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馮薔

盛珣不是一個會主動擠兌他人的人,通常,假如有誰想要與他起紛争,那麽“口頭交鋒”一定僅在整場紛争裏占據了一小部分,他本質上非常的佛,不喜歡吵架,言語上的惡意如果是單沖着他來,他連眉毛都不會動一下,也基本刺激不到他。

但同時,看他六七歲就能翻牆爬樹無壓力,十幾歲一個助跑就能進“鬼屋”院牆,二十來歲則能單手摁住一個成年男子,另一只手還能順便再摁個鬼……便知道他其實戰鬥力不低,甚至稱得上還挺能打。

盛珣少有的與人起沖突,以往流程一般是這樣的:

對面單方面開罵,他不動如山。

對面被他的不動如山氣得更加跳腳,試圖上手,他就無言接下那很不夠看的進攻,然後兩分鐘內換對面開始嗷嗷慘叫。

以往沖突結束得總是很快,對面的叫聲也經常慘到宛如碰瓷。

——但今天的情形不一樣。

池懷明顯然對盛珣有惡意,非常看不起,他卻又自持身份,認定自己是比在座其他人都要“上位”的人,所以,在這種優越感的驅使下,他絕不會動手,只會不停端出“上位者”的架子,再不斷對她人連挖苦帶嘲諷。

盛珣之前對那個下馬威渾不在意,然而褚室為他打抱不平卻又被嘲,他便沒法再繼續喝茶看戲。

“……”

池懷明被盛珣那句話給說的愣了有一會。

倒不是這位池少爺就真像褚商之前怼的,是做夢做太久了腦子不行。

他當然一聽就反應過來——這小白臉是在諷刺他之前無視對方是耳聾眼瞎呢!

可問題在于,對方偏偏又說得非常平靜誠懇,好像是非常真心。

池懷明陷入了短暫的迷惑,他不禁對着盛珣那張平靜臉孔想:這人是不是真沒有惡意,就是單純的想要恭喜?

這份荒謬的混淆感持續了有那麽幾分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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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邊率先回過神的褚商毫不客氣嗤笑一聲,他本着“敵人的敵人就是臨時盟友”的原則迅速附和:“确實是醫學奇跡。”

褚商假模假樣的稱贊就終于把池懷明從迷惑裏給拖了出來,他立即生出了強烈的被愚弄感:“你——”

那冒着火氣的目光是直接投向了盛珣,池懷明張嘴就要噴,一看就準沒好話。

但是盛珣也沒準備聽。

“你和我先把委托的具體情況說一說,可以麽?”盛珣踩着池懷明的第一個字音開口,截斷了對方話音,“不然一直這樣下去,我認為是在浪費時間。”

盛珣的話是直朝着褚商說的。

褚商看起來也已經與池懷明吵累了,意識到見面至今的一多半時間都花在了無謂争吵上。

他沖盛珣點了下頭,也不再給池懷明插話間隙:“可以,我們先說。”

在無視了池懷明叫嚣,把這位少爺的聲音全都虛化成背景雜音的前提下,盛珣便終于知道了這一回的委托詳情。

這回的委托和之前很不一樣,它光是背景簡述,就在資料冊裏占據了長達十頁以上的篇幅。

那份由褚室拿出的資料在外封袋上還寫有簡單的批注——

【荒村】

“人口失蹤案?”盛珣在剛打開資料袋時愣了一瞬。因為他從這裏面抽出的第一張紙,居然是張蓋着公章的官方通報文件。

褚商目光落在那張通報文件的複印件上,他表情有些沉郁地答:“沒錯。”

盛珣便沒再追問。

他先将袋裏的資料悉數取了出來,整體快速浏覽下去。

一個月前,年輕女孩馮薔向單位請了年假,與同樣提前申請休年假的男友林朗一道外出旅游。

他們是周圍人眼裏公認感情很好的小情侶,在一起長達六年,從大學談到畢業工作,感情一直穩定和睦。

但就在外出旅游的第四天,兩人忽然齊齊與親朋好友們失聯了。

女孩馮薔平日裏是個朋友圈達人,她基本每到一個地方都要拍照打卡,一路上看見什麽新奇的好玩的,又或者是吃到了帶有地方特色的好吃的,她便都會拍下來,再在朋友圈實時更新自己的旅游日志,也會把一些美食照片單獨發給關系好的朋友,并且專挑飯點“放毒”,引得朋友們不斷給她發拉黑警告。

