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 桂花香

林朗離開在一個充滿桂花香氣的午後,馮薔又撕心裂肺大哭一場,不過這次,她沒有再拉上窗簾,也沒有關上林朗幫她好不容易打開的窗。

陽光照着她,就像那個人一樣,她再不會躲到黑暗裏去找人,以後每想起對方,她就會去擁抱光。

盛珣一度被女孩誤認為是某種近似“死神執行官”或“地府代言人”一類的角色,而直到在她狠狠宣洩了情緒之後,她聽到有人走到近前,再一擡頭看見一張年輕陌生的臉。

她方覺盛珣有體溫也有心跳,是個貨真價實活着的人。

“謝謝。”馮薔啞着嗓子接過盛珣遞給她的紙巾。

她自己手邊的盒子已經空了,昨夜就差不多已被她要哭完了。

林朗在走之前專門去找過盛珣,再次向盛珣鄭重表達過感謝。

馮薔知道眼前的人是能信任的人,她剛經歷過大喜與大悲,也暫時沒了一些平常狀态下才會有的矜持,并不在乎自己是不是哭得形容狼狽,又把狼狽展露在陌生人跟前。

反倒是因為盛珣熟悉林朗,了解他們倆的故事。

在這個明白一切的人面前讓難過誠實袒露出來,馮薔會覺得自己的悲痛更能受理解。

盛珣也沒有與她說什麽話,只是安靜陪着女孩将大哭後難免的抽噎期給度過去。

好半晌,馮薔緩過來一些,就告訴盛珣:“我之前還以為,你會像那種影視片裏的角色一樣,拿着一個計時懷表或者別的計時工具進來,然後宣布時間到了,朗哥得走了,接着不由分說把他帶走。”

女孩說這些話時的嗓音仍然很啞,她也不是非要找個話題跟盛珣搭話。

只是在林朗離開後,又恰好有個知道事情經過的人在跟前,她就忽然想要說點什麽。

沒有來由,漫無目的。

盛珣清楚這種狀态下的人需要的不是閑聊,女孩想要說話,實際上是在借着訴說緩緩平複她激蕩的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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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珣聽得很耐心,做好了一個沉默的聆聽者。

還是終于情緒漸穩的馮薔意識到這樣不太好,她過于理所當然的拖住了一個其實并不熟的陌生人。

“不好意思啊。”馮薔反應過來後說,“耽誤你這麽久,硬是讓你聽我說了半天的話。”

相處已久的情侶間總是互相影響,馮薔道歉時的口吻跟林朗也很像,特別喜歡在句尾加上語氣詞,尾音稍顯上揚。

她對着盛珣說了這麽久的話,話也僅是一直圍繞着她和林朗的事打轉,絲毫沒問及盛珣是做什麽的,也沒有去探究盛珣的來歷。

非常有禮貌且克制好奇。

盛珣給的紙巾差不多都已被又抽到了底,女孩頂着一個紅彤彤的鼻子甕聲甕氣,道過歉後又表明自己已經好些了。

盛珣在林朗走後特意多陪馮薔坐了一會,除了不放心女孩狀态,再加上這兩日他算是療養院志願者,義工有責任看護休養者的狀态外。

其實就還有第三個原因,促使他走到女孩近前。

“有一個不願意透露姓名的好心人認為,你應該拿着這個。”

盛珣将一個小小的物件交到馮薔手中。

馮薔起先不明所以,那東西入手纖細光滑。她本能地接過來後低頭去看,才發現是一個紅線編織的繩圈。

“心裏有惦念,便可以把它一直戴着。”盛珣說,“如果哪天你決定走出去,是可以往下一站前進了,它也不用取或者扔。”

留在原地,紅線繩圈帶來的念想,是對有緣人還會再遇到的祝願。

選擇往前走,它就會變成一道護身符。

因為用情至深的人所希望的是對方過得好,而不是把念想變作一份束縛。

那位不願意透露姓名的“好心人”是小秋。

在盛珣準備前來看看馮薔的情況前,小秋忽然就将盛珣輕輕拽了一下,盛珣回頭,看見鬼還是端着日常那張對外事外物都興致缺缺的臉,卻左手一動,修長的手指上憑空多出了一個紅線繩圈,正勾在對方朝前伸出的指尖。

“你把這個也帶過去。”小秋說。

盛珣便知道這一段紅線是給馮薔的。

他把紅線繩圈從小秋手上接過,認真端詳一下小秋表情。

小秋好像就被他看得奇怪,又問:“怎麽了?”

