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出發

“她男朋友呢?”盛珣問着,手中的資料冊已翻至馮薔自述末頁。

女孩的個人回憶洋洋灑灑,讀起來像是一則驚悚小故事,充斥着大量細節與情緒。

盛珣将馮薔相關的部分仔細看完,發現了信息斷層的地方——被帶走的是馮薔,林朗在夜宿山村的第一晚就與馮薔失散,在馮薔的詭谲經歷裏再沒出現過。

最終在官方通報裏找回的也是馮薔,至今上報失蹤的人是林朗。

但他留給女友一件外套。

女孩向外界給出的唯一一條林朗下落線索,是“他還困在荒村”。

林朗在那一晚之後去哪了?

不管是官方通報還是馮薔自述,這個年輕人好像直接從失散跨越到被确定失蹤,而這期間,他具體經歷了什麽,他又是如何在失散後又與馮薔彙合,讓馮薔知曉他“困在荒村”……這些問題沒有一個能得到解答,相關信息全是空白的。

“林朗還困在荒村的消息只是馮薔單方面給出。”褚商在抿了一口茶後說,“後來搜救隊與辦案人員一起又去山裏找過,他們兵分幾路,還帶了搜救犬,把那座山找了個底朝天。”

但別說是林朗,就連所謂荒村在哪,又一連勞心費力了幾天的人們也沒看見。

地方派出所的民警仔細排查過戶籍系統,确定那座山上從未有過村落。

“不過比較離奇的是。”褚商示意盛珣将手裏的資料冊繼續往後翻頁,“在與那座山一個山頭之隔的另一座山上,那兒确實有個古村。只是村莊廢棄已經有很多年,登記在地方系統裏的最後一個住戶于十九年前死亡銷戶,是個無人村。”

無人村,自然也稱得上荒村。

盛珣将資料冊往後翻,下一頁,便是一張工作人員特意用無人機俯拍出的荒廢村莊全景。

這“荒村”的實際位置偏離馮薔口中所說太遠,山路蜿蜒曲折,一個山頭便意味着小半天的車程,又或者一個普通人接近一天的腳程。

警方查到了馮薔與林朗的租車記錄,也查到了兩人在事發前一晚的酒店入住記錄,在事發當日清早,前一個酒店的大堂監控錄像也足以證明,這對小情侶的确是從酒店出發,開車前往了下一個目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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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在山路上也找到了那輛中途抛錨的車,上面有馮薔與林朗的指紋,那幾天剛好天晴,反倒是馮薔林朗往山上去的前夜下過一場雨,所以,抛錨車輛附近的土地在馮薔林朗上山時還濕潤松軟,印下了他們當時的腳印。

後面又日照一曬,連日天晴,幾個踩得略深的腳印方得以保存,辦案人員把那幾個腳印拓了下來,正對得上兩人的鞋子與碼數。

種種證據都表明,馮薔和林朗當日上的是這座沒有村子的山,也是在山上意外失聯。

他們一對普通小情侶,怎麽也不該一夜之間就橫跨山頭,跑去了一山頭之隔的另一座山。

案件至此撲朔迷離。

馮薔被懷疑過撒謊,但女孩整體精神狀況極其不好,盛珣提出的疑問,辦案人員當時也提過。

然而只要問起“外套是從何而來”,“林朗之後是怎樣與你又見的面”一類問題,馮薔便會陷入歇斯底裏,情緒極不穩定,完全給不出任何有效信息。

特別派遣的心理醫生為馮薔做了心理評估,認為女孩患有嚴重創傷應激反應,并且建議在精神相關創傷上采取首級預防。

“這是精神病的預防等級。”盛珣在看見評估報告時輕輕搖了下頭,“對于病因明确的精神病患者,譬如馮薔這樣被判定為心理創傷誘工作發的精神疾病,就會被歸納為需要首級預防,會為她安排心理衛生工作舒緩疾病。”

褚商聽到這,有些意外地看盛珣一眼:“你懂的倒是比我想象得多。”

褚商這話無疑是承認了他一開始也對盛珣能力的看輕。

褚室在旁邊悄悄拽了親哥一下。

那“悄悄”的動作在盛珣看來其實很不悄悄,他能夠輕松洞察周圍人的小動作與小表情,但他也不在意褚商之前對自己的看法。

他注意力正更多的落在手裏的資料冊上。

繼續往後翻,厚厚一摞資料冊還有着大量剩餘內容,盛珣摸出後面某頁似乎格外的厚,他率先翻過去,發現那一頁是個折頁。

折頁起碼折了四五道,延展開後是一張大開的硬紙,上面手工裁貼着許多印着不同公章的官方通報。

盛珣一頓:“這是……歷年來的鄰近山路人口失蹤案整理?”

