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魇怔

如果不是有人打岔,對于這種四處戳戳碰碰,彼此還完全不覺得有異樣的迷惑活動,盛珣和小秋那天沒準能就那麽碰過一個晚上。

前來打岔的對象是家裏的娃娃。

安迪和小熊當時其實也在門口,只不過按着往日的習慣,娃娃們通常是會等家裏的大鬼先跟人把話說完,等鬼與人招呼夠了,它們再才會去同歸家的盛珣說話。

這種次序是盛珣家一條不成文的“潛規則”,所有屋內非人生物都自覺遵守。

結果誰知當天,盛珣剛一進屋,才和小秋說了沒兩句話,出人意料的事情便忽然發生了,然後緊接着,一人一鬼開始進入一種旁若無人——也無鬼的狀态。

是注意力都放在彼此身上不說,他們專注彼此的時間還尤為漫長,壓根不給旁邊同樣好奇的圍觀群衆插話機會。

小熊要稍微好一點,它是一只脾性溫和又比較耐心的小熊。

安迪卻不行。

娃娃差點給憋爆炸了。

“為什麽他們還不停下來?”安迪一開始還保持了輕聲,是在盡量不擾人的悄聲跟小熊說話。

小熊看着前面的人與鬼,就很溫厚地說:“因為這是他們第一次互相碰到,大概就跟你和我第一次發現自己能動,可以站起來說話和行走一樣,新鮮感總是非常奇妙。”

安迪被這個理由說服了十分鐘。

十分鐘後,鬼娃娃好不容易積攢的耐心再次滑到谷底,它坐不住了,在櫃子臺面上站起來,邁開塑膠的兩條腿跑到櫃子邊緣。

“我又覺得你的說法不太對。”安迪再次對小熊說。

它有理有據地道:“當我們發現自己能站能走能說話,我們是在探索自己,對自己感到奇妙,但你看看他們——”

安迪朝鬼手正在盛珣身上到處亂跑的小秋伸出一根手指,它不再壓着聲音,大聲說:“他們看起來就像這輩子第一次看見人,或者這輩子第一次摸到一個鬼一樣……我第一回 碰到你的時候都沒有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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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比喻在小熊看來就依稀有點怪,它覺得好像不該這麽比,但具體又該怎麽比,它卻也說不清。

再怎麽比安迪富有耐心,知識相較安迪來說是要更加豐富一點,更通人情的小熊娃娃也只是個娃娃,它對人類的複雜感情說不出更多道理,遂思維卡住,無法再做分析。

鬼娃娃這回沒了小熊勸阻,它心裏有一個念頭随着好奇心滿溢而越發高漲。

它在櫃子邊緣蹦跶兩下,見一人一鬼仍沒有要注意到它的意思,就又後退兩步,再忽然加速前沖,及至跑到臺面邊緣,雙腳在平滑的櫃棱上用力一蹬——

鬼娃娃朝着盛珣跳過去。

它也很想要知道能夠尋常碰到這人是什麽感受,因為之前兩次接觸的結果都慘絕娃寰。

安迪覺得自己這會也湊過去摸上一下,想來盛珣和小秋也都不會小氣。

總之,鬼娃娃是興致勃勃的飛撲到人類背後,大膽朝盛珣一把挂了上去……然後整個娃爆發出鬼哭狼嚎,像個撞到人類肩膀的彈力球一樣又飛快蹦走了。

“燙燙燙!”

安迪一嗓子終結了盛珣小秋的旁若無人,它滿屋亂竄,嗷嗷喊着疼和燙。

別管什麽氣氛微妙,什麽四目相對無暇旁顧其他。

在屋子裏驟然多了一個揮着胳膊大喊大叫的娃娃的情況下,那感覺好比年輕父母正要安寝卻聽到嬰兒半夜啼哭,什麽氛圍都給你打破得一幹二淨,立馬把人霍霍到感覺只剩下吵。

“我看看。”盛珣讓小熊攔截了安迪,他幾步走到娃娃跟前,但沒貿然伸手去碰,只在對方面前半蹲下來查看。

安迪朝盛珣舉起自己出現輕微焦色的胳膊,臉上是一副慘遭生活痛擊的表情。

小秋走得比盛珣要慢幾步,鬼還沒到手先到。

盛珣檢查安迪手臂的同時,小秋的手也伸了過來,他按按安迪胳膊上的焦色地方。

“沒什麽問題。”小秋聲音隔着幾步的距離傳過來,“它從來到家裏後一直在學怎麽收斂煞氣,朝你靠過去時也沒有敵意,只不過金光檢測出它天性屬陰,本體上有還沒能完全遮掩好的穢氣,所以才警告了它一下。”

跟鬼娃娃前兩回在盛珣這裏得到的燒灼相比,今天這點警告簡直是毛毛雨。

安迪的嗷嗷慘叫其實雷聲大雨點小,它确實沒那麽疼,但主要是心裏不太滿意。

“不公平。”安迪繼續蔫了吧唧地說,“你怎麽就給他一個鬼開後門?”

