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生死

秋小風在鬼林子裏轉了半天,就是沒有轉出去,也不知是這林子邪門,還是秋小風是個路癡。

秋小風突然被一個姑娘攔住的去路,那姑娘穿着一身鮮亮的鵝黃袍子,衣擺飄搖,只是頭發有些過于長了,遮住了眼睛。這地方竟然有人?

秋小風一時之間看呆了也吓懵了,打了個哆嗦,“你、你你是何人?”

那姑娘親親切切地要去抓他的手,雪白的手指猶如青蔥,帶着一絲涼意,“我來救你出去,你一個人肯定走不出去的。”

秋小風看着眼前這個貌美的女子,不自覺的竟然紅了臉,躊躇着接着問道,“你到底是誰啊?”

那姑娘溫婉的笑了笑,容貌同夢衷有幾分相似,只是氣質卻大有不同,比那個風騷的宗主正經多了。

“他做了許多錯事,我帶他向你賠禮道歉了,真是不好意思。”那女子有些不自然的彎了彎唇角,唇色淡淡的,在月光下籠罩着如輕霧一般的薄紗。秋小風默默的看了看地面的影子,“姐姐,你、你不要吓我,我、我膽子小。”

那女子臉上沒有什麽表情,只是靜靜注視着他,再也不靠近半步。眼中平靜無波,發絲如墨一般潑灑在肩頭,裙裾飄逸。

雖然這也是個美人……但是……

秋小風轉頭就一路狂奔,太吓人了,這這、這不會就是那個死了的鬼姑娘吧?秋小風一邊縱起輕功狂奔,一邊又左顧右盼叫苦不疊,這陰森森的地方,怎麽盡出些妖魔鬼怪啊!

不知不覺,就見着那靜谧的院子又出現在了他眼前,秋小風便如同找到了救命稻草一般,朝着他曾迫不及待的院子狂奔過去,一走進去,才發現院子裏的燈都亮了,将屋子照得燈火通明。

那老大爺看見秋小風又圓潤的滾回來,只是冷哼了一聲,一甩袖子,道,“新姑爺,你可別想着跑!你要是離了這院子,可有得你受的呢!”

那老大爺偉岸的身軀在夜色之中顯得多麽有安全感,秋小風連忙過去抓住大爺的袖子,渾身發抖,後怕的往後望了望,道,“這、這地方是不是有鬼啊?”

老大爺額頭上皺起一條一條的溝壑,發髻斑白,過了一會,轉身走過去躺在了搖椅上,道,“新姑爺,我們家小姐嫁給你是你的福氣,你可不要不識擡舉!就算宗主不罰你,老頭子我也不會放過你!”

“我、我方才好像看見你們家、家小姐了……”

老大爺渾濁的眼睛裏閃爍着淚光,聲音也有些哽咽,“你、你真的見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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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小風瑟縮着點了點頭。

“小姐啊,不是宗主的錯,您可不要怪罪他啊,您要是想要報仇,就來找老夫吧!宗主,宗主他也是逼不得已的!”老者再也站不住,雙膝跪在了地上,又哭又喊。

秋小風有點不明白了,摸了摸頭,問,“什麽意思?你們家宗主不是那麽寵愛你們家小姐的嗎?”

明明知道那姑娘已經死了,卻召集天下神醫來給自己的妹妹治病,甚至把秋續離這種半吊子的庸醫都抓來了,結親沖喜的法子都想到了,難道她妹妹原本就是被他自己給害死的?

###

眼見天就要亮了,秋續離被關在屋子裏餓了一天,心情都不美膩了,奄奄一息的靠着牆壁,連擡起一根手指的力氣也沒有了。

此時門一開,就覺得有腳步聲進來,接着就是誘人的飯菜香氣。

只聽見一個溫柔恬靜的女聲道,“秋大夫,請用些飯菜吧。都是我哥哥不好,讓您受累了。”

秋續離接過筷子就打算吃飯,一聽見這話,連碗也沒拿穩,險些摔在地上,心裏打了個突,道,“你是誰?”

“我就是宗主的妹妹夢情。”那女子慢慢的說出了這個讓人頭暈目眩的答案,接着又道,“哥哥同我原本姓孟,只是爹娘素來不和,母親逝世前曾經說人生如夢,她終其一生才發現活在夢中,死時卻是夢醒。因而便叫我們改姓為夢。”

“你不是死了?”秋續離沉聲問道。

“是哥哥鬧了玩笑,請秋大夫莫要見怪。”

###

恭正琏慢條斯理的将手中的銀針刺入死者的喉嚨處,夢衷就站在旁邊,手中扇子輕輕搖動,目不轉睛。

“怎樣?”