“對。”褚商說。

盡管馮薔堅持自己沒有說謊,她回憶裏的一切都是真實的,但醫生評估她精神狀态不穩,那份心理報告讓她的個人陳述很難再作為有效證詞取證,并不能排除那裏面有她臆想出的部分。

她被帶回家接受心理治療與家人照料,而林朗下落不明,暫時作為常規人口失蹤案上報。

不過辦案人員裏有個思維較為擅長發散,某種第六感直覺也格外強烈的。

那人總覺得哪裏不□□心,遂幹脆整合了近年來的人口失蹤信息,又把“山地”、“自助游”、“跡象完全不明”等關鍵詞逐一篩過去。

結果便震驚地發現——這種性質差不多的案件竟然有許多起!

以馮薔和林朗出事的那個山頭為中心,那一代總共有過九起人口失蹤案件,如果算上林朗,就該是共十起。

但它們發生的時間并不緊密,案發地點也并不統一,必須得是把符合幾個關鍵條件的人口失蹤通報都彙總到一塊,列成一張網狀圖,辦案人員方能看出來——

就在林朗失蹤的這一塊地界,以它為圓心的整個山林區,這裏在近二十年間,差不多平均每兩年就會發生一起人口失蹤的事情。

且失蹤者無一例外的音訊全無,是至今既不見屍體,也沒有遺落下任何随身物品。

就仿佛這一片山林裏有一張每兩年張開一次的大口,會随機挑選一個倒黴的過往行人,将他一口吞吃下去,再不讓他往世間傳遞出一點聲息。

“這地方早年就是一片荒山,山頭前後距離很遠才有人煙,正規治理起來也是近十年才有的事。”褚商說,“早年失蹤的基本都是地方居民,但那會山地險峻,都當做普通的失足落山,或途遇野獸之類的狀況統計了。”

而近十年,山上修了公路,前後銜接的區域都搞起了旅游開發,山道人流量增加,也不存在什麽野獸出沒的問題。

近十年內的失蹤案以外來游客為主。

又因為其中多為自助游,也不乏有試圖徒步翻山的驢友,所以寥寥幾個游客的失蹤,也沒能立即讓人察覺到其中關聯,反倒是地方公安每逢旅游旺季都要多發好幾條安全宣傳,呼籲游客盡量不要徒步翻山。

——直到這一回,命運的随機挑選落在了馮薔和林朗頭上。

林朗失蹤,馮薔卻帶着一份詭谲經歷與極差的精神狀态返回衆人眼前。

最高長達二十年的失蹤懸案悄然被牽起一個角,有心者順藤摸瓜下去,看清往年的人口失蹤裏竟還藏着這樣一份關聯,觸目驚心。

“于是有了這份送到褚家的委托。”盛珣若有所思,手裏的資料冊也終于翻到最末。

褚商在對面已經換了兩三道茶水,中途還給弟弟多點了兩次點心。

池懷明因為根本無人聽他說話也半天沒人注視他,他再怎麽擺架子拿喬,也得有人瞧,不然就是故意作秀給空氣,自己也覺得很傻逼。

所以他終于消停,好歹也是沒打斷盛珣。

這會,見盛珣把資料冊好不容易翻完了,褚商還沒說話,池懷明倒是意義不明地哼笑一聲。

褚商幹脆沒理,只對盛珣肯定道:“是,你說的沒錯,在得出歷年失蹤案之間存在關聯後,他們綜合馮薔的自述、往年卷宗以及重新對那一代做的實地勘測,調查卻又陷入僵局,現有的資料與技術均無法解釋為什麽人會失蹤的那麽徹底,也無從推斷那些人是遇到了什麽才會消失,所以委托被遞交給了我們。”

有一件盛珣這才後知後覺的事是——小學弟在送他姻緣符時認真強調法治社會,說他們業內行事也要遵從法律法規。

那居然不是小褚在喝大了之後的胡話。

它們都是真的。

玄術師發展至今,作為一個有着行業規範的隐藏職業,他們與官方早不再是“互不相幹”的關系。

當代玄術師,名頭大一點的在官方那裏都有挂名,像褚家這樣的玄術大家就更不必說。

“當出現了科學常理實在無法解釋,卻又會危害公衆的事時,像我們家這樣的家族,就會承接官方遞交的委托申請,作為官方外聘機構去協助處理‘非常規案情’。”褚商向盛珣解釋着,還出示了一個與警證非常相似的證件本。

