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逢生
“既然舍妹的病恭神醫治不好,那小生也不能讓她孤身一人上路,”夢衷雖是笑着,十分謙和有禮的模樣,手上整理女子發髻的動作溫柔細致,卻從眼神裏透出一種徹骨的冷漠來。
一個風騷的瘋子。
恭正琏絲毫也不覺得他可憐,如今他們在鬼宗裏不敢亂走,恐怕誤入陣法之中,倒不如讓夢衷自己把秋小風放出來。
已經到了傍晚,秋小風吃過飯菜,正百無聊賴地看着滿天的星星,月亮有些暗,不多時竟然在他眼中變成了東籬的模樣,秋小風有點迷惘,應覺得東籬就好似九天之月,雖然溫和似水,卻總冷氣森森,生人勿近一般。咳咳,雖說他倆已經很接近了,但秋小風總有一種觸碰不到的違和。秋小風随手拔了一根野草,在手裏不由自主的扯成了幾段。
“恭喜新姑爺,宗主派人來帶你去同我家小姐拜堂成親!”
“啊?”
秋小風還沒反應過來,眼前就是一黑,頓時失去了知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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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小風動了動手指,模模糊糊地睜開了眼睛,爬起來一看,四周均是裝點着紅綢紅蠟,一片喜氣洋洋的景色。只是這禮堂裏卻沒有半個賓客,他的旁邊是一具腐爛得只剩下一堆骨頭的屍身,頭發如同幹谷草一樣的挽在一起,套着一身華美細致的新娘服。
再看了看自己,秋小風差點哭出來,自己不知道何時被換上了一身新郎裝,頭上還戴着帽子,吓得他連忙把帽子摘下來往地上一扔,正打算脫掉衣服,卻聽見腳步聲空落落地傳來,在整個昏暗的大堂裏回蕩。
秋小風轉過頭去,看見從門口巷子裏走出來一個人。
此人正是夢衷,脫掉了往日裏穿着的一身白衣,換上了略顯得喜慶的暗紅色,如此形容,當是一身暗紅色交領廣袖曲劇深衣,玄色衣緣上繡着用金絲線裝點的回紋樣式,腰間一條玄色腰帶墜着血玉宮縧,露出一雙金縷靴。頭發不同以往的随意用簪子挽上,反而一絲不茍的豎起,顯出一本正經的模樣。
他逆着光站着,燭火搖曳,像極了鬼魅。卻不似以往輕佻模樣,讓人以為是帝王将軍哪抹英魂。
他十分正經的微笑,又不快不慢的往前走了兩步,道,“妹夫毀壞衣冠,難道是不想同舍妹成親?”
秋小風牙齒打顫,盯着面如冠玉,唇紅齒白的夢衷,最終鼓起勇氣罵道,“你這個瘋子,誰要同一個死人成親!”
“禮堂亦是靈堂,妹夫說話如此不敬,恐怕驚擾舍妹,還望妹夫自重。這成親,是本宗主認定之事,不可更改。拖了幾日才兌現,實屬怠慢,還請妹夫見諒。”夢衷說完,袖子一甩便在高椅上坐下,偏頭望了望屋外月色,道,“今日屬陰,我且聽聞舍妹反魂,興許尚能見到一面。”說罷夢衷就拍了拍手,屋子裏頓時想起了一陣敲鑼打鼓的聲響,在這空蕩蕩的屋子裏顯得毛骨悚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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唢吶,鼓聲,賀喜聲,吹號子,一瞬間就在屋子裏響起了,仿佛是要将屋頂給掀翻,秋小風捂住耳朵跪在地上,就覺得被人一把按住的肩膀,提着衣領子,朝着高堂的方向一拜。就聽見一個婆子的聲音大咧咧地道,“一拜高堂!”
秋小風猛然回過神來,一轉頭,瞥見那空有一副骨架的屍身跪在自己旁邊,竟然自己動了,跟着磕了一個頭,骨頭要掉不掉,伴随着咯吱咯吱的聲響。秋小風倒吸一口冷氣,滾到一邊,大叫道,“有鬼!有鬼,我、我不拜!不拜!”
