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 愛人

兩年時光帶給林君盛的變化超乎預想的大,他身上曾經猶帶的那兩分學生氣終于徹底褪去,氣質裏多出堅硬部分,輪廓也更深邃利落。

他的氣息在許多時刻甚至會顯得強悍過分,不笑時将目光沉沉投落下來,會給被他注視的人帶去強烈的壓迫感。

但這些又都與池暮輕無關。

不管林君盛變成了什麽樣,林家的小崽是不是真的已經長成了外人口中的頭狼。

在池暮輕面前,林君盛永遠會把那些冷硬的、強勢的、近乎鋒芒畢露的東西收起來。

只有一些尤為特殊的時刻,池暮輕會意識到發生在林君盛身上的變化。

那些時刻多半親密至極,林君盛俯身時帶下的氣息多了侵略性,他的吻落上來時不再青澀稚拙,少了很多孩子氣的,想要觸碰又小心收斂的踯躅。

他如今舉止間更多的,是一種目标明确,清楚知道自己想要擁有什麽,又想要讓對方體會到什麽的堅定。

池暮輕不知道林君盛在兩年游學間的具體學習內容,不過在某些瞬間他幾乎疑心——外面的學校是不是不太正經?

不然,出門前還只會在親密時讓他好好看看對方的人,怎麽出了一趟門回來,人就變得花樣百出,時常還會讓他這個原本天生鈍感的人感到難以招架呢?

林君盛在有一天忽然又叫池暮輕“哥哥”,那時屋內光線昏黃,照例只點了一盞油燈,因為天冷,屋裏還點着暖烘烘的暖爐,有木頭燃燒的輕薄煙氣與沉木香混在一起,而池暮輕正在這安神氣息與昏暗中眯着眼,他意識跟此刻的外間夜色差不多昏沉。

以至于當聲哥哥傳遞到耳畔時,池暮輕首先是覺得不真實,他疑心自己半睡半醒,在意識朦胧間出現了幻聽。

不過很快,林君盛沒有給池暮輕認定幻聽的機會。

池暮輕的耳朵被溫柔摩挲,他感到有個腦袋抵在了自己一側肩頸。

林君盛蹭蹭他,然後又字詞清晰地說:“哥哥。”

青年顯然沒懷好意,忽然把舊稱呼翻出來喊人時的聲音裏都帶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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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語氣親昵,嗓音很低,笑起來時由于距離太近,氣流拂過耳廓,簡直像還能撩動耳道內的所有細小絨毛,讓麻痹感瞬間像從耳朵麻進了腦子裏。

池暮輕抖了一下。

他猜自己肯定還做出了些別的無法自控的反應,而那些反應深得林君盛歡心。

反正從那之後,“哥哥”這個林君盛已經有好些年沒叫過的稱呼,就以一種全新的方式回到了他們的生活裏。

而除了這個稱呼之外,也還有些別的令池暮輕懷疑國外學校不正經的事情。

它們零零碎碎很有不少,其中當屬令人印象最深的,是林君盛本來只是無心的一句調侃。

林君盛一直知道池暮輕皮膚白,但頭發和眼睫的顏色很黑。

那也是一個雪夜,閉合的門窗外能聽到呼呼風雪聲。

池暮輕已經很習慣在這種時刻裏有光,他也會在燈下仔細回望自己身前的人,蒼白瘦長的手指沿着對方肩背一寸寸探尋。

他是在找林君盛身上有沒有他未能察覺的傷。

林君盛就在那時忽然說:“你真的只有頭發和睫毛的顏色深。”

“嗯?”池暮輕沒能立即反應過來。

林君盛的手指撫過那些散在素色枕頭上的發絲,又用指尖輕輕撥了撥擡眼看過來的人的睫毛。

那讓池暮輕小幅眨了兩下眼睛。

“除了這兩個地方。”林君盛低低笑了一聲,他又說,“你身上哪裏都很淡。”

這是一句渾話。

但非常奇異的是,池暮輕當時是真的沒聽懂,也沒能領會到來自愛人的調戲。

可偏偏,這件事起碼過了有一個多月之後,在冬天都快過完的那天,池暮輕忽然就又領會了那一晚林君盛的話。

當時他們都已經結束兩輪,收拾好了快要睡下,本來乖乖在林君盛臂彎裏躺好的人突然動了動,又把自己偏涼的手貼到他後頸。

“先別睡。”池暮輕說。

“唔?”