盛珣目光掃過證件本上那“非常規辦事處”與“特聘援助”字樣,記下了上面有些像太極八卦變體的公章。

池懷明在旁邊又“呵呵”一聲,語調極其嘲諷。

褚商忍無可忍朝他看過去,他就無縫對接地又拿捏起了那副優越架子,輕慢地點評:“與官家勾結,褚家分出去後還真是把家風都敗壞了,掉價的要命。”

褚商頓時覺得會給這人眼神的自己是腦子有病。

他把視線迅速收回來,只語氣變得硬邦邦地又告訴盛珣:“——當然,畢竟我們一行發展由來已久,也并不是行業內的每個人都能跟上時代腳步,及時在新時代裏作出調整變更。所以,我們也要時常包容一些脫離時代的人,體諒他們沒準哪天就要徹底被時代淘汰。”

池懷明勃然變色:“你!”

盛珣對池懷明的忽略工作做得很好,仍然将這位池少爺的叫嚣徑直略過,僅對褚商略一颔首。

同時,他還在心裏給池家貼了個标簽:

噢,非法封建落後組織。

池懷明再如何大怒,反正盛珣與褚商褚室都不理。

最要緊的委托詳情及案件背景盛珣都已經了解完畢,接着,褚商就是和他提了提為什麽這是一個多人委托,并再次表明希望他能參與。

“長達20年的失蹤案,加上林朗總共便是十起,如果這一切的成因是邪祟,那麽那地方應當造成了一個自成體系的‘積怨潭’,并且裏面有不只一個怨鬼作亂,歷年受害人的怨氣會不斷累加,需要多人合作才能徹底清理那裏,送走冤魂,掃清穢氣。”

褚商是這樣對盛珣說的,他通過盛珣對資料冊的關注也已大致有了把握,猜測盛珣多半是不會拒絕參與委托。

盛珣确實沒有拒絕。

在褚商看來,盛珣的綜合能力比他預期的要好一點,通過這一天的觀察,他認為對方心态和性格也基本過關,但這個年輕人具體在驅鬼鎮邪上能力如何,對方是不是真有褚室說得那麽好,這一切仍有待商榷。

暫時商榷不出來也沒關系,去委托裏真槍實劍地試一試便知。

“他也要去?”這是盛珣在碰面結束前問的最後一個問題,說得是池懷明。

池少爺被忽視了大半天,臨到散場才終于又被盛珣正視一眼。

褚商面上一瞬間浮現了強烈的不甘願,讓他看起來非常的不沉穩。

他牙疼似的向盛珣又點點頭,算是肯定了池懷明的參與。

盛珣看着這位褚室的親哥,便覺得,對方此刻渾然是兩個大字——糟心。

褚商對池懷明的不歡迎是如此明顯,甚至懶得掩飾,盛珣也沒有多問原因。

想也知道,能讓一個褚家人如此不歡迎一個池家人,卻又不得不捏着鼻子組隊,那多半又是家裏有授命,是老一輩強行給年輕輩指派了“必須一起”的命令。

“積怨潭?”

回到家裏,盛珣與小秋簡要講起了碰面與委托詳情,小秋本來是正在拆他從茶樓帶回的特色茶點,聽至這個詞時卻動作一停。

小秋将這個名詞單獨拎出來,又重複一遍:“對方說,那裏可能是已經成了個‘積怨潭’?”

盛珣順手将小秋手裏拆到一半的包裝袋接過來,把才撕開半條口的袋子整個打開,又把裏面的點心給鬼遞回去:“褚商是這麽說的。”

小秋本來還要說話,但點心要緊,他先把盛珣手上的芋頭流沙酥接過去吃掉,再才說:“我和你一起去。”

盛珣幾乎是不假思索拒絕了。

多人委托,隊伍裏什麽都有可能缺,就是不缺能見鬼且鎮鬼的玄術師,再加上還有池家人參與,怎麽也沒可能讓小秋跟着一起。

“不行。”盛珣說的斬釘截鐵。

小秋皺起眉,就試着與人講道理。

“積怨潭是凝聚冤魂怨氣的地方,非常兇險,并且它會不斷為附近鬼怪提供力量,又從怨鬼處得到能量反補,最終使得那一塊區域成為大兇之地。”小秋說,“假如那裏真有積怨潭,卻至今才被人察覺,它已經在那悄然運轉近二十年,裏面一定有大鬼坐鎮,就算是多人同去也十分危險,我不放心。”