然而旅游的第四天,朋友們早上都還看見馮薔更新了朋友圈,說她跟她家朗哥要繼續出發去下一站了,希望路上順利。

這一條之後,馮薔卻一天都沒有再更新任何新動态,朋友上午給她微信裏留的言,直到深夜也沒被回複。

有朋友不放心,給她試着打去電話,結果卻是只得到對方不在服務區的提醒。

朋友連忙又換了林朗的手機,給林朗打電話,結果卻也一樣,還是被提醒着對方不在服務區。

于是大家便開始疑心,兩人是不是出事了。

憂心忡忡的朋友們一直反複嘗試聯系,又等到第二天白天。

當馮薔和林朗還是杳無音訊,手機也從不在服務區變作了對方已關機,朋友遠程為他們報案。

報案之後又是三日,馮薔在她發朋友圈提到過的“下一站”——一個古鎮——附近的公路上被找到。

女孩還活着,這是不幸中的萬幸。

但她被搜救隊發現時整個人失魂落魄,像是受了極大的刺激,并且在送往醫院的途中就陷入昏迷,高燒不退,神志不清。

而男友林朗不知所蹤。

搜救隊在發現女孩的地方找了一圈,又順着女孩的來路搜尋過了附近山體,可林朗就仿佛人間蒸發,別說是人,他們連林朗的随身物品都沒找到一樣。

林朗唯一留下來的随身物,是馮薔被發現時身上披着的那件衣服。

那是一件男士的外套,它被嚴嚴實實罩在女孩小兩號的身體上。

馮薔後來好不容易退了燒,整個人好像是從受驚中緩過來一點。

她做的第一件事,卻是到處找那件已經被辦案人員帶去化驗的衣服。

一經發覺找不到衣服,她便開始撕心裂肺的哭,好像被拿走的不是衣服,而是最後一根浮木。

專門被調來安撫女孩情緒的工作人員都被她這個哭法吓壞了。

工作人員連忙承諾衣服只是拿去化驗,之後還是可以再還到馮薔手上,又不住告訴她這是為了進一步搜尋林朗下落,并試着引導女孩回憶他們失聯前發生了什麽。

馮薔緊緊抓着工作人員的手。

她面色還是病态的蒼白,眼眶又哭得通紅,手指冷得像一塊冰。

“荒村……”女孩通紅的眼眶注視着工作人員,那一刻眼神竟是直勾勾的,她顫抖着嘴唇反複說。

“他還在荒村裏,朗哥還在荒村裏,他被困在荒村裏了。”

出事的那一天,馮薔和林朗的原定行程是翻越過一個山頭,到達位于山另一邊的古鎮。

那是個還處在開發中前期的旅游景點,馮薔對它感興趣已久,這回跟林朗一起自助游,她一早就把古鎮安排進了自己的旅游行程裏。

她的攻略做的其實很好,開車翻過那座山最多只需要半個白天,如果不出意外,她和林朗下午就該到達古鎮,可以早早入住定好的客棧休息,晚上就能在古鎮夜游。

“但租的時候還好好的車開到山裏,不知道怎麽就忽然抛錨了。”馮薔在回憶時低聲說,“車子怎麽也打不着火,山上也不可能有維修點,那邊信號也不好,跟維修站的電話打了幾遍也沒通,朗哥忙前忙後了大半天都沒能讓車啓動,我又不懂修車……”

她還記得男朋友當時滿頭大汗,還要回頭安慰她的模樣。

“沒事啊小薔。”回憶裏的林朗這麽對馮薔說,“實在修不好就算了,你看看你的攻略,我們現在是不是已經差不多了山頂附近?我看這邊山道修的也還算平整,我們也可以試試走一程,大不了就是晚一點到古鎮嘛。”

馮薔當時的表情可能不太好,滿心只覺得車壞了好倒黴,荒山野嶺信號差也好倒黴,她自己做的攻略卻給兩人都添了麻煩,攻略失敗好倒黴。

林朗就還走過來,像哄小孩一樣在她後背上呼嚕了兩把。

“不就是走幾步的事。”林朗說,“中途要是你走不動了,就我背你走。”

可那一天他們後來走了很久很久,山路漫長到好似沒有盡頭,天都逐漸黑了下去,他們也沒有走出去。

林朗認為是他們走錯了路,可能在山裏迷路了。

但馮薔當時心裏卻隐隐約約有了恐懼。

她直覺哪裏不太對勁。

好像來來回回,周圍的景色都是一個樣子,她和林朗只是一直在同一片區域反複地走。

這想法過于驚悚,她怕自己顯得疑神疑鬼,于是并沒有說。

好在,太陽快要徹底落山前,周圍一成不變的景色終于有了變化。

他們看見了一個坐落在山林裏的村落。

那村子乍看上去還有一定規模,起碼有十來戶人家,并且房屋樣式雖然有些老舊,但并不破敗,應當是有人在長期居住保養的樣子。

林朗眼尖,他指着村口對馮薔說:“我好像看見了幾個字……那寫着招待所是不是?”