“你在看什麽?”小秋還補充了一下自己的問句。

盛珣見小秋沒有任何要就紅線繩圈解釋,也沒有要為這件小東西署名的意思,他把繩圈放進外套口袋,就笑了一下。

“在看一個試圖做好事不留名,想幫人一把還擺冷臉的當代鬼界活雷鋒。”

他說。

這話是在誇鬼,盛珣離開前還碰了碰小秋的臉。

結果誰知這句話還鬧出了點問題。

在小秋的詞彙庫裏,他首先不知道什麽是“活雷鋒”,一直到盛珣都已經給馮薔遞去了紙巾,知識庫經常與時代脫節的鬼還站在走廊背光角落。他專門找個了不太顯眼的位置,好翻出手機認真上網查詢陌生詞彙,還要注意着環境,避免讓無辜過路人看見這個角落竟漂浮着一臺手機。

然後其次,盡管這不是盛珣第一回 覺得小秋面冷心熱,感到小秋經常是雷打不動的同一副面無表情,僅在細微處能辨別出情緒。

可算起來,這還是第一回 盛珣直接當着小秋的面說鬼“冷臉”。

等盛珣告別馮薔回來,療養院休養區的走廊落地窗外已是夕陽西下,金橘色的光都鋪遍了一條長廊。

他在一個偏僻的轉角裏找到鬼,發現小秋正面朝向一個消防櫃的深色玻璃面。

怎麽看怎麽像在……照鏡子。

“小秋?”盛珣走到鬼怪身後叫了一聲。

鬼恰好位于一個背光的角落,存放有消防安全物資的櫃子不僅是深藍玻璃面,上面還有鮮紅大字貼着“消防安全”等字樣。

小秋面朝櫃子而站,他蒼白的面孔映在深藍玻璃裏,就讓玻璃上的他看起來還白中帶藍。

并且那幾個鮮紅的大字貼得地方極好,剛好把小秋的五官給擋去不少。

乍看上去,消防用品櫃上只是映着一個看不見面容的鬼。

仔細一看,“用”字的某一個小空隙裏又漏出了一只漆黑的眼睛。

再配上此時是黃昏時分,傳說中的逢魔時刻。

小秋這環境位置加造型便是驚悚度滿分,靈異氛圍滿分!

……可惜盛珣的反應就恐怖角度來說,是零分。

盛珣徑自走得離小秋更近,他将手擡到消防櫃前打了個輕巧指響:“回神了,我們回家。”

那“用”字上漏出的一只黑眼睛還幫人更好定位,讓他的手只要擋在“用”字前,就能正對小秋目光方向。

小秋聽到指響後神情明顯松動,一看就是回過了神。

盛珣收回手:“消防櫃有什麽好看的?”

“不好看。”小秋一板一眼地答。

盛珣的手正要插回外套口袋,沒曾想有只鬼爪子就比他的動作更快。

小秋抓住了他的手,又在盛珣的疑惑下把人的手拖回到自己臉上。

“我的臉冷嗎?”小秋嚴肅發問。

“……”盛珣起碼就愣了有半分鐘。

他的腦回路在半分鐘後銜接起了之前對話,意識到小秋這個問題是針對“冷臉”而發。

盛珣盡可能讓自己看起來平靜一點,然而肩膀的抖動就還是出賣了他。

“還行。”盛珣是聲音都很難不帶着笑,他索性覺得眼下的姿勢正好,鬼這麽主動,他也也就又把手貼在對方臉上,用曲起的指背在上面蹭了兩下,“沒有你最近堅決要躺被子時冷。”

最後那是句玩笑話。

玩笑的部分主要在于——

盛珣只是口頭這麽說一下,沒有在真的抱怨小秋躺被子很冷的意思。

而且最近人已經深有感觸,那就是自打他們從荒村歸來,雙方的關系似乎有了某種較為明朗的變化,這令曾經還會老實去到被子外的鬼轉變了想法。

小秋如今,是會理直氣壯的在每晚催盛珣睡覺後自己也跟着進被窩。

然後考慮到鬼畢竟溫度清涼,盛珣再怎麽也還是血肉之軀的普通人,小秋為避免盛珣着涼,也還是擔心盛珣會冷。

他就……早早在這秋季節氣裏網購了一床電熱毯。

盛珣年紀輕輕,居然在今年秋季提前享受到了老年人級保暖待遇,他那天回到家時發現床上多了床電熱毯後一臉懵逼。

“……電熱毯?”

當時,對着自己二十來年人生裏從沒有用過的東西,盛珣滿面難以置信。

可買回了它的鬼是滿面理所當然,還已經在盛珣回家前弄清楚了使用方式。

小秋愉快告訴盛珣:“嗯,給你用。”

“……”盛珣看看小秋,又看看床上的電熱毯,餘光還瞥見到了一上一下疊在卧室門邊的倆娃娃。

他能說什麽呢?