盛珣确認娃娃沒有大礙,正要起身,他自己都是直到進了家門才驚覺金光有了變化,當然更沒法回答問題。

他低頭看一眼安迪滿臉寫着喪的臉,又餘光瞥見到終于挪到近前,正好整以暇看着他,像想聽聽他會怎麽說的鬼。

盛珣想了想,他就說:“沒有不公平,我們家開後門也講究順序,小秋當然在家裏排第一。”

鬼娃娃為這個答案發出了一聲噓。

小熊用它布面的那側身體挨着安迪,認真表示那下一個開後門名額請給安迪,它本來也可以用絨面的那半身體接觸盛珣,現在這種狀态它也很滿意。

小秋的左手在鬼娃娃發出噓聲時敲了下對方後腦,讓安迪差點從小熊的布胳膊上滑下去。

鬼怪沒對盛珣的話發表語言評論,不過就面容上看,他應該也是很滿意。

發現能夠互相碰到了是個意外之喜,它來得叫人毫無準備,在這天盛珣本就已經接收過量信息的前提下,“能碰到”作為這晚發生的最後一件大事,它便以一種強勢的姿态後來居上,成了搶占人夜間思維的唯一事情。

這晚洗澡換衣服前,盛珣還從襯衫口袋裏找到一捧灰,它們看上去像是某種紙制品燃燒過後的粉塵,殘留着些許紙張纖維在襯衫口袋內裏。

盛珣沒将這些來歷不明的灰塵直接清理,他只在和小秋一起确認過上面已沒有力量殘留後,便去找了一個小號的密封袋來,将能夠收集的灰塵都倒了進去,暫且封存收納。

直到第二天,盛珣方才整理了自己從鄒鶴和槐合那裏得來的信息,然後與小秋大致講了部分。

沒說全部,因為有的地方盛珣自己也還對信息存疑。

還因為小秋的失憶是真的非常徹底。

“槐合是誰?”這是小秋在聽的途中問的第一個問題。

盛珣說是那顆核桃。

小秋就皺了下眉,他又問:“它有了靈體,現在也是器靈?”

按着槐合的說法,對方成為器靈已經很久了,在被送給小秋前就已經是器靈。

盛珣将這一點補充說明。

小秋聽完,卻一點有所感觸的樣子都沒有,反倒眉心徹底緊擰。

半晌,他幽幽朝盛珣轉頭:“那你為什麽要送給我一個成年男子模樣的器靈?”

盛珣:“……”

盛珣并不清楚是不是他想多了,但他就是莫名覺得,小秋這句話假如再簡略一點,便是一句翻版的“你為什麽要給我送男人”。

鬼怪口吻之幽幽,就非常有情感劇男主角詢問正室為什麽要主動給自己“添人”的味道。

等盛珣好不容易把這不靠譜聯想給壓了下去,他追加告訴小秋槐合的人形也不是一開始就有,對方是之後到了對方那裏才有了人形。

眼見小秋神情又是細微一變,不知道又想到了什麽,盛珣憑着他對小秋的察言觀色能力加對鬼怪重點總是抓錯的了解,他當機立斷,即刻進入下一個話題,沒再給小秋去發散思維的機會。

接下來他試着與小秋提了争鬥、褚家、身體以及池家一類的關鍵信息。

小秋對争鬥毫無反應,聽說自己有可能在幾十年前與一個玄術家族爆發過激烈沖突,他整個鬼面色平淡,還非常理所當然:“我以鬼怪的形态在世間留存這麽多年,不僅沒有日益衰弱,比過去可能還要更強了點,沒有和人或其他鬼爆發過沖突是不可能的。”

小秋将自己或許十分腥風血雨的過往說得輕描淡寫。

提到褚家,鬼也只點了下腦袋,簡略道:“褚室的家族。”

比起褚家,小秋甚至對盛珣一并提到的小舅舅鄒鶴更在意點。

盛珣在提及鄒鶴與褚家的旁親關系時無意提了下這位小舅舅是個娃娃臉,看起來比小褚還要小一些。

小秋不知怎麽,那一瞬間看過來的目光居然有點警覺。

随後盛珣提及小秋可能還存在于世的身體,鬼在他對面略微低垂了腦袋,好像是陷入思考。

盛珣耐心等待,以為這一回,小秋是終于要想起來點什麽了。

結果片刻後小秋又擡眼,他特別正經地對盛珣說:“我的身體肯定早就腐朽,現在很不好看。”