馮薔順着林朗的指示一看,果然看見村口的一棟小樓旁還挂了一個招牌,上面用正楷體寫着“招待所”三個大字。

“太好了。”林朗松了一口氣,“要是這裏能住,我們今天就也不用趕着下山,村子裏有人的話應該也有信號和電話,我們還可以去借他們的電話用。”

馮薔跟着興致勃勃的林朗朝村子走了過去。

在邁入村口的瞬間,她忽然又隐約感到了一絲不安。

林朗興致很高,馮薔知道男友今天已經也有些累了,這村子一走進去,就有人來與他們招呼,看上去也就是隐藏在山林裏的普通村莊,沒什麽異常。

馮薔便把自己的不安歸為了還沒住過山村招待所的小姐脾氣,一邊給自己暗示不要嬌氣,一邊,這晚就還是跟林朗一塊在招待所辦理了入住,夜宿在這個村子裏。

招待所外觀看着還好,裏面設施有些老舊,但也能理解。

前臺接待處的燈光昏黃,做登記的大姐畫着一個有些奇怪的妝,林朗這種平日裏較為“直男”的人,在上樓後都不禁悄聲對馮薔說:“哎,你看見沒有,那位大姐的臉頰上是腮紅嗎?那是不是就是你平常說的‘沒推開’?”

馮薔其實沒怎麽仔細打量那位前臺大姐的臉,她只在進招待所時跟對方遙遙打了個照面,莫名不太想直視對方,遂之後登記時也沒細看。

她對林朗的話随口附和。

在林朗給房間開燈的一瞬間,馮薔本來正低頭翻包,想要把她随身攜帶的一次性毛巾之類的物品取出來,光線明暗變化的剎那,她眼角餘光卻像瞥見一張人臉,正貼在斜後方還沒關起的房門縫隙裏看着他們。

“……!”

馮薔一個手抖,整個人受驚地往林朗那邊彈過去。

林朗連忙扶住她。

等聽了馮薔的話,膽大的林朗把房門一把拉開,卻只見外面空蕩蕩的,什麽也沒有。

并且不僅是沒有任何人在,這間招待所隔音不太好,如果門口有人走動或快速跑開也應當有響聲。

但他們什麽聲音也沒聽到。

“可能是我看錯了吧。”馮薔搖着頭說。

林朗關心地貼了貼她額頭:“你也有可能只是累了,畢竟走山路也真的有點辛苦我們嬌氣包了。”

林朗的打趣就讓馮薔好受了點,她不輕不重捶了對方一下,又在林朗的勸慰下率先去做洗漱,對方則在外面先收一下床,這樣待會她一出來就能躺下休息。

一種無端的被窺探感在馮薔洗漱時始終揮之不去,她在衛生間裏甚至又有過錯覺,那讓她不敢在洗臉時閉眼。

——因為好像只要閉眼,在眼睛快閉合的瞬間,她便看見鏡子裏還有別的東西。

馮薔第一回 受驚後連忙睜了眼,卻發現鏡子裏分明沒什麽奇怪的,只有她自己和身後其他物品的影像。

但她心有戚戚,之後沒敢再閉眼睛,将就着匆匆把洗漱做完了。

林朗跟在馮薔後面去快速做了個人清理,兩人随後在招待所的床上睡下。

那床的質地出奇的硬,躺起來宛如是直接躺在整塊的木板上,床單下的墊絮板結,一點也沒有棉花本該有的柔軟。

馮薔以為自己會睡不踏實,誰知最終,在這麽不舒服的環境下,她還是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然後等她再睜眼,周圍已經翻天覆地。

馮薔根本不是一覺自然睡醒的,她是被嗚嗚咽咽的哭聲與吹在身上的冷風給驚醒的。

撲面的冷風帶着某種燒灼氣味,好像還有些細小的碎屑拂在露在外的皮膚上。

馮薔帶着慌亂睜開眼睛,卻在睜眼的瞬間條件反射屏住呼吸。

——她正對着一張幾乎緊挨自己的慘白臉孔。

那張臉與她貼得極近,就在她臉上方不到幾公分的位置,她一眼能看出對方一定不是活人,甚至能感覺到對方身上的死氣。

嗚嗚咽咽的聲音正是從對方嘴裏發出來。

那張蒼白臉孔發出的聲音似哭,表情卻在笑。

林朗不知道去哪裏了,馮薔孤身一人躺在一片荒地裏,她身下也早不是招待所那張出奇堅硬的床鋪,而是一塊深色的長木板。

周圍還有許多繁雜的竊竊私語,它們起先嘈雜不清。

但漸漸的,因恐懼而完全僵住的馮薔慢慢聽出來,那些聲音是在說——

“新娘子,新娘子。”

“荒村來了新娘子。”

“新新娘,新新娘。”

“八夫來擡轎,黃元白元抛。”

“擡進羅剎門,換掉舊新娘。”

馮薔一動也不敢動。

接着,她感到自己驟然騰空。

木板被擡了起來。

作者有話要說:  本單元推薦bgm:《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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