恭正琏極為認真,“世上沒有起死回生之術,令妹已經死了。”

“難道神醫還是不肯助我?”夢衷蹙着眉頭,有些難過地道,“你可知我将秋續離如何了?”

“令妹的死,我無能為力,只是,”恭正琏将銀針仔細看了幾眼放回了箱子裏,“你的病恐怕能治治。”

“我又有什麽病?小生倒是不知呢。”夢衷的目光滿含謙虛請教之意,與之前咬牙切齒的人判若兩人。莫約是覺得自己抓住了恭正琏的把柄,心裏有了底細,便不再不安了。

“你是否常常覺得筋疲力盡,力不從心,時而癫狂,聲嘶力竭,時而心如死水,一蹶不振?”恭正琏又慢悠悠的開口。

“恭神醫多慮了,小生這幾日神清氣爽,不覺煩惱,恭神醫與其擔擾小生不如多想想辦法在舍妹身上。”

“人有五髒化五氣,以生喜怒悲憂恐。肝氣虛則恐,實則怒;心氣慮則悲,實則笑不休;脾,愁憂不解則傷意,意傷則愧亂。宗主易怒易悲易愁,是肝氣旺盛,心氣虛乏之兆,若不好生調養,只怕——”恭正琏頓了頓,冷漠的笑了笑,“命不久矣。彼時便可同令妹相聚,豈不美哉?”

“便如同那樣也好。”夢衷若有所思,心中早有些疲倦,望着病床山幹枯的軀體,早已不見往昔神采,于是側坐在床頭,伸手輕輕撫摸着女子的發絲,眸中飽含眷戀萬千,“若不是我,她也不會死。若是能換她回來,小生便是付出千百倍的代價也甘願。”

恭正琏聽到此處,便也不在搭話,心說此人應當有話要說,不定能從他嘴裏套出什麽有用的話來。

秋續離一邊吃飯,一邊贊嘆這手藝真不錯,卻也不擔心有無□□這一茬,反正他也快餓死了,怎樣死都是一樣的。這女子還沒有走,對于她的身份也存在疑問,又怕自己太着急,太氣勢洶洶,吓跑了她,于是裝作漫不經心地道,“我還照料過你的屍身,這麽說,那床上躺着的不是你了?”

“那的确不是小女子,哥哥自那日之後,每日神智恍惚,雙耳不聞他言,在這鬼宗裏,鬼宗之人也只當做我是鬼魂,對我敬而遠之,既不談笑,也不冒犯,雖然視而不見,卻總覺畢恭畢敬。我素來居于柳林之中,不同人來往,也不知兄長已然癫狂至此。”

“卻是為何?”秋續離追問。

“母親與父親素來不和,便帶着我和兄長逃離鬼宗,去了一個偏僻小鎮,後來、後來沒過多久,父親便病逝,鬼宗之人有心叛亂,但父親只将宗主信物交給了我們兄妹,只有這東西才能掌控此地時時變幻的陣法迷霧,因而招來了殺身之禍。”夢情聲音十分平靜地講述着,她說得有些慢,好像在回憶很早之前的事情。

“母親去世了,小生便帶着舍妹四處奔波,如此便又過了幾年。待到尋回鬼宗,早已經是他人的天下,舍妹自小便體弱多病,因而受不了旅途波折,時常犯些病症,有一日她突然什麽都不吃了,我起初以為她是在和我鬧脾氣,絕食,後來我發現,她是真的不能咽下東西——”夢衷憶起這段往事,身手揉了揉額頭,極為痛苦的蹙起眉頭。手輕輕捏着那屍體的手指。

“你可是瞧見了什麽令人作嘔的事情?”秋續離吃飽了,把碗推到一邊,才說。

“我确實瞧見了。”

“瞧見什麽?”

“瞧見一個人,将一個乞丐拖走,然後、然後,我偷偷——”她深吸了一口氣,斷斷續續地說,“血、血,他的身體被剖開……”她的語氣總算有些起伏了,哆哆嗦嗦地道,“那個廟裏的乞丐,都、都會,我一個人在那裏,哥哥不在,我好怕好怕好怕……”

秋續離在心中想,她看見的那個人,不會是——恭正琏?頓時覺得毛骨悚然,恭正琏雖然變态,卻從不殺人,怎會用無辜人的性命來……那也不一定呢,秋續離想,自己同他認識兩年,也沒料到他只是想取走眼睛,如今想來他癡迷于醫術,也指不定做些喪心病狂的事。想到這裏,秋續離愈發嘲笑起自己的愚昧無知起來,竟然便輕聲的笑了出來。

夢情發覺她有些奇怪,問,“秋大夫又在想些什麽?”

