心翼翼的力道按按小秋腕骨,接着繼續向上摸索,落在鬼怪肩膀,繼而貼上對方正歪斜的脖頸一側。

小秋乖乖任他摸,動作比他更不含糊。

鬼是直接把自己靈活的左手又給卸了下來,這樣,他就可以兵分兩路,像活着和死後都沒再見過人一樣,讓左右手“分手行動”,繞着盛珣碰了個夠。

“我早就想要問了。”盛珣貼着小秋的右頸,他在好奇心的趨勢下還想起了一些自己困擾多年的疑問,說,“這個問題從我第一回 看靈異題材的恐怖片時就有,我這麽多年都一直在想——為什麽鬼在把脖子扭了180度後,頸部皮膚卻完全不打褶,是随便将腦袋怎麽歪也沒有頸紋的?”

由此可見,不是一般人的盛珣思維也極不一般。

普通人看恐怖片就是為了尋刺激找驚吓,他竟還能在恐怖片裏做觀察課題,去細致觀察鬼的頸部皮膚紋路。

小秋的手正一只在盛珣背後,一只在盛珣左臂。

為了配合人想要摸他脖子的舉動,他腦袋一直朝左側歪着,聽完盛珣的問題,他似乎就還認真想了想。

然後他誠實告訴盛珣:“不知道。”

就連鬼都沒想過人會有這種怪問題。

不過小秋實在是個很縱容盛珣的鬼,他答完,整個腦袋忽然就直朝左邊繼續折下去,引帶的關節一陣“咔噠咔噠”。

“我現在扭一下。”小秋轉着脖子說,“你手不要拿開,摸一摸,看看變化。”

盛珣也就是一時好奇心上頭,他和小秋能碰到了這件事的沖擊餘威猶在,讓他整個人這會的行為思維都不免迷惑。

小秋關節被強扭的“咔噠”聲就堪比一劑提神醒的良方,讓盛珣頃刻間意識到自己說了錯話。

“別別別。”他連忙雙手捧住鬼的腦袋,想要幫小秋回正卻又不敢随便動作,只好先将手擋在那裏,“快正回來——這樣疼嗎?”

他都沒發覺自己問了句多此一舉的話。

小秋被他捧住腦袋,他掌心貼在小秋耳朵邊緣,手指匆忙間壓着鬼怪比膚色還要更蒼白透明兩分的耳廓。

“不疼。”小秋寬慰地說,卻保持着姿勢,好像是想要将這個動作多留住幾秒。

片刻後,鬼才慢慢将腦袋正回來。

“真的不疼。”小秋又摸了摸盛珣手背。

可以輕易碰到彼此的感受真的非常神奇,以前像這樣伸手,不管是想要拍盛珣手背的小秋,還是剛剛一急直接沖鬼腦袋上手的盛珣,他們的動作都會被金光屏障擋住,然後只能将觸摸空氣的手又放下,再用言語和表情去提醒催促着對方做某件事情。

在觸碰變作一件能夠平常發生的事後,言語和表情就仿佛突然變得單薄起來。

連強調不疼這麽簡單一句話,鬼也要又摸摸人手背,好像非要加個動作才能傳遞安心。

“那就好。”

盛珣已經放開了捧着小秋腦袋的手,他後知後覺自己問鬼會不會疼是有點多餘,小秋也早不是第一回 在他面前将脖子轉得宛如一只貓頭鷹。

但盛珣也說不出是怎麽——也許是今天狀況有所不同,能夠碰到與以往只能看着很不一樣。

也有可能是因為不知不覺,他跟小秋已經相處這麽久了,而人對相處已久的事物總是漸漸感情會不太一樣。

反正他今天格外在意鬼怪感受,連看一個以往并未少看的小舉動都有點心驚。

“我下次要是再說了異想天開的話,反駁我就好。”盛珣目光依舊在小秋脖頸一帶流連,他不太放心,又叮囑了小秋一句,“別什麽都想着要配合我給我看,這也太慣着我了。”

最後那半句話說的半認真半玩笑。

依小秋這一言不合就要表演“貓頭鷹轉頭”的架勢來看,盛珣認為說一句對方慣着自己也不為過。

沒了隔檔,小秋可以大大方方站得離盛珣更近。

在更接近的距離下,他們之間的身高差忽然便比以往更明顯了點。

“沒關系。”小秋仰着頭,他先很認真地說。

有一個帶着涼意的物體在盛珣背上攀爬,它從盛珣後背正中一路小跑到肩頸,接着又繞過寬闊肩頭——路徑竟和盛珣之前摸索小秋頸側時有七八分相似。

那是小秋跟身體“分頭行動”的左手。

它跑了一路,最終的目的地是盛珣的臉。

小秋用這只靈活的左手又摸摸盛珣面頰,他像嚴格遵循着“一句寬慰一次觸碰”的規律,在摸完人後才又說:“我沒有在慣着你,我配合你,只是因為我願意。”

說完仿佛感到自己找的理由還不夠充分,小秋将他與左手脫開的小臂也擡起來,蒼白的斷腕與還在盛珣身上的左手就在人類眼皮下無縫對接。

“能讓你看到你想看的,會讓我覺得高興。”

小秋在接好手後說,還把自己冰涼的手又與盛珣貼貼。

盛珣又一回近距離見證了鬼怪的非人,斷腕與詭谲的銜接卻都未讓他流露出躲避或退讓。

他只是垂眸掃了一眼那銜接好的地方——那裏已經完全看不出接縫。

這裏究竟發生了什麽,它是怎麽斷掉的?

盛珣想着,這個問題卻不适合放在當下來問。

當下,他只忽然擡手,然後揉了鬼近在咫尺的頭發一下。

“我早就想這麽做了。”盛珣在小秋懵懵然看過來的目光裏說,他還笑了笑,“剛剛捧你腦袋時又在想,但怕當時直接揉你頭發會顯得很怪。”

而這會則不同了。

鬼自己剛剛都才說了肉麻兮兮的話,那人應該也能理直氣壯揉鬼頭發。

作者有話要說:  當代鬼怪紀實觀察學家盛博士首日觀察記錄——

【問題1:為什麽鬼在脖子扭轉180度後毫無頸部褶皺,脖子像貓頭鷹一樣旋轉也不存在頸紋?】

【記錄:學者私心過重,在判斷出鬼怪擰轉脖頸也會動用頸椎,并發出拟真頸椎斷裂聲響後當即終止觀察,比起探尋結果,學者更關心鬼怪本身,他認為這個問題的價值遠比不上鬼怪本身價值,遂本階段探索到此為止。】

【受觀察鬼怪特批:“沒關系,我願意。或者下次我找個別的小鬼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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