“……”

哪怕已經見識過多次,但盛珣仍然覺得小秋抓錯重點的技能是常看常新,每回見識,都讓他發自內心的感到服了。

“不好看又沒什麽要緊。”盛珣嘆一口氣,習慣性想要拿一樣東西去敲敲對方,他幾乎是手剛擡起來,對面鬼怪的目光便随他手而動。

他忽然記起他們已經自由觸碰,不再需要借助外物了,那只擡起的手就徑自落到小秋肩頭。

他把手從肩膀繞過去,在對方後背上輕輕拍了一把。

“我又不是不知道你原本什麽樣,你的身體就算早腐朽成骨,狀态有多糟也吓不着我。”盛珣說着,帶頭将重點拎出來,和最後的重點信息一并推到小秋面前,“現在的情況是,有人可能正想通過你的身體來對你不利。”

“你對褚家沒有更多印象,那你還記得池家麽?”

鬼被人拍了後背,好像是覺得這感受有點新奇,當盛珣問這番話的時候,小秋本來正往後扭頭,想要去看一看盛珣還留在他背上的手。

他的動作忽然就停住了。

小秋的腦袋仍然向後扭着,只将小半邊蒼白側臉留給盛珣,看不清神情。

盛珣又耐心等了幾秒,驀地便覺出不對。

他聞到了絲絲縷縷的血氣。

起先那味道非常的淡,像是順着窗外的風飄進屋內的一點味道,在四周空氣裏若即若離,輕薄缥缈,但很快,就好像有誰在屋裏不慎扯破了一袋血漿,血氣由淡轉濃僅在轉瞬間。

不遠處的陽臺上安迪和小熊本來正在玩鬧,眼下是他們慣例的下午娛樂時間。

客廳裏,血氣卷着黑霧乍然擴散,安迪驚掉了手裏的樂高,小熊則有些難受的閃躲。

從客廳裏傳來的屬于小秋的力量太強,小熊拼布的那半邊身體是彙聚小秋力量而縫合,它比安迪甚至更早感應出鬼怪的變化。

因為它的身體正在拉扯,拼布的那一半試圖侵蝕被盛珣清洗淨化過的毛絨一半。

“你還好嗎?”安迪很快反應過來小熊的不适,鬼娃娃立即沖過來查看,卻也沒敢伸手去碰小熊泛起黑霧的身體。

安迪本質上也是個屬陰的器靈,它沒小熊受小秋影響深刻,可此刻假如它貿然伸手,接觸到了外露的鬼氣,那這些天裏盛珣為它帶來的本體滋養也就都白費了。

它的軀體會像海綿一樣吸收鬼氣,變得比它遇見盛珣和小秋前更像個兇靈。

“外面到底怎麽了?”安迪想要伸手去扶小熊又不敢,客廳與陽臺的落地玻璃門快被黑霧給蓋滿,它急得原地團團轉又看不到外面情形。

外面的客廳,小秋之前所在的地方已成鬼氣凝聚的中心,越往他身邊靠近,瘴氣便越深重。

那是個會讓尋常人感到喘不過氣的情景,光是往瘴氣深處走上一步,便像在寒冬臘月天裏一腳踩進冰水,刺骨極寒會頃刻間鑽進人的骨頭縫裏,讓人感到冰冷又窒息。

可走到黑暗的最深處,竟還有一點亮色。

——是盛珣。

他還站在自己先前的地方,沒因小秋出現異常而立即離遠。

金光不再拒絕小秋,卻不意味着它會從此在小秋面前放棄保護盛珣。

在這眨眼間被鬼氣覆蓋的中心,盛珣像長夜裏的唯一一盞燈,他周身靜靜缭繞光芒,低聲試着叫醒陷入怨氣的鬼:“小秋?”