你好狠的心啊,你我一母同胞所生,你竟然為了一己私利,罔顧親妹死活,簡直罪不可恕。
“不是我,我不拜堂!我不、不拜!”秋小風瑟縮着後退了一步,手撐着光潔的地面,腳亂蹬卻跑不出去。
秋小風覺得後腦太疼,仿佛被什麽啄了一下,猛地扭頭往後看去,卻看到夢衷的肩膀上停着一只食人鷹隼,那鷹隼身上有幾根白毛,十分矚目。夢衷面無表情,紋絲未動地盯着他,臉色卻被昏暗月光染得蒼白如紙,眼神也如同那只鷹隼一般叫人心驚膽戰。
這是一個得罪不起的人。
秋小風心裏的聲音快要淹沒了他。
鬼宗宗主,說不得真是鬼魅所化。
秋小風被一股很大的力道活活拖到了那屍骨旁邊,又被按住了頭,此時一個尖銳的聲音仿佛在耳邊炸響,“二拜閻羅!”
一股嗆人的桃花香氣嗆得秋小風咳了幾聲,秋小風只覺得肺部仿佛被什麽東西堵上了,咳得他心焦力瘁,呼吸不暢,一擡眼,又看見那屍骨僵硬得如同木匠店裏的木偶人一般,對着前面的閻羅畫像磕了一個頭。
秋小風還沒有回過神來,心驚膽戰,就聽見那聲音又喊了起來,“夫妻對拜!”說罷,秋小風便聞到鼻尖腐臭氣味更加濃,凹陷空洞的眼眶卻仿佛陰靈一般死死盯住他,露出的骨頭還有些褐黃,秋小風心裏怕極了,他原本就極為害怕鬼怪,此時更是毫無反抗之力,只能在嘴裏默默的,哆哆嗦嗦的說,“臨、兵鬥者皆陣列、列在前……在前……”
一股大力扯着他的頭發,猛地按住了他的頭,秋小風傻愣愣地盯着前方,不知道是不是怕到深處反而沒有感覺了。
他只覺得一陣凜冽的冷風吹過來,吹得他一身骨頭都涼了,就見眼前白光一閃,那屍骨已經被打飛到了一邊,“哐”地一聲,撞碎了燭臺,衣裳便被燭火猛烈的燃燒起來。
秋小風呆愣愣地看着眼前的人,仿佛被抽幹了力氣似的痛苦出聲,撲進他懷裏,嘶聲力竭的喊道,“小籬!吓死我了!”
東籬一邊溫柔的伸手攬住他,輕輕拍打他的背,這個小包子肩膀一抽一抽的聳動着,活似受了驚吓的小狗一般,他又嫌惡着秋小風把鼻涕眼淚都蹭在他衣襟上,略有些不快的蹙起了眉頭,柔和道,“秋大哥,是我來晚了,讓你受怕了。”
此言一出,哪知道秋小風立刻伸手摸了摸眼淚,惱道,“誰害怕了!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害怕了!”
夢衷盯着東籬,他依舊是穿着那一身紫紗長袍,同平日裏沒什麽不同,神色自若,沒有半點變化,他看似親親密密的摟着秋小風的肩膀,實則卻是微微牽起了唇角,鳳目全無半分情誼,果然也是個冷漠無心的人。
“宗主真是貴人多忘事,令妹原本沒死,您卻抱着一具枯骨,求什麽複生?”東籬眼眸微眯,一只手搭在秋小風的腰上,一只手握緊了手中的白绫。
“舍妹已經死了。”
“那請您往門口望上一眼,便知道我所說,是真是假了。”
夢衷往門口望去,卻見着一人從庭院外慢慢走了過來,那人穿着一身翠煙羅裙,款款行來,掩映在柔和月光中,恍若洞庭仙子,飄渺朦胧。
然而她确确實實的站在了他的面前。
相同的容貌,相同的姿态,站在了他的面前。
秋小風被這鬼吓過一回,心中陰影尚未消除,于是更加用力抓緊了東籬的袖子,只露出頭往外張望。
“哥哥,你瘋癫多時,竟然還沒記起我來?”那女子緩聲開口道。
夢衷迷惘了一瞬,突然又笑了起來,肩膀上的鷹隼展了展翅膀,卻沒飛走。他盯着那女子打量一番,道,“你可記得當年母親為何要毒死那只家養的黑貓?”
“那只黑貓不是被故意毒死的,卻是自己吃了不幹淨的東西。”女子慢條斯理地道,用帕子掩唇輕輕咳了幾聲。
“是因為它總在母親的床上午睡,母親說,畜生便只能呆在畜生呆的地方。”
“你區區叛賊膽敢冒充我鬼宗千金,試問,該當何罪?”
“哥哥,你瘋了。我便是夢情。”女子眼中充滿了溫柔憐惜之色,緩緩道,“你想我死,我便在鬼宗做鬼三年,如今,你還是見不得我活?”