林君盛重新睜開眼,對上愛人一眨不眨盯着他猛看的眼睛。

接着,池暮輕說起自己剛剛電光石火間的發現。

林君盛反應了幾秒,意識到池暮輕是在指他一個多月以前說的話,人都驚了。

“乖乖。”親昵尾韻猶在,林君盛脫口叫了個平常不太常有的稱呼。

他人在驚呆之後又笑起來,側身過去抱人,胸膛緊密相貼,他笑起來時仿佛還能帶着被擁入懷裏的池暮輕微微共振。

“你現在——”林君盛笑得必須得話頭停一下,免得岔氣,“才意識到我當時究竟說了句什麽?”

池暮輕哪怕這會看不見也聽不見,光是憑着兩人靠在一塊,感受林君盛胸膛內的震動,他就也知道這人笑得多厲害了。

他突然就很不想說話,整個人只緩緩往被子底下沉。

又被林君盛的手臂箍住。

這場“問罪”最後以林君盛搶在哥哥真的翻臉前主動停了笑,又抱歉地把人親了又親為結束。

林君盛順順利利把一度有了點小情緒的人給哄好。

哄完後,他又驀地心裏有些酸軟。

因為就是這樣一個曾經感官鈍感,花了十來年才慢慢學會情感是什麽的人,有朝一日,竟然也會有小情緒了。

林君盛僅是往這個方向稍微想一想,他便忍不住想對池暮輕更好一點。

他也确實盡他所能的那樣做了。

學成歸來的林君盛不再像過去一樣,需要做好表面上的掩飾,用種種冠冕堂皇的理由來拜訪池家,實則探看池暮輕。

旁人對他的稱呼不知不覺已經換了幾輪,他從前是“林家小少爺”,後來是“林少爺”,年紀更大一點的時候被叫做“林少”。

而今,那些繁雜稱呼已然統一,他現在不管走到哪裏,別人對他的稱呼都只剩一個,是如出一轍的“少帥”。

他已無需再避諱什麽,也有了讓他和池暮輕的感情無需躲躲藏藏的能力。

不能把這人直接從池家帶走,他就越發理所當然的出入池家,自己只要得空,就主動往池暮輕這裏來。

池家人對于林君盛的頻繁出入也不是沒人有過意見,但那些意見即便整合起來,也不過是“略有微詞”的水準。

并沒有人敢主動跳到林君盛或池暮輕的面前大喊你們必須分開。

池家人大多封閉守舊,他們有着古老世家大族的通病,習慣恃才傲物,還認為玄術一業,本就該超然于普通人。

但同時,這家裏人口衆多,也不是所有人都是一個想法。

尤其在許多年前那場失敗的儀式過後,池家便也終于有人日漸覺醒,意識到一味的封閉是不可取。

玄術通靈再如何玄妙,身負異能者再如何迥異常人,可有一個變更不了的事實是——他們終究也是人。

是生活在這片廣袤土地上,一旦山河傾覆,就必然要與之共進退存亡的人。

這部分池家人主動尋求了與林家的合作,他們需要從林家這裏獲得新東西以及新消息。

而林家頻頻與池家往來,林君盛才七歲時就已被長輩帶着來拜訪池家。

這是合作,是互利,也是林家長輩的早早鋪路。

“當前方的危難有可能超出預想,它關聯着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每一個人,你就不會再計較身邊走的是什麽人。”

有人這麽對林君盛說過。

那會林君盛還小,他試圖将池家簡單的定義為“壞人”。

花了好些年的時間,他才漸漸明白年長者的話語,懂得了他們每一個舉動背後的深意。

風波不及池暮輕的小院,可在小院之外的天地,風波已起。

在随時有可能翻湧而下的浪潮下,所有願意向着同一個目标前進的人,都是值得結交與拉攏的人。

“你的外套裏側有道口,我已經幫你補過了。”