小秋沒有回應,也遲遲沒有把頭扭回來。

盛珣就稍微走了兩步,他主動走過去,站到了小秋面朝着的前方。

也看清了小秋目前的模樣——

小秋比他們相見至今的任何一刻都要更像一個鬼。

他蒼白的皮膚下泛着青黑,眼睛裏眼白的部分已然不見,過分擴大的黑色瞳仁占據眼眶,右眼眼角還延伸出去一片蛛網狀的裂痕,讓他整個右臉的上半部分都有所變相。

局部牽帶整體,右臉的破裂讓小秋整張臉都透出了說不出的詭異,就連最早為了壓制陶盈而露出鬼态的那回,他都沒有露出這種鬼态。

那彌漫屋內的血氣不單是鬼氣幻化,盛珣在繞到小秋面前後還發現,小秋身前不知不覺已積起了一灘血水。

對方的左手腕處出現猙獰裂口,右手掌心也是血跡斑斑。

成股的血流與細小的血珠正不斷往外淌。

“……小秋?”盛珣嘴唇動了幾回,卻接連在開口前忘了自己要說什麽,他最後只在還坐着的鬼怪面前半蹲下來,又試着叫了一聲對方的名字。

小秋維持着扭頭的姿勢,他從顯露鬼态起頭顱就微微朝地上低垂。

盛珣蹲下來擡頭,方才能正對他那張面無表情的臉。

鬼還是沒有說話,他仍然靜坐,盛珣就在他面前,身形卻像沒映入他的眼,他目光聚集在虛空。

又過了一會,小秋像是在這種修羅兇煞的狀态裏越陷越深,他五官終于動了一動,卻是緩緩牽帶起嘴角,沖着虛空微微笑起來。

寧聽鬼哭,莫聽鬼笑。

這句老話不期然劃過盛珣腦海,鬼笑本是大兇,可在那個瞬間,他實際上根本沒有管那麽多。

盛珣只是簡單的确定了一下金光只會驅散瘴氣,并不會傷到小秋。

接着,他就放棄了單憑語言将小秋喚回神的這種辦法。

他直起一些腿,以俯身的姿勢抱住了他。

“醒醒。”盛珣擁抱着小秋說。

他感覺自己像抱住了一塊冰,又有點像是抱住了一塊在極其潮濕閉塞的地方存放了很久,所以散發着濃重腐敗氣味的石頭。

那石頭與冰磚上甚至猶帶血氣,腐朽與血腥混合的味道極不好聞,觸手也冰冷又僵硬,還像帶着一股說不出的濕冷,像是回南天裏會水汽浸透了牆壁。

但他沒有松開,反而還将手臂緊了緊,小心在血氣裏按着鬼冷硬的後腦,低聲繼續說:“這裏沒有你的敵人,你在家裏。”

盛珣聲音平和又輕緩,他像哄一個陷入噩夢的孩子那樣小心勸慰沉入執念的鬼:“你醒過來,好好看看,這裏很安全,你在家呢。”

小秋這一回,仿佛就終于聽見了盛珣的聲音,鬼怪略微低垂的頭顱剛好抵在盛珣肩膀。

良久,那顆腦袋微微動了一下。

盛珣感到有雙手又攀爬上他後背,他不動聲色呼出一口氣。

手的主人很快問:“盛珣?”

“是我。”盛珣迅速回應說。

小秋的腦袋就又動了動,他主動拉開一點和盛珣的距離。

差不多也就是在小秋叫出盛珣名字的時候,周遭瘴氣淡化,空氣裏的血氣又由濃轉淡。

這是小秋醒過來了的證明。

在一人一鬼間的距離稍稍拉開後,盛珣沒顧上別的,他第一時間去以目光探尋小秋的右臉、左腕以及雙手。

方才的血色與裂痕就像白日做夢,在小秋重新恢複神智後悉數消失。

但盛珣還記得它們是怎樣出現在那裏。

他投落過去的目光有些微沉。

“我剛才……”小秋表現得好像他也在白日裏做了一場清醒夢,他神情裏有些微的困頓,在望向盛珣時也還有所遲疑。

他慢慢地說:“我剛才不知道怎麽,好像忽然就很生氣,沒控制住情緒。”

盛珣收斂了眼底的情緒,他向陽臺那頭一眼,遙遙示意終于能自玻璃門旁探頭的娃娃們沒事了。

就聽鬼怪繼續問:“剛剛的我是不是看起來很可怖?”

“沒有。”盛珣把目光撤回來,先不假思索的這麽說了,又因為小秋看起來很明顯不太相信,他就改了個口,又說,“還好。”

小秋還是不太信,但也沒再追問,只點了頭。

他好像很困很累,讓自己又靠回到盛珣身上,片刻後輕聲道:“我讨厭池家。”

盛珣已經明白池家是個可能導致小秋失常的話題,他的胳膊也還在小秋背後,只輕輕拍拍對方。

“好。”盛珣說。

“我沒有記起來什麽。”小秋繼續強調,“但我肯定很讨厭池家。”

盛珣将“池家”這條關鍵信息在心底重點加粗标明。

但他口頭仍然沒說什麽,只又道:“好。”

作者有話要說:  盛珣:把池家記上小本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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