屋子裏紅綢紅蠟,喜氣洋洋,柱子上雕刻着龍鳳呈祥。
東籬抓住秋小風的手,悄聲道,“快走。”秋小風只覺得一陣檀香氣味襲來,他還沒回過神,就被拉住往屋子外躍起。
秋小風只覺得東籬的手十分暖和,舍不得放開,就見着門外站着幾個人,可不就是宋雨仙,秋續離和……恭正琏。
“諸位且随我來。”東籬親切禮貌的道,然後拉着秋小風就往前疾走。秋續離同宋雨仙不太情願的跟在後面,卻又不得不領了他的人情。幾人在迷霧裏都走轉轉,月色昏暗,樹林子裏樹幹參差不齊。
恭正琏注意到,東籬是順着樹上的某個不顯眼的标記走的,那标記有多不顯眼,只是樹枝上的一根銀針……
走了不多時,突然聽見幾聲鷹隼鳴嘯,“撲棱棱”的響動在耳後襲來,秋小風只覺得頭皮發麻,卻見東籬轉過頭去看向恭正琏。
恭正琏蹙着眉頭從袖子裏拿出幾包粉末,遞予衆人,淡淡道,“灑上。”
秋小風管不了太多,拿過來就往衣襟上抹去,秋續離接過那粉末嗅了嗅,譏諷,“誰知道神醫大人是不是連同鬼宗宗主來陷害我等?你這麽跟過來,小人還不知道您到底是何居心,胡亂抹上您的藥粉,不是稱了您的心意?”
過了一會兒,他就聽不見恭正琏說話了,以為是他做賊心虛,秋續離手一松,那藥粉就被扔在了地上。東籬只是從旁看了看,轉而又拉着秋小風繼續趕路。
秋續離對着宋雨仙罵了句,“還不快跟上,小風風都被拐走了。”宋雨仙被這一說,腦子裏頓時成了一片漿糊,一手牽住秋續離的袖子,帶着他往前走。
恭正琏獨自落在了最後,回頭望着漆黑一片的樹林子望了望,又蹙着眉頭繼續往前跟過去。
過了不多時,黑黢黢的一對鷹隼便圍攏過來,将幾人團團包圍在其中,東籬伸手将秋小風圈在懷裏,低下頭在他耳邊輕聲說,“秋大哥,你哥要死了。”
秋小風睜開眼睛,卻見周圍的鷹隼都進不了身,恐怕是藥粉的作用,頓時焦急的往四處張望,尋找秋續離的影子。
宋雨仙被這場面吓懵了神,愣在原地不敢動作,手腳發木。秋續離心知自己沒聽恭正琏的話要遭殃,卻不知這報應來得如此之快,但他又咬緊牙關不肯低頭屈服,不願向恭正琏在要一包藥粉,只是站在原地,鷹隼撲過來,心中積壓的憤怒已經将他燒着,伸手憑借着翅膀的動靜,一圈打飛了一只。
恭正琏慢慢走過去,一只手拽住他的胳膊将他拉過來,一只手拿着一包粉末,從頭灑到了秋續離身上,秋續離打了個噴嚏,頭發被粉末沾染成了白色,恭正琏一只手緊緊扣住他的手臂,抿着唇,又拿出一包灑在了秋續離的頭頂,幾次三番往複,秋續離咳個不止,奮力推開他,怒道,“你幹什麽!”
恭正琏的聲音帶着一絲冷意,“你該醒醒腦子。”
“你——”
過了不多時鷹隼暗潮便又退了下去,銷聲匿跡。
幾人從出來的地方是個石巷子,外面是街道,來往的人不多。
秋小風當真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從鬼宗裏活着出來了。他撓了撓頭,回頭疑惑的看着那條不起眼的巷子,問,“這是鬼宗的出口?”
“現在不是了。”
“為何?”
“一個出口只能出來一回。”
秋小風不信邪,又膽顫心驚的拉着東籬要回去看,卻見那巷子被堵死了,根本沒有什麽來路……
“這……這是怎麽回事?”
“不知道。不過……”
秋小風追問,“什麽?”
“秋大夫和恭神醫不見了。”
秋小風四周望了望,果然發現這兩人不見了,只見宋雨仙蹲在牆角垂牆,惡狠狠地道,“秀恩愛,懷得快!”
秋小風撓了撓頭,轉頭又撲過去摟住美人的腰,在東籬唇角親了一下,道,“小籬,我們回去就成親吧,這下再也沒有人來棒打鴛鴦了!”
東籬溫柔的也在他臉上親了親,道,“秋大哥說什麽就是什麽吧。”
宋雨仙剛從絕處逢生的巨大喜悅中緩過神來,又面臨着孤家寡人的打擊,頓時悶悶不樂的跟在兩人身後,心中罵了句,我真是日了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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