有天早上臨走之前,池暮輕替林君盛在門口衣架上取下外套,他在看人穿上外衣時提醒說。

林君盛外套套到一半,發現自己另一側的襯衫袖子還松散,正低頭扣袖扣。

他聞聲頓了一下,擡眼看向池暮輕。

“可能是不小心在哪裏挂了一下。”他面色自然地找着理由,“我又喜歡經常把外套敞着穿,特別容易一不留神就衣擺掃到了什麽,或者挂到什麽,還好有你。”

林君盛誇贊了他家暮輕的賢惠,表情帶笑。

池暮輕走過去,幫忙将剩下的一顆金屬扣給扣好,又把白襯衫的袖口在外套袖筒內捋平整。

“是燎出來的痕跡。”池暮輕在做完這一切後才平靜地說。

林君盛便笑容微收。

池暮輕幫他扣完扣子的手還沒拿走,靜靜按在了他自襯衫袖口露出一小截的手腕上。

那個地方冒着一小道暗紅痕跡,是道已經快結痂的疤。

它更多的部分被掩蓋在一塵不染的白襯衫下,池暮輕昨晚認真看過,總共約莫有兩寸長。

這一道是刀傷。

外套裏,那道燎出來的破口則靠近後腰。

小口徑的子彈險險與人擦身而過,沒有造成太大傷害。

不過除了在外套上燎出破口,它還給林君盛留下一道血痕。

“……看來我昨天來得還是太急了。”林君盛在靜默半晌後輕輕嘆一口氣。

他來得太急,忘了把自己收拾好。

而放在以往,無論自己在外面經歷了什麽,發生了什麽,每當回到池暮輕的小院,林君盛總會先仔細處理自己,然後把所有紛繁複雜的東西都留在池暮輕的小院外頭。

他來得越急,都顧不上這些以往一定會注意的細節,這也就說明,外面的局勢正在一天天變得更糟。

“我以前總想着要帶你出去,覺得外面的世界那麽精彩,你也應該多去外面看看走走。”林君盛握着池暮輕的手,聲音很溫柔也很低的對他說,“可我現在越來越覺得,還能有這麽一小方院子,你能在這裏安全無憂,我也還有一個絕對可靠的歸處,沒有任何探子眼線敵人能摸到你的院牆——甚至是池家的大門外,這樣也很好,非常好。”

池暮輕這裏還很安寧,林君盛坦然承認了他小小的私心。

他覺得這很好。

但某種不安寧的陰雲還是在所有人都難以企及的高空籠罩。

前去一位姓薛的古董鋪老板那裏接頭,名以上是取貨,實際上是取一封必須由林君盛親取的密報時,那天夜裏,林君盛就還有了份額外收獲。

——他在那家古董鋪裏遇到一顆自己成了精的文玩核桃。

與池家人打交道多了,又從小就有池暮輕這麽一個生來玄學根基深厚的人在身邊,林君盛對所有器靈精怪之類的對象都适應力超群,接受度奇好。

那顆小核桃被他與密報一起帶走,正好還給他幫了忙,讓他不用再考慮自己需要真在那家古董鋪裏挑上一樣什麽,當做給那一晚的行動做掩飾的幌。

并且又因核桃成精聽起來也有那麽兩分意思,他為什麽要深夜前去取物,便也能說得通。

“我去薛老板那裏取一樣奇物,據說那小東西已經成精,但白天看起來跟普通核桃沒有差異,只有等到了夜深人靜的晚上,它才會悄悄行動,展露出不同,所以,我深夜才去拜訪薛老板,還行動低調,就怕驚到小核桃精,免得它提前發現有人大張旗鼓的來,就不敢動了——這難道有任何問題?”

林君盛用這一套說辭應付了諸多刺探。

而當有人問起既然如此,那核桃呢,它讓林少帥這麽費心,能捧出來給大家看一眼麽?

林君盛面不改色:“已經送給了我愛人。”

他說到“愛人”時面色微微松動,逢場作戲的笑容裏終于帶上真心。

那是一個任憑最頂尖的眼線來揣摩,也看不出有半分虛假的柔和表情。

從池暮輕在照相館裏對攝影師說自己是林君盛的愛人,那一天起,林君盛就也更換了稱呼。

他也開始覺得“男朋友”太西化,“親愛的”偶爾叫一叫可以,但在公開場合下,好像又不太貼合池暮輕,顯得不夠珍重。

于是他也叫對方愛人。

一生所愛之人。

或許也不只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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