秋續離擺了擺手,道,“只是想到了些有趣的事情罷了。”

###

“令妹若非是瞧見什麽無法接受的東西,便是被人下了毒。”

夢衷這才如夢初醒一般,道,“小生愚昧,且不知世上還有毒讓人食不下咽,便從未往深處想。”

秋小風蹲在牆角,看着那老大爺眼淚婆娑地講着宗主與小姐的二三事,百無聊賴,只是看他講的十分興起,也就時不時的搭上一兩句話。

“後來呢?又怎樣?”

“小姐愈發消瘦了下去,我這個做管家的看着也心疼,宗主那時候也尚且年幼,不懂世事險惡,人心難測,便被當初那些叛亂的人給騙了去。其實老爺是愛着夫人的,夫人走後,老爺害怕他們遭遇不測,便讓我去當個管家,照顧夫人少爺和小姐。後來老爺逝世,夫人為了保護小姐和少爺也走了,我便想盡辦法護兩人周全。誰知——”

夢衷陰測測地咧嘴一笑,手用力屈着,道,“管家也死了,便再也沒有人為我兄妹殚精竭慮的着想了。”

“他死了?”

“是啊。”夢衷輕輕摸着死去的女子的手,溫柔款款地道,“管家死後,舍妹也不久病逝,不,不是病逝的!是有人害她!是、是我害了她……”

他語氣中明明意思相悖,十分矛盾,看來他憶起此事也是神色恍惚,時而激動時而沉默,斷斷續續。

秋小風看那老大爺語氣愈發激動,不由得有些擔心他衰老的小心髒,于是便出言勸慰,“別難過,你們家小姐在天之靈,不會罔顧宗主性命,定然會佑鬼宗風調雨順……”秋小風打了個哈欠,随便敷衍。

“後來管家爺爺死了,兄長同我都傷心不已。于是我的病症更加嚴重,愈發消瘦下去,奄奄一息,後來便被鬼宗叛亂的人抓去,關起來,沒成想我在關押我的地方聞到了一縷桃花香氣,那種惡心煩躁的心緒便消失了,他們逼兄長出面——”

夢衷說道此處冷笑了一下,身上濃烈的桃花香氣愈發滲人,他理了理袖口,看着那蜀繡桃花,輕道,“我恨不得立刻就殺了他們,碎屍萬段!只是後來顧及大局,沒有前去,再說……”

“我心知自己身患重疾,時日無多,恐怕——”夢情眼中閃爍着冷意,依舊平平靜靜地道,“恐怕兄長也認為我活不了多久了,與其冒冒然以身犯險,不如靜觀其變,反正也不過損失我一個棋子罷了。”

“老夫為了治好小姐的毛病,便四處尋找草藥,只是流央城中雖然來往藥商頗多,但要找到這草藥卻十分困難,心中焦急萬分,卻不想小姐便在這時候被擄走了……老夫曾在鬼宗數十載,卻仍舊不能參透其中陣法玄妙于是只得潛入其中,伺機救出小姐。”

“聽起來,你好像是知道那草藥是什麽?”秋小風問。

“老夫的确知道。當年夫人同老爺鬧脾氣,也用過此藥,這毒易解,只需要找到鬼宗最中間那顆桃花樹,摘下花瓣放在鼻尖嗅一嗅便可,那桃花樹是夫人精心培育,此法只有夫人和老爺知道,後來夫人又告訴了老夫。只是進入鬼宗何其艱難,又哪裏知道哪一棵樹才是最中間的一棵?況且昔日鬼宗叛黨掌控鬼宗,更是無法尋得。後來知曉這樹枝被有心人摘下來嫁接到別處生長,江湖也有傳聞此毒被解之事,便覺得興許從流央城裏找,比在鬼宗中找更容易一些。”

秋小風瞪大眼睛,驚訝道,“你在鬼宗生活了十年,竟然不知道鬼宗的中心是哪裏?也不知道哪裏有桃樹?”

說到此處,那老爺子的袖子一甩,竟然生出幾分得意來,“我鬼宗陣法時時變幻,玄妙無比,豈是爾等凡夫俗子所能明白?能不能找到還是要看機緣巧合,有人一走進來便能看見,有人窮其一生也無法遇見。其中陣法只有夫人和老爺知道,又豈是區區所能參透?”

秋小風不明白了,“那為何有人要給小姐下這種毒?”