鬼怪通常很少一口氣說這麽多話,他少有的長篇大論都是對着盛珣。

盛珣清楚小秋說的一定有道理,在這方面他永遠不會懷疑小秋的判斷,但在池家人和一整隊的玄術師面前,比起自己他更擔心小秋。

所以他還是說:“不行。”

“一起去對你來說也太危險了。”盛珣将一模一樣的擔憂返還給小秋,他垂眼看着鬼,正色道,“我也不放心。”

互不放心的一人一鬼便陷入了一場少有的拉鋸。

他們都認為自己前去也許會有一定風險,但那點風險不足以構成影響安危的大風險。

反倒是假如對方去,或者假若只有對方自己去,那麽哪怕對方跟前的風險僅有一成,在他們眼裏也能自動擴大到十成。

誰也不放心誰,都拼命為對方操心。

“我和你一起。”

“不行。”

“一起去。”

“不準。”

“去。”

“不。”

車轱辘似的對話在接下來的好幾天裏,就這麽反反複複在盛珣家響起。

盛珣和小秋說煩了沒有暫且未知,看起來好像是沒有。

但對于被迫旁聽的安迪和小熊來說,人和鬼還沒有說煩,器靈們就已經要聽煩了。

“要不你就聽他的一回,小長假時就好好和我們一起留在家裏,不要跟着去了吧。”安迪率先忍不住了,他站去了盛珣的勸說隊伍,在車轱辘話又一次響起來時給盛珣幫着腔。

出發的日期定在近期的一個小長假,多人委托不比單人,需要充足時間做好出發準備。

小秋好像沒想到娃娃會站去盛珣一邊,就被安迪的幫腔說得愣了愣。

他慢慢低頭看向娃娃。

在小秋停頓的這片刻裏,小熊就也表明了态度,站到了盛珣的另一邊。

“是的呀。”小熊說,“你去真的非常不安全,這次就聽一聽盛珣的吧。”

“……”

在娃娃們加入勸說前,小秋跟盛珣原本是“1:1”打平的局面,忽然之間,娃娃全站到了盛珣那邊,投票就變作極具壓倒性的“1:3”。

小秋以可憐巴巴的一票被其他三票投倒,無言以對良久,最後終于乖乖改口,對盛珣說他不去了,只讓盛珣一定要注意安全。

再往後的幾天,小秋親自給盛珣列了清單,讓他把自己認為應該帶的東西都寫上去,要求盛珣準備好了。

出發的前夜,小秋好像仍對盛珣不太放心,總懷疑人類會收掉東西,他就把盛珣那個黑色的運動雙肩大包又拖了過去,說他要來給盛珣做最後的檢查,幫他理一理東西。

盛珣其實在兩小時前就已經将包給收拾好,并且小秋在他之前整理背包時,也已是在旁邊全程觀望,幫他查看過一遍。

但對于小秋非要再檢查的舉動,他也沒阻止。

知道小秋心裏一定還為不能去壓着情緒,盛珣大方把背包的收納整理全讓給小秋,随便鬼在他出門前為他查多少遍行李。

只要小秋願意呆在家,聽話的不去就好了。

他想着,擡手揉了揉正埋頭看包的鬼的頭發。

第二天臨出發,鬼站在門口與人揮手再見。

盛珣是真的覺得小秋很有些乖,對方揮手的模樣像個看家長出差的小朋友。

在門口與他道完別,小秋還會又跑到陽臺的窗戶玻璃那邊,如果盛珣到單元樓下後擡頭,便能看見小秋又在陽臺上沖他揮手。

這世上怎麽會有這麽乖巧的鬼呢?盛珣帶着這樣的思考出發,與褚商帶來的人以及依舊沒個好臉的池懷明彙合。

這個關于“小秋真乖”的想法,差不多就一直持續到了坐上通往山區的大巴後吧。

盛珣在自己的座位上微微合上眼,想要路上再閉目養神片刻,順便思考幾個委托材料裏遺留的問題。

……結果十分突兀的,他感到自己後腰上多了一只涼飕飕的爪子。

盛珣:“……”

那是一只熟悉到簡直令人發指的手,并且出奇的靈活。

它悄咪咪從盛珣擺在旁邊空座上的雙肩背包裏鑽了出來,自己從裏側拉開背包側拉鏈,探出來摸了盛珣一把。

盛珣整個人一滞,那只手就又倏地縮回包裏,僅留一點蒼白指尖還搭在拉鏈上,玩兒似的繼續用指尖戳他。

這一只手整個就像在說:沒想到吧?

盛珣:“……”

确實是沒想到。

……聽話個屁!

作者有話要說:  盛珣今日生活總結:不要輕易讓鬼來為你收包,不然你不知道他會放進去什麽鬼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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