他最後只好說:“也……行。”

不管怎麽說,這也是鬼怪的一片關心。

而且小秋往家裏添置了這麽一樣盛珣從未想過的東西,是為了能夠更好的跟盛珣躺在一起。

盛珣也還記得他們從荒村歸來後的第一晚。

那天真的是有些累,車輾轉山路離開山區,荒村那地方又不可能給人好好休息的空暇,全隊每個人上車後都是疲乏狀态,去時能一個司機開完全程,回來時卻連車都要由三人輪開。

他在深夜時分才背着背包到達香樟庭門口,小區門房的大爺都有點驚詫地問他是去旅游了嗎,怎麽這個點鐘才回來,還看着風塵仆仆的。

盛珣與對方寒暄兩句,他接着邁進一片寂靜的小區裏。

所經之處,似乎每個窗口都已入睡,只有草地那邊偶爾傳來一兩聲貓叫聲。

及至走到自家樓下,盛珣擡頭,發現他家的陽臺亮着。

像送他出門那天一樣,小秋在陽臺窗邊沖他揮了揮手。

盛珣的心便忽然安定下來。

外出深夜歸家時有人留燈在等。

盡管“部分的小秋”就在身後背包裏,包中還有小熊和安迪的信物。

可那一瞬間,盛珣的心情依然像已經有一陣與他們沒見過,胸口漫上來一陣溫柔情緒。

他也就怎麽都沒料到,小秋那天半夜還會給他一個“驚喜”。

盛珣到家只做了一個簡單洗漱後便睡下了,他缺覺得厲害,卻在半夜三更被一陣窸窸窣窣吵醒,感覺到了涼意。

困倦中睜眼,盛珣的第一個動作是先伸手去摸自己被子外的床面。

——那是之前小秋的固定位置。

但他摸了個空。

小秋不在那裏,床面上的其他地方也沒有鬼怪蹤影。

怎麽回事?

盛珣就帶着一點困惑撐起身。

他正想着大半夜的,今晚小秋不在房間,難道是去了外面哪裏收整什麽東西。

也就是只需撐起半身這麽一個舉動,盛珣接着注意到,他身前的被子好像不太對勁。

人躺在被子裏,被子通常會有個鼓起的弧度,這是正常現象。

然而眼下,盛珣面前被子鼓起的弧度顯然不正常。

它有點過分膨脹了。

并且更詭異的,是這個“鼓包”好像就在等着人的察覺。

從盛珣看見它起,它竟然還緩緩脹大。

最後裏面的東西頂起了被子,被沿從盛珣身上掀起。

裏面探露出一張蒼白的臉,頂着被子對盛珣說:“我想睡被子。”

盛珣:“……………”

盛珣說:“小秋。”

頂着被子的小秋說:“嗯?”

盛珣深深吸了口氣,他把鬼從黑洞洞的被窩裏掏了出來,又拉開床頭的罩燈。

小秋被從被子裏薅出時頭發都蹭得有些亂翹,即刻落滿床頭的暖色光線将他幾縷亂發都照得清清楚楚。

盛珣伸手捋了捋他的呆毛,問他:“你是不是有一個親戚,住在東洋一帶,沒事就喜歡鑽被窩學貓叫,大名俊雄?”(1*)

小秋就露出了迷茫神色,顯然不知道這位俊雄是哪位。

不過對于自己半夜爬被窩的行為,鬼倒是很有一套解釋。

他稍後對盛珣說:“我想了半天,認為以我們現在的關系,我不應該繼續睡在被子外面,還是睡被子裏比較好,以免顯得生分。”

小秋這話說得尤其認真,床頭燈的暖光映照在臉上,把他蒼白面色都襯得好像有了血色幾分。

盛珣疲勞狀态下歸家,睡到一半又被半夜吵醒,卻是一點脾氣也沒有。

他在燈光下看了小秋一會,小秋頭頂那幾根呆毛十分倔強,是用手捋也捋不下去。

盛珣幹脆就放棄強行壓下它們了。

他好像是覺得好玩,改為用指尖在那幾縷頭發上撥了撥。

“好。”盛珣說。

他撥着玩完鬼的頭發,又還在床鋪上讓開一點,把小秋掀開的被子拉下來,示意鬼也躺下:“确實不能顯得生分,來,一起。”

小秋不是有意半夜擾人,但鬼的思維有時候就是那麽執拗,他深夜在被子外冥思苦想了半宿就為了這個被窩。

自己的想法和人順利達成一致,小秋自然愉快重回被子裏,這回讓盛珣一覺順利到天明。

小秋在隔天起來後方才又緩緩意識到,自己昨晚可能有點吵鬧,還又讓盛珣“涼飕飕”得睡了一夜。

于是之後,就有了那張電熱毯。

“你為什麽還在笑?”

小秋向盛珣提出這個問題的時候,一人一鬼都已經出了療養院,他也恰到好處的打斷了盛珣回憶。

盛珣在帶着桂花香氣的晚風裏眯了下眼睛,覺得天邊的夕陽紅的像個鹹蛋黃。

“想起了我們回來後的一些事。”盛珣說。

夕陽下人的影子是斜着的,而鬼怪沒有影。

小秋看盛珣的影子被投落到自己跟前,他便很小心,要繞開盛珣影子,像遵守着老式忌諱一樣避免将影子踩到。

“什麽事?”小秋一邊繞一邊問着。

前方小道暫時無人,盛珣朝旁邊伸了伸手,将快要蛇形走位的鬼給拉住,将對方牽回身邊。

“好事。”他說。

作者有話要說:  注1:

《咒怨》經典片段,被窩裏站起沒有下巴的小男孩俊雄,沖人發出尖銳貓叫。

【打出這部電影的作者手微微顫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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