“老夫曾經想過,定然是有人想要一石二鳥,不僅可以找到鬼宗陣法中心那棵桃樹,也可以挾持小姐,以此要挾宗主,讓宗主自亂陣腳。起初這症狀并不明顯,不會引人注意,若是有人識得此毒,必然和鬼宗有關聯,便會自亂陣腳,原形畢露。”

“後來兄長的确是來了,我心中以為這世上哥哥便是唯一對我好的,不惜以身犯險。那群叛黨,妄圖算計兄長,卻被反将一軍,兄長早就将計就計做好了安排,只是千算萬算,算不到亡命之徒奮起反抗,一劍向兄長刺去。我心系哥哥,想着定然不能讓兄長送命,于是便掙脫桎梏,擋了這一劍。慶幸地是,這一劍沒有白挨,那叛賊便被兄長一掌拍碎了心脈。”她說道此處,心中卻似有狂熱的崇拜和喜悅,伸手按住自己的肩膀,那個傷疤依舊還在,如同烙印進了靈魂之中。

“是我害死了她,我害死她了,哥哥對不起你……”夢衷喃喃念叨,心中悔恨萬分,“是我太狠心了,心道與其讓她成為別人要挾我的棋子不如,不如——殺了她。”

夢衷看着她向着自己撲過來,心中只有一個念頭,殺了她,殺了她,殺了她,殺了她——

這個局,若是她在,自己定然會敗在那群叛黨手裏。

若是她在,他定然會被要挾,然後永世不得翻身。

若是她在,他永遠也取不回鬼宗……

于是他伸出手,一掌拍過去,血染了他滿手,嫣紅的血,帶着濃郁的桃花香氣,焦灼着他的心,讓他又痛又迷茫。

他還是殺了她了。

夢衷不知自己是如何處理接下來的事情的,他冷靜的奪回了鬼宗,重新掌握和控制了鬼宗陣法,接住着他身上的那宗主信物。只是他一直也找不到幼時母親提起的那一樹桃花,便時常摘一些普通的桃枝,插在花瓶裏,看着便如同回到了幼年一般。

“等我醒來,哥哥卻不記得我了,他一直以為自己那一掌下去殺死的是我,怎樣說也不肯聽,我有時候在想,也許哥哥雖然表面上看起來是想要複活我,實則不過是想要我死罷了,他在心裏認為我還是死了比較好,于是便真的構造了這樣的假象。畢竟若是我死了,擁有鬼宗信物,能掌控鬼宗的,便只有他一個人了。”夢情輕輕嘆了一口氣,語氣又恢複了平靜,道,“那樣也好,只要是兄長所想,我便如他所願,當一個鬼魂也未嘗不好。”

夢衷溫柔的看着病床上的屍體,柔情似水,“哥哥不是想要殺了你,都是哥哥的錯,那日哥哥看見你倒在血泊裏,心痛極了,哥哥不應該抛下你,放着你不管,若是能讓你複生,哥哥什麽都願意做。”

秋續離聽她說完,只覺得這兩兄妹太過匪夷所思,便道,“那、那個床上躺着的屍體,不、不會就是當初刺了你一劍的那個叛黨吧?”

“嗯。”夢情說到此處也覺得正是天意如此,嫌惡道,“那女子長得同我有幾分相似,哥哥便認了她。不過也不過是一具屍體罷了。”

“當時已經來不及了,小姐死了,死在了宗主的手下,宗主,宗主也太狠心了……他同小姐是一母同胞所生,就算事态緊急,也不能抛下小姐不管……怎能如此狠心,對小姐下殺手——若非不是我那日身在鬼宗,也絕不相信會有此番慘案,但宗主也是無奈之舉,出此下策,老夫心知也不該責怪于他。”

秋小風默默又問,“老爺爺,你不是說鬼宗找樹麻煩,怎會又去了鬼宗?”

“老夫別無他法,只好偷偷潛入鬼宗,也好尋找一線生機。卻不知宗主從何處聽來的傳言,以為老夫已經死在叛黨手中,還将老夫的手指送了過去。真是可笑之極。宗主太過年幼,竟然信以為真。”老大爺笑了笑,似乎還在回想少年夢衷的樣子。秋小風咽了一口口水,看着那老大爺的手,膽戰心驚地道,“你、你的尾指為何、為何缺了一截?”

老大爺不以為意地道,“做飯宰骨頭的時候,眼睛不大好使了,一不小心就弄斷了。”

秋小風不怎麽相信,哪有這麽巧的事,默默看了老大爺的影子,心裏才稍微安定了一點。

“後來我同宗主說了,宗主有朝一日清醒過來,便讓我在這院子裏安享晚年,順便也照看一下那些宗主的客人,比如說您,新姑爺。”老大爺慈愛的目光打量了他一番,如同評定女婿一般的親切目光。

秋小風不好意思的